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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十三 小傑爾衛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十三 小傑爾衛

「先生,」薩瓦孩子說,帶著兒童那種又無知又天真的自信的口氣,「我的錢呢?」
「一個人影兒我也沒看見。」
他又往前走,繼而跑起來,但是跑跑停停,在荒野中呼喊,聲音特別凄慘又特別瘮人:「小傑爾衛!小傑爾衛!」
不過,他跑了一段距離,喘不過氣來,不得不停下;冉阿讓在胡思亂想中,聽見他哭泣。
就在這時,他瞧見四十蘇的銀幣,有半截被他的腳踩進土裡,在石子中間閃閃發亮。
過了幾分鐘,他痙攣一般撲向銀幣,一把抓起它,又直起身,開始向平原四周遠眺,目光投向天邊的每一點,他站在那兒瑟瑟發抖,就好像一隻受驚的野獸要尋找藏身之所。
冉阿讓像逃竄似的出了城。他腳步匆急,慌不擇路,也不管大道小徑,遇到便走,根本沒有發覺在田野里總是原地兜圈子。整個上午,他就是這樣遊盪,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亂紛紛的新感觸縈繞心頭。他感到無名火起,卻又不知道沖誰發,難說他究竟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侮辱。不時萌生一股奇異的柔情,每次他都想壓下去,拿他近二十年來的冷酷無情與之對抗。這種狀態令他疲憊。他不安地看到,不公正的懲罰毀了他一生,在他內心所形成的兇險的冷靜,漸漸動搖了。他不禁想到,能用什麼取而代之呢?有時,他真希望事情不是這樣,還不如讓警察押進監獄,也免得讓這事攪得意亂心煩。儘管已是晚秋,綠籬間還時有晚開的野花,他走過時聞到清香,便憶起童年往事。那些往事長久沒有再現,現在幾乎不堪回首了。
「先生,」孩子又說,「把錢還給我。」
「走開。」冉阿讓說。
「神甫先生,您看見有個孩子走過去了嗎?」
「沒看見。」教士答道。
「一個叫小傑爾衛的孩子?」
孩子哭了。冉阿讓又抬起頭。他一直坐著,現在眼神有點慌亂。他有點驚奇地打量小孩子,接著伸手去抓棍子,厲聲喊道:「誰在這兒?」
冉阿讓哭了很久,熱淚滿面,泣不成聲,哭得比女人還脆弱,比孩子還驚慌。
他惱火了,雖然人小,口氣變了,幾乎威脅地說:
就在這種思想狀態中,他遇見了小傑爾衛,搶了那四十蘇錢。為什麼呢?肯定他自己也解釋不了:難道這是他從獄中帶出來的惡念的餘威,彷九*九*藏*書彿最後掙扎,是衝動的餘力,就像靜力學所說的「致動力」的效果吧?是這種情況,也許比這種情況還要輕得多。一言以蔽之,搶錢的並不是他,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這隻獸,正是這隻獸憑著習慣和本能,愚蠢地把腳踏在銀幣上,儘管當時他感觸萬端,心智還在搏鬥。等心智清醒了,才看到這種獸|性的行為。於是,冉阿讓惶恐地退卻,驚叫起來了。
他扭頭望去,只見從小路走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看似薩瓦人,斜挎著一把手搖弦琴,背著套箱,褲子破洞里露出膝蓋,是一個走村串鄉的快活的乖孩子。
「小傑爾衛,先生。」
太陽西沉了,照得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長影子。冉阿讓坐到一片荊叢的後面,這是一大片紅土平原,渺無人跡,只有遠處的阿爾卑斯山,連遠村的鐘樓也不見。估計離迪涅有三法里。離荊叢幾步遠,有一條小路橫貫平野。
接著,他又昏頭昏腦地補充說:
他的良心輪番打量這樣立在面前的兩個人:主教和冉阿讓。少了前一個,是不可能消除第二個的。這種凝望往往產生特別的效果,他幻想的時間越久,在他眼裡,主教的形象就越發高大,越放光彩,而冉阿讓卻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了。到了一定時候,冉阿讓便成為一個影子,繼而倏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
他頭腦里充滿這種種閃念,像醉漢一樣往前走。他眼神忡怔,這樣行走的時候,是否明確地領悟到,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給他帶來的後果嗎?他是否聽到在人生的某些時候,警告或攪擾思想的這種神秘的嗡鳴嗎?是否有個聲音對著他耳朵說,他正經曆命運的莊嚴時刻,他再也沒有中間道路可走,從今以後,他不是做最高尚的人,就是成為最卑鄙的人,可以說,現在他必須升得比主教還要高,否則就會跌得比苦役犯還要低;如果他願意向善,他就得成為天使,如果執意為惡,他就得化為魔鬼,是否有個聲音對著他耳朵這樣說呢?
