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珂賽特再怎麼小心，也沒有發現娃娃的一隻腳「伸出去了」，讓爐火照得明晃晃的。這隻鮮亮的粉紅腳從暗影中露出來，突然映入阿茲瑪的眼帘，她對愛波妮說：「你看呀，姐姐！」

那客人則把小包和木棍放在角落裡，等主人走了，他就坐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然後，他脫下鞋子，端起一支蠟燭，吹滅了另一支，推門走出房間，四下望了望，彷彿尋攏什麼。接著，他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聽見類似孩子喘息的極輕微的聲響，便順著聲音找去，走到一個三角形的凹室，也就是樓梯底下構成的空間。那裡面堆滿了舊筐、破瓶爛罐，凈是灰塵和蜘蛛網，中間放了一張床。所謂床，不過是一條破洞露出草來的墊子，以及一條破洞露出草來的被子。沒有床單，就直接鋪在方磚地上。珂賽特正在這床鋪上睡覺。

每次德納第婆娘一提高嗓門兒，珂賽特總是從案子下面鑽出來。

於是，她丟下只將就抱著的小鉛刀纏成的娃娃，眼睛慢慢掃視整個廳堂。德納第婆娘跟丈夫竊竊私語，一邊數著零錢，愛波妮和阿茲瑪在玩貓，旅客都在吃飯喝酒或者唱歌，沒人注意她。機不可失，她從菜案下爬出來，又瞧了瞧，確實沒人窺視她，就趕緊溜過去，抓起布娃娃。過了一會兒，她回到原來位置，坐著一動不動，只是轉身有意讓自己的影子遮住懷裡的布娃娃。對她來說，玩一個布娃娃的快樂實在難得，竟達到一種情慾的強烈程度。

「喏，先生，」她接著說道，同時換上一副諂媚之態，比她的兇相還教人受不了，「我也很願意讓孩子玩，這事兒我不反對，不過，偶爾玩一次還成，因為您慷慨。您想想，她什麼也沒有，總得幹活呀。」

這隻木鞋裡什麼也沒有。

「玩吧！」德納第婆娘大吼一聲。

「她在幹什麼活兒呢？」那外鄉客又問道。他那柔和的聲調，同他要飯花子的衣衫和腳夫一般的肩膀，形成異常奇特的對照。

這時，珂賽特還在發抖，她大著膽子問：

一見這可怕的動作，珂賽特情急中喊道：

「咦！」那外鄉人說道，「您說得對。您的馬棚在哪兒？」

「太太，」她又問道，「我能把她放在椅子上嗎？」

在這場談話過程中，珂賽特彷彿受本能的暗示，別人在談論她，眼睛就盯著德納第婆娘，模模糊糊地聽著，也零星聽到幾句話。

她嘴上謝德納第婆娘，整個小小的心靈卻感激那旅客。

德納第婆娘那副怒容立刻換成奸笑，用眼睛貪婪地尋找新來的客人，這種瞬間變臉術是客店老闆的特長。

珂賽特忽然不唱了，她剛才扭頭，看見德納第小姐倆兒玩貓時扔在菜案旁邊的布娃娃。

德納第漢子又去喝酒，他老婆對著他的耳朵問：

「這是什麼地方？」客人問道。

「您沒有看到嗎？」德納第婆娘說著，指了指卧在珂賽特腳旁邊的罪證。

「告訴你，明天我就把珂賽特趕出大門。」

「對，正是它。」她說道。

這個八歲的孩子眼神總是那麼暗淡，往往還顯得那麼凄然，有時她真好像要變成白痴或妖怪。

她走過來，臂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德納第婆娘、愛波妮、阿茲瑪，全都呆若木雞。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下來。整個店裡一片肅靜。

「老畜生！他懷著什麼鬼胎？到這兒來跟我們搗亂！要讓這個小鬼玩耍！給她娃娃！把值四十法郎的娃娃，給一條四十蘇我就賣的小狗！差一點他就像對待貝里公爵夫人那樣稱她陛下啦！這像話嗎？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傢伙，大概瘋了吧？」

