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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征思、田 十五

第十五章 征思、田

十五

當然,擅離職守只是小節,意識形態問題才是不容含糊的大是大非。在桂萼等人的「議罪」意見里,最要緊的是一段正邪之辨:
病情講得這般具體而微,按說朝廷總該有幾分惻隱之情才是,何況有那麼多人都不希望王守仁入朝。朝廷卻遲遲沒有答覆,似乎王守仁的去留問題是一件很棘手的事,而且按官場慣例,稱病請退之類的說辭常常都是以退為進的場面話,將病情說得那麼嚴重,難道不是在提醒朝廷自己既有功勞又有苦勞嗎?所以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早已養成了透過紙面「參悟」真諦的習慣,很少會有直來直去的交流。再說王守仁每受任命,總會拿出稱病、養親這兩個理由來推託一番,誰知道他哪次是真、哪次是假呢?
這番攻訐無論對錯,其實很能打動皇帝的心。集權帝國最重視意識形態的整齊劃一,無論立哪種學術為官學,只要全國上下都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就好,反正任何學九_九_藏_書說在集權統治下都會變得越來越相似。所以,無論陽明心學比程朱理學優越多少、正確多少,只要它以反正統的面目出現,那一定是可憎且可畏的,必須剿殺而後快。更何況王守仁一生致力講學,門生弟子遍布朝野,單是去紹興弔唁的就有多少朝廷命官,這絕不是皇帝願意看到的局面。講學如同傳道,有蠱惑人心、拉幫結派的力量,而皇權只希望治下是一盤散沙,任何思想或利益的凝結劑都團結不起任何人來。
這段日子里,他拜謁過伏波將軍馬援的祠廟,還到增城祭祀過五世祖王綱,訪問過摯友湛若水的故居,彷彿一個人在彌留之際匆匆完成最後的心愿。
病情轉劇,在寫給門人的書信里,王守仁坦言自己已經到了不能坐立的地步。(《答何廷仁》)是年十月,他向朝廷呈遞《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稱兩廣善後已足,望朝廷准予回鄉養病。病情講得具體:當年平定南安、贛州,就已經害了炎毒,一直未能痊癒,去年奉命入廣,雖然有醫生偕行,但未及半途,醫生先害了水土不服,告病辭歸了。自己到兩廣之後,不敢輕用醫藥,結果炎毒日甚,全身腫痛,咳嗽晝夜不息,飯也吃不下了。每次強吞幾匙稀粥,稍多便會嘔吐。read.99csw.com
無論如何,這一次王守仁真的很想回家了,也許是有了什麼不好的預感吧。
然而居心叵測的謗議從不會隨著當事人的身故而消弭,朝堂上的聲音仍然在與輿情唱反調。與王守仁素來有隙的議禮新貴桂萼率先發難,挑剔著王守仁臨終前擅離職守。世宗大怒,使廷臣開啟議罪程序。桂萼等人細數王守仁處置田州事宜失當、擅離職守等等罪過,甚至翻出舊賬,盛言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亂的時候軍紀不檢、奏捷多偽。(査繼佐《王守仁傳》)九-九-藏-書
十一月二十五日,王守仁度梅嶺至南安,登舟的時候,接待了時任南安推官的門人周積。王守仁勉強坐起,咳嗽了許久才慢慢說出話來,關心周積在學問上的進益。
索性不再等朝廷的批複了吧,拖著沉重的肉身,王守仁徑自乘舟東返。
翌年正月,喪發南昌。錢德洪、王畿當時正在上京參加殿試的路上,才得喪訊,便果斷放棄殿試,匆匆返回來為老師主持喪事。門人弟子紛至沓來,紹興一地,每天都有上百人加入弔唁的行列。身後哀榮,一時無兩。
門人奔赴,士民送行,《read.99csw.com年譜》有「遠近遮道,哭聲振地,如喪考妣」的記載。
這樣的意見正是典型的誅心之論,認為王守仁的學術出發點只是標新立異罷了,所以才會在「格物致知」的說法上存心和朱熹唱反調,又明知自己的這套說辭無法服眾,這才編輯出《朱子晚年定論》,還號召門徒,你呼我應,搞出很大的聲勢。總之,他的一切作怪都只為了沽名釣譽,結果真的迷惑了許多人。只是考慮到他確實有些功勞,對他的處理方式也應該留些餘地才好,建議追奪他的爵位以彰明朝廷的大信,禁止他的邪說來扭轉世道人心。
還有一個學術內部的問題,倒未必是世宗和桂萼等人清晰意識到的:程朱理學無論對錯,至少給是非善惡提供了一整套的、儘管不很嚴格的客觀標準,而陽明心學專主良知,是非善惡的標準就太容易主觀化了。所謂「個個人心有仲尼」,但你心裏的仲尼和我心裏的仲尼難免會吵起來,換言之,真理愈向內read.99csw.com求,標準也就愈容難統一,而如果人人執己為是,執彼為非,都有真理在握的十足自信,這樣的社會該怎麼運轉?
二十八日晚,泊舟青龍鋪。翌日,即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守仁將周積召來身邊,許久才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吾去矣」。周積噙著淚水,問老師有何遺言,王守仁只是淡淡答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不多時,一代宗師瞑目而逝,享年五十七歲。
「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虛聲。傳習轉訛,背謬彌甚。但討捕輋賊,擒獲叛藩,功有足錄,宜免追奪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明史·王守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