有人若是撞見,看他思索的神態,再看他那身襤褸的衣服,一定會感到格外可怕。他正思索的時候,忽然聽見歡快的聲音。
冉阿讓一腳踩住。
我們已經注意到,過分深重的苦難,在一定程度上使他產生幻覺。他眼前恰似一種幻read.99csw.com景。他確確實實看見了這個冉阿讓,面對著這副猙獰的面孔。他幾乎產生疑問:此人是誰,而且他非常憎惡。
事情一發生,他還沒有自省和思考,先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樣驚慌失措,他企圖找到那孩子,把錢還給人家,等他明白這是徒勞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來,悲痛欲絕。他喊出「我是個無賴!」的時候,開始看清他的樣子了,而在相當程度上,他同自身分離了,就覺得他不過是個鬼魂,面對著一個血肉之軀,正是凶相畢露的苦役犯冉阿讓:手裡拿著木棍,身上穿著破罩衫,身後背著裝滿偷來的東西的行囊,臉上一副毅然決然的陰沉相,頭腦里裝滿了為非作歹的方案。
冉阿讓低下頭,不再搭理。
有一點可以肯定,而他卻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他已不再是同一個人,他身上一切都變了,他再怎麼做,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對他講過話並觸動了他的事實。
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夜幕降臨,大片的紫霧從暮色中升起,平原寒氣襲人,一片蒼茫。
他跑了好長一段路,左右張望,連聲呼喚喊叫,可是再也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在平野上,有兩三回望見像是卧著或蹲著的東西,便跑過去,近前一看卻是一簇荊草,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塊石頭。最後,他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便停下腳步。月亮升起來了。他向遠處眺望,最後又喊了一次:「小傑爾衛!小傑爾衛!小傑爾衛!」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霧中,沒有喚起一點迴音。他又喃喃說了一句:「小傑爾衛!」但是聲音微弱,有些含混不清。這是他最後的努力。他的雙膝忽然一彎,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威力,用他黑良心的重負一下子將他壓垮似的。他頹然倒在一塊大石頭上,兩個拳頭插|進頭髮里,臉埋在雙膝之間,他喊道:「我是個無賴!」
這地方寂無一人。舉目四望,平原和小路上不見一個人影兒,只聽見掠過高空的一群飛鳥的微弱鳴聲。孩子背對著夕陽,在日光中,他的頭髮變成縷縷金絲,而冉阿讓的野蠻面孔血紅血紅。
冉阿讓好像根本沒聽見。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領搖晃,同時用力要推開踩著他那寶貝的鐵掌大鞋。
可是,孩子的目光盯著錢幣,看見他的動作了。
「本堂神甫先生,這是給您的窮人的。——本堂神甫九_九_藏_書先生,那孩子有十歲左右,我想是背著套箱,還有一把手搖弦琴。他朝那邊去了。是薩瓦地方的人,您知道嗎?」
他就像觸了電似的,低聲咕噥一句:「這是什麼東西?」接著倒退三步,站住,但是目光無法移開,仍然盯住他剛才腳踏的那一點,彷彿那閃光的東西,在黑暗中就是一隻瞪著他的眼睛。
不用說,那孩子若能聽見,也一定嚇得要命,不敢露面。不過,那孩子無疑走遠了。
教士嚇得魂不附體,雙腿一夾鐙,催馬跑掉。
可以說,他同自身面面相覷,與此同時,他穿過這種幻視,望見一種神秘的幽深之處有光亮,起初以為是火炬;再仔細觀察在他心中出現的亮光,便認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太陽也落了。
「我根本就沒看見。」
孩子嚇壞了,看著他,接著,就開始從頭到腳打哆嗦,怔住幾秒鐘,這才撒腿拚命逃掉,沒敢回頭,也沒有叫一聲。
「小傑爾衛?他不是這一帶村莊的人嗎?您能告訴我嗎?」
就在他哭泣的時候,他的頭腦漸漸敞亮了,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頭一個過失、長期的贖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變得粗野,內心如何變得殘忍,打算出獄后如何大肆報復,他在主教家裡幹了什麼事,而他最後乾的這件事,如何搶了一個孩子的四十蘇錢,還是在得到主教寬恕之後乾的,罪行就尤為卑鄙,尤為可惡,這一切都重新浮現在腦海,顯得十分清晰,而且籠罩在他從未見過的明光里。他看自己的生活,覺得十分可惡;他看自己的靈魂,覺得十分醜惡。然而,在這種生活和這顆靈魂上面,卻有一片柔和的光。他彷彿藉著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你叫什麼名字?」冉阿讓問他。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過之後他又做了什麼呢?他去了哪裡?從來沒有人知道。只有一個情況似乎得到證實,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諾布爾的驛車大約凌晨三點到達迪涅城,在穿過主教府街時,黑暗中車夫看見有個人跪在馬路上,好像對著卞福汝主教家的門在祈禱。