珂賽特恐慌萬狀，蜷縮到壁爐的角落，竭力收攏並藏起半裸的可憐四肢。德納第婆娘揚起胳膊。

「我的小珂賽特，」德納第婆娘拿出憐愛的樣子又說道，「這位先生送給你一個娃娃。拿著吧，娃娃是你的了。」

珂賽特睡得很香。她穿著衣裳，冬天這樣睡覺可以稍微禦寒。

「對，太太。」那人口答，同時手舉到帽檐兒上。

「太太，」他神色幾近畏怯地微笑著說，「算啦！讓她玩玩吧！」

「哼！這回讓我抓著啦！」她吼道，「你就是這樣幹活的呀！我來抽你鞭子，教你好好乾活兒！」

一個小女孩沒有布娃娃，幾乎跟一個女人沒有孩子一樣痛苦，都是絕難忍受的。

「先生……」她叫了一聲。

珂賽特把卡德琳放到椅子上，然後在對面坐到地上，待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一副景仰的神態。

除了慢慢吃便飯的那個客人之外，誰也沒有看見她。

「這雙襪子她什麼時候能織完？」

「現在，你的活兒歸我了，玩吧，孩子。」

「可以，我的孩九*九*藏*書子。」德納第婆娘回答。

一個孩子屢屢失望，仍懷著希望，這真是一件絕妙的事情。

她不哭也不叫了，好像連氣兒也不敢喘了。

她緊緊摟著的娃娃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不時長出一口氣，好像要醒來似的，手臂又用力摟住娃娃。她床邊只有一隻木鞋。

「太太，」珂賽特渾身發抖地說，「這兒有位先生要住店。」

那些醉漢還一直唱歌，珂賽特在案子下也唱她的歌。

「不開門。」

她說著，用手指了指珂賽特。

「這是個什麼人呢？」德納第婆娘咕噥道，「肯定是個窮光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我的房錢他付得起嗎？幸好他從地上撿了錢，沒有想到放進自己的腰包。」

「對不起，太太，」那人說道，「剛才，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這孩子罩衫兜里掉出來，滾到地上，也許就是那枚硬幣吧。」

聽到「先生」這兩個字，那人扭過頭來。從投店之後，德納第婆娘還只叫他「夥計」或「老頭兒」。

德納第婆娘突然嚷道：「哦，對啦！麵包呢？」

「怎麼的！」德納第婆娘又說，「聽見沒有？」

「敲了怎麼樣？」

那車夫見了五法郎，非常衝動，放下酒杯就跑過來。

這工夫，德納第婆娘湊到那「黃衣客」跟前，她心想，「我老公說得對，他也許是拉斐特先生。有些富翁特別愛搞這種鬼名堂！」

接著，她把兩個女兒先後拉到膝上，給她們梳頭髮，又紮好綢帶，再以母親所特有的方式，輕輕地搖了一陣，才放開她們，同時高聲說了一句：「她們打扮得夠整齊的！」

「怎麼回事兒？」他問德納第婆娘。

「喂，您要用晚餐嗎？」德納第婆娘問這客人。

德納第裝作沒聽見這種不大客氣的想法。

「就是這位先生？」她問道。

「饒了我吧，太太！太太！下次不敢了。」

「那怎麼啦？」那人又問道。

因此，珂賽特用小鉛刀給自己做了一個娃娃。

「先生，」德納第微微一笑，說道，「我帶您去，先生。」

前面說過，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祈禱，也從來沒有踏進過教堂。「我還有那閑工夫？」德納第婆娘常說。

「喂！老頭兒，對不起，店裡沒床位了。」

珂賽特抬起眼睛，看見那人捧著娃娃朝她走來，就好像看見來了太陽，她聽見這句聞所未聞的話「這是給你的」，就瞧瞧那人，又瞧瞧娃娃，然後慢慢往後退，躲到案子下的牆角里。

她大吼一聲，因盛怒嗓音都嘶啞了：「珂賽特！」

德納第婆娘賞臉答道：

聽到這話，珂賽特哭得更厲害了。

那個大布娃娃還擺在玩具攤上，珂賽特禁不住扭頭望了一眼，這才敲門。店門打開，德納第婆娘舉著蠟燭出現在門口。

珂賽特急忙把手縮回來，就好像被「貴婦人」的手燙著似的，她又開始注視地面。我們要補充一句：這時，她的舌頭耷拉出來老長。突然，她轉過身，欣喜若狂地抓住布娃娃。

「這是我們結婚時的洞房，」客棧老闆回答，「我和妻子現在住另一間屋，一年只來這裏三四回。」

「四十蘇。」

那人倒了一杯酒，舉杯抿了一小口，便開始出奇地注視那孩子。

「珂賽特！」德納第婆娘又喊一聲。

德納第姊妹倆的布娃娃已經玩得很舊很破，也褪色了；儘管如此，珂賽特照樣覺得可愛，她生來就沒有得到個娃娃，拿孩子們都懂的話來說：「一個真的娃娃。」

「先生要點什麼？」

「怎麼的呀，珂賽特？怎麼不拿你的娃娃呢？」德納第婆娘說道，她的聲音要極力溫柔一點，但完全是惡婦那種發酸的蜂蜜的味道。

珂賽特相貌挺丑。她若是快樂，或許會好看些。她那張愁苦的小臉，我們已經勾畫過。她長得面黃肌瘦，雖然快滿八歲，看上去也只有六歲。那雙大眼睛由於經常流淚的緣故，深深陷入陰影中，幾乎喪失了神采。那嘴角的弧線是經常惶恐不安的結果，在判處的犯人和不治之症的患者臉上就能看到。那雙手正如她母親猜想的，「滿是凍瘡」。此刻，爐火凸顯她骨骼的稜角，更顯得枯瘦如柴了。她總是發抖，因此形成緊緊併攏雙膝的習慣。她的全套衣裳就是一身破布片，夏天見了叫人可憐，冬天見了叫人心疼：滿身沒有一片毛織品，粗布衫也全是破洞，露了肉，看得見德納第婆娘打出來的紫塊青癍。那兩條細腿光著，凍得紅紅的。那鎖骨窩叫人見了也心酸落淚。那孩子舉止神態、嗓音語調、遲鈍的話語、看人的眼神、無言的沉默，總之，她的一舉一動，整個人兒，只表達和顯露一種心情：恐懼。

粗俗和天真這兩九_九_藏_書種天性有一個共同點，都沒有過渡階段。

「沒錯兒，在這兒呢。」他直起身來說道。

「好吧。」

那人直起身要走，忽又看見爐膛里最隱蔽的角落還有一樣東西，仔細一看，才認出是一隻木鞋，那是最粗製的木鞋，已經裂開，沾滿灰渣和干泥巴，正是珂賽特穿的。珂賽特懷著兒童那種感人的信心，年年落空而永不氣餒，她也把木鞋放到爐膛里。

「玩吧，珂賽特。」那外鄉人說道。

她們的確是兩個美麗的小姑娘，不那麼土氣，倒像城裡孩子，非常可愛。一個挽著光亮的褐色髮髻，另一個背後拖著長長的黑髮辮；二人都特別活潑、整潔，長得胖乎乎的，皮膚鮮艷、健康，招人喜歡。她們都穿得很暖和，而且由於母親做工精巧，衣料雖厚卻毫不減色，整身搭配得很漂亮。真所謂冬寒可御，春光不減。兩個小姑娘都光彩照人，而且，身上頗有點做主子的派頭。她們的服飾、快活的神情、高聲的嬉笑，都顯得隨心所欲。德納第婆娘一看見她們進來，就以充滿慈愛的責備口氣說：「哼！你們倆，這會兒才過來！」

那旅客俯下身。

那個身穿黃衣裳的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珂賽特。

恐怖散布全身，可以說將她籠罩住；恐懼使她雙肘緊貼在胯上，腳跟緊縮在裙子里，使她盡量少佔地方，盡量少喘氣；也可以說，恐懼成為她軀體的習慣，而且有增無減，不可能改變。她的眸子里有驚詫的一角，那便是恐怖所在。

「這個賤丫頭，竟敢動我孩子的娃娃！」德納第婆娘答道。

德納第婆娘摘下撣衣鞭。

那人走近前端詳她。

「那個媽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德納第婆娘又說道，「就這麼拋下孩子不管了。」

那外鄉客好像淚水盈眶，他激動到了極點，一張口就難免要流淚，只好沖珂賽特點了點頭，把「貴婦人」的手放到她的小手上。

一家之主的言論和客棧老闆的推理，兩者都不容置疑。

「你還不住聲！」德納第婆娘喝道。

在珂賽特的陋室附近，有一扇敞開的房門，看得出是一個相當大的昏暗的房間。那外鄉人走進去。里端又有一扇玻璃門，透過玻璃門能看見一對潔白的小床，上面睡著阿茲瑪和愛波妮。兩張床後面露出半截沒掛帳子的柳條搖籃，裡邊睡著哭了一晚上的小男孩。