他的頭腦正處於洶洶紛擾又極度平靜的時刻,幻想深不可測,吞噬了現實。再也看不見周圍的實物,卻恍若看見心中的影像在體外活動了。
他一點兒也不驚訝,徑直朝那九九藏書人走去。
他遇見一個騎馬的教士,便走上前去打聽:
「照您這麼說,我的朋友,那他就是個外鄉的孩子。他們經過這地方,不會有人認識。」
他壓低鴨舌帽,遮住額頭,還機械地抿了抿外套並扣上,走了一步,哈腰拾起地上的棍子。
可是這回失了手,四十蘇的錢幣掉下去,朝荊叢滾去,到了冉阿讓的腳邊。
「哼!您的腳挪開不挪開?哎,挪開您的腳。」
他從錢袋裡掏出兩枚五法郎的硬幣,送給教士。
他始終站在原地,自從那孩子逃掉之後,他就沒有變換姿勢。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勻,間歇很長。他的目光投向十幾米遠,彷彿在專心研究掉在雜草中的一塊藍色舊瓷片的形狀。突然,他打了個寒戰,他剛剛感到夜晚的寒冷。
他「啊!」了一聲,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百十來步遠,他又站住,用目光搜尋,什麼也沒有看見。
「我要我的錢!我這四十蘇錢!」
在這裏,我們還要提出在別處已經提過的問題:對這一切,他在思想里是否隱約抓住點影子呢?誠如我們講過的,不幸遭遇是一種教育,使人增長智慧;然而,他能否理清我們在此所指出的這一切,還是值得懷疑的。他即使想到這些,也不能洞悉,只能像霧中看花,而結果他只能陷入難以忍受的、幾乎是痛苦的困惑中。剛從叫作苦役場的那種畸形而黑暗的東西里出來,主教就觸痛了他的靈魂,正如眼睛剛離開黑暗會被強烈的光線刺痛一樣。從此向他提供的未來生活,可能實現的完全純潔、光輝、燦爛的生活,反而使他心驚肉跳,惴惴不安。他確實再也弄不清自己到了什麼地步。正如一隻貓頭鷹突然看見日出一樣,這個苦役犯也像被美德晃花了眼睛,一時目眩神搖。
「給您的窮人。」他說道。
他使這個無賴的整個靈魂充滿燦爛的光輝。
那孩子唱唱咧咧,時而停下腳步,拋著幾枚銅錢做「抓子兒」遊戲;那幾枚銅錢大約是他的全部財富,其中有一枚銀幣,面值四十蘇。
於是,他全力呼喊:「小傑爾衛!小傑爾衛!」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小傑爾衛!是我!是我!請把四十蘇錢還給我!請您把腳挪開,先生!」
「本堂神甫先生,您讓人把我抓起來吧。我是個竊賊。」
冉阿讓繼續朝他認九-九-藏-書定的方向跑去。
「我的錢!」孩子嚷道,「我的白幣!我的銀幣!」
這時,他的心碎了,失聲痛哭。十九年來,他這是第一次流淚。
冉阿讓周圍漸漸昏暗。他一天沒吃東西,也許他正發高燒。
一陣寒風吹來,賦予周圍的景物一種陰森可怕的活力。幾棵矮樹搖動短小枯瘦的手臂,顯示一種不可思議的憤怒,就好像在威脅並追趕什麼人。
難以表述的思緒,就這樣整整一天在他心頭堆積起來。
他搶了那孩子的錢,幹了一件他已經干不出來的事情,這種怪現象,只有處於他這種思想狀態里,才有可能發生。
冉阿讓的目光仍然盯著地上。
「啊!又是你!」冉阿讓說著,霍地站起來,但是那隻腳始終踩著銀幣,他又補充說,「不要命啦,還不快逃!」
平野荒涼凄迷。四周一片空曠,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應的岑寂。
沒人應答。
孩子停到荊叢旁邊,沒有看見冉阿讓;他相當靈巧,拋起幾枚銅錢,總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無論怎樣,這最後一次惡劣的行為,對他卻產生了決定性的效果:這次行為突然穿越心智,廓清混亂,將晦暗濁重排到一邊,將光明清亮排到另一邊,而且作用於他那種狀態的心靈,就像催化劑作用於一種混濁液體那樣,使一種物質沉澱,使另一種物質變清了。
孩子又說:「我的錢,先生!」
他住了聲,等待。
看得出來,冉阿讓離開主教家的時候,也擺脫了他一貫的思想,一時還不明白內心發生了什麼變化。他還故意對抗那老人的天使般的行為和溫柔的話語。「您向我保證要當個誠實的人。我買下了您的靈魂。我把您的靈魂從邪惡的思想中贖出來,交給仁慈的上帝了。」這話縈繞在他的腦際。他以傲氣對抗這種上天的寬宥,而傲氣在人身上好似惡的堡壘。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那個教士的寬恕是最強大的攻勢、最猛烈的衝擊,給他以極大的震撼;如果他頂住了這種寬恕,那麼他就會頑梗到底,至死不悟了;如果他退讓了,那麼他就必須放棄仇恨,放棄多少年來別人的行為在他心中積滿的、他也自鳴得意的那種仇恨;而這一戰,非勝即敗,這是一場大決戰,在他的兇惡和那人的仁慈之間展開。
又過了一會兒,孩子不見了。
冉阿讓又猛然掏出兩枚五法郎的銀幣,給了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