她好像覺得一碰這娃娃，就會從裏面打出響雷。

珂賽特放下手中的活計，但是沒有從她待的地方鑽出來。她總是盡量少動，這時從身後一個盒子里取出破布片和那把小鉛刀。

「唔，是你呀，小賤貨！謝天謝地，用了這麼長時間！準是玩去了，鬼東西！」

阿茲瑪聽愛波妮講，心中非常佩服。

德納第婆娘無話可說，她咬著嘴唇，臉上現出一副仇恨的表情。

「出五法郎您肯賣嗎？」那人又問道。

這下子，尊嚴受到挫傷，她更加火冒三丈。珂賽特太不像話了，居然冒犯「小姐們」的娃娃。

客人看著這件物品，那眼神似乎在說：那個魔鬼也有過當處|女的時候！

「那就敲門。」

德納第漢子臉上堆起皺紋，那是本能以全部獸|性力量控制人面時所凸顯的表情。這個客棧老闆輪番打量布娃娃和那個客商，嗅那個人彷彿嗅到了錢袋。這隻是一剎那的事。他走到老婆眼前，低聲對她說：「那玩意兒至少值三十法郎。別犯傻。在那人面前趕快服服帖帖。」

「真的嗎，先生？」珂賽特又問道，「真的嗎？這貴婦人，就是我的啦？」

珂賽特猛一驚抖，就好像腳下發生了地震。她扭過頭來。

任何言語都難以描摹這種又絕望，又恐懼，又狂喜的神態。

「隨便給我安排個地方吧，」那人說道，「閣樓、馬棚都行。我還是付一間客房錢。」

德納第婆娘勃然變色，露出動輒大驚小怪，因而得名為悍婦的那副兇相。

「噢，天哪！不是，先生！她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我們好心收養。她是一個非常笨的孩子。她腦袋裡一定有水。您瞧見了，腦殼兒那麼大。我們盡量拉扯她。要知道，我們不是有錢的人。我們往她家鄉寫信也沒用，半年了也沒個信兒。看來她媽媽一定死了。」

小姐兒倆走到火爐旁坐下，將一個布娃娃放在膝上翻來翻去，同時快活地嘰嘰喳喳。珂賽特的眼睛不時離開毛線活兒，悲傷地看看她們玩耍。

外鄉人猜想這間屋一定同德納第夫婦的卧室相連。他正要抽身回去，忽然看到一個壁爐，正是客棧里總有一點小火而看著又發冷的大壁爐。這個壁爐里沒有火，連爐灰也沒有，但是卻有一樣東西引起那旅客的注意，那是大小不一兩隻艷麗的童ｈtｔｐs://ｒｅad.９9ｃsｗ.ｃｏm鞋，他這才想起久遠難考的這種美好的習俗：每逢聖誕節這天，兒童總把鞋放進壁爐，好讓善良的仙女乘黑夜把金光閃閃的禮物放在鞋裡。愛波妮和阿茲瑪自然不會錯過機會，各自把一隻鞋放進壁爐。

「還拿娃娃，瞧她那雙臟手，那雙討厭的手！」

其實不是，因為，這是二十蘇的銀幣。不過，德納第婆娘得到便宜，把錢裝進兜里，就瞪了孩子一眼，說了一句：「永遠記住，別再給我出這種事。」

這樣又足足過了一小時。可敬的客棧老闆把《法蘭西郵報》至少看了三遍，從這期的日期一直看到印刷廠的名稱。那位外鄉人沒有動彈。

「這個，又是什麼呢？」那人又問道。

這當口兒，德納第漢子認為應當開口了。

「先生，」德納第答道，「這是我妻子的婚禮帽。」

「這人肯定是個窮鬼。」德納第婆娘想道。

「太太，是真的嗎？我能玩了嗎？」

「敲過了，太太。」

然而，誘惑力佔了上風，她終於湊上來，轉向德納第婆娘，怯聲怯氣地問道：「我能拿嗎，太太？」

「我還是願意睡在馬棚里。」那人口氣生硬地說道。

他沒有應聲，似乎陷入沉思。

德納第又是晃動，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涕，弄得椅子咯咯直響。那人卻紋絲不動。「難道他睡著了？」德納第想道。那人沒有睡著，但是又無法將他喚醒。

「這話不錯，」她丈夫輕聲補充道，「店裡接待這種人，總是煞風景。」

那人徑直朝臨街的店門走去，開門出去了。

珂賽特恐懼地注視著娃娃，她還滿面淚痕，但是眼睛像拂曉的晴空，開始充滿喜悅的奇異光芒。她此刻的感受，猶如有人突然對她說：「孩子，您是法蘭西王后。」

珂賽特又回到德納第婆娘所說的「她的窩」，大眼珠盯住那個陌生的旅客，臉上開始顯現她從未有過的表情。現在還只是一種天真的驚異之色，不過從中已經透出一種略帶愕然的信賴。

那人雙肘撐著餐桌，又恢復冥思遐想的姿態。其他所有客人，商販和車老闆都稍微離開一點兒，不再唱歌了。他們懷著敬畏的心情，遠遠地打量他。這個人穿得如此寒酸，卻這麼容易地從兜里往外掏銀幣，把那麼大的布娃娃，隨便送給穿木鞋干粗活的小姑娘，這樣一個人肯定不簡單，肯定不好惹。

那陌生客沒有離座，轉身對德納第婆娘。

珂賽特這種恐懼達到極點，她打水回來全身濕漉漉的，也不敢湊近爐火烤乾，而是一聲不吭，又去幹活兒了。

等客人回過頭來，店主已經不見了。德納第悄悄溜走，未敢向他道晚安；他要等次日早晨狠狠敲一筆，就不想以不恭的親熱態度對待人家。

「老天！」一個車夫聽在耳里，哈哈笑著說，「五法郎？這價錢我可想不到！五法郎！」

這種快樂持續了將近一刻鐘。

其實，德納第說了謊。他租這所破房開店時，這間屋就如此陳設了，只是買了這幾件傢具，將橘花冠罩起來，認為這可以給「他妻子」罩上曼妙的陰影，也如英國人所說的，給自家門庭增添體面。

這工夫，那人已經把包裹和木棍放在板凳上，揀一張餐桌坐下來；珂賽特急忙給送上一瓶葡萄酒和一隻玻璃杯。先頭要水的那位客商親自提桶去飲馬。珂賽特又鑽到菜案下面，回到老地方打毛線活兒。

「行啊，先生，如果您有這種興緻，這雙襪子五法郎就賣給您。我們對客商有求必應。」

接著，他轉向珂賽特。

布娃娃是女童的一種最迫切的需要，也是一種最可愛的本能。把東西想象成孩子，又是照顧，又是穿衣，又是打扮，穿了又脫，脫了又穿，還教它學習，有時責備幾句，又是搖又是親，哄它睡覺，這便是做女人的全部未來。正是在幻想和饒舌中，在做小襁褓和嬰兒用品中，在縫小裙子和小內衣中，幼兒長成小姑娘，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長成少婦。頭生孩子接替最後一個布娃娃。

「哦！我是在玩呀。」孩子回答。

「四十蘇，行啊。」

珂賽特把兜翻出來看，什麼也沒有。錢哪兒去了呢？倒霉的孩子啞口無言，完全嚇傻了。

仙女，也就是她們的母親，已經光顧過了，只見每隻鞋裡都有一枚十蘇的亮晶晶的新幣。

這工夫，那些酒客全有七八分醉意了。他們反覆唱著那支淫曲，越唱越起勁兒。他們唱的是一支趣味高尚的風流小曲，裡邊提到聖母和聖嬰耶穌。德納第婆娘也跟著一起大笑，珂賽特在菜案下面獃獃地望著爐火，眸子里反射著亮光；她也搖起剛才做的小襁褓，邊搖邊低聲唱道：「我母親死啦！我母親ｈttｐs://rｅad•９9ｃsｗ•cｏｍ死啦！我母親死啦！」

「他住店就得四十蘇，」德納第婆娘也同樣低聲說，「我讓窮鬼住店，少給一個子兒也不行。」

小姐兒倆愣住了：珂賽特竟敢動她們的布娃娃！

這時，那位旅客已經站起來。

他說著就俯下身，好像在地上摸了一陣。

德納第婆娘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又開始猜測：「這個老傢伙究竟是什麼人？是窮鬼還是百萬富翁？也許兩樣都是，也就是說，是個強盜。」

「我就叫她卡特琳。」她說道。

「媽，你瞧呀！」孩子說道。

「明天我就能弄清楚，這話是不是真的，」德納第婆娘說道，「若是撒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頓。那十五蘇銅子先還給我。」

「瞧哇，妹妹，這個娃娃比那個好玩多了。它會動，會叫，還熱乎乎的。瞧哇，妹妹，咱們玩這個吧。這就是我的寶貝女兒。我是一個闊太太。我來看你，你就盯著看它，看見它的鬍鬚，嚇了你一跳。接著，你又看見它的耳朵，又看見它的尾巴，又嚇了你一跳。你就會對我說：哎呀！老天爺！我就會對你說：對，太太，我的寶貝女兒就是這樣。如今的小姑娘全是這樣子。」

他把一枚銀幣遞給德納第婆娘。

俄羅斯女皇瞧見農奴偷試皇太子的大綬帶，也不會有另一副面孔。

那外鄉人摸了摸坎肩的口袋，彎下腰，將一枚金幣放在珂賽特的木鞋裡。

幾個小時過去了。午夜彌撒已經做完，喝酒的人都散去，酒店關門了，樓下的廳堂空蕩蕩的，爐火也已熄滅，可是，那外鄉人始終坐在原地，保持原來的姿勢，只是時而換一下著力的臂肘。自從珂賽特離去，他也沒有再講一句話。

珂賽特擁有娃娃，已經完全陶醉了，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

德納第婆娘不時走到餐廳另一端，到她丈夫待的地方，如她所說「安慰安慰靈魂」。她跟丈夫交談了幾句，因是惱火的話而不敢大聲說出來：

「這孩子，不是您的嗎？」那人問道。

那人剛一出門，德納第婆娘就趁機朝案下狠狠一腳，踢得珂賽特高聲號叫。

這時，那個黃衣人伸手摸坎肩的兜兒，但是這一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況且，其他客商都在喝酒打牌，根本不管周圍的情況。

他端起蠟燭，那人則拿起小包和木棍，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二樓的一間屋子。這個房間的陳設異常華麗，全套紅木傢具，一張船式大床，掛著紅布帷帳。

「至少三十蘇。」

愛波妮和阿茲瑪一眼也不瞧珂賽特：在她們眼裡，她就像一條狗。這三個小姑娘年齡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四歲，可是她們已經代表人類的整個社會：一方面是羡慕，另一方面是蔑視。

「拿著，這是給你的。」

那人瞧了瞧珂賽特兩隻紅紅的可憐的腳，接著說道：

店門重又打開，那人回來了，雙手抱著我們講過的、全村孩子眼饞了一整天的那個神奇娃娃，放到珂賽特面前，說道：

他覺得若是說「不去睡覺」，就顯得唐突和過分親熱。「安寢」則給人以款待之感，包含恭敬之意。這兩個字還具有妙不可言的功能，使次日的賬單數目膨脹起來。一間「睡覺」的客房要你二十蘇，一間「安寢」的客房則要你二十法郎。

「這雙襪子我買下了，」那人回答，他從兜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硬幣，放到桌子上，「我付錢。」

珂賽特把手伸進罩衫兜里去摸，臉兒刷地變青了。十五蘇銅子沒有了。

這時，旁邊一扇門開了，愛波妮和阿茲瑪走進來。

買麵包的事，她忘得一乾二淨，就採取終日戰戰兢兢的孩子的那種辦法：撒謊。

經過老闆娘再三勸說，黃衣客，「那個百萬富翁」，終於肯吃頓晚飯。

他投店來有一個多小時，在沉思默想中，大概透過玻璃窗，隱約注意到燭火輝煌的玩具攤，彷彿受到啟示。

然後，他悄手悄腳回到客房。

「那十五蘇銅子，你丟了吧？」德納第婆娘暴跳如雷，「還是你想騙我錢？」

這一時刻頗為怪誕：珂賽特的破衣爛衫，同娃娃的綵帶和鮮艷的粉紅羅裙緊緊貼在一起。

德納第漢子走過來，一聲不響將錢幣放進兜里。

壁爐上的玻璃罩里有一頂銀絲橘花女帽。

「她要吃飯就得幹活，我可不能白養活她。」

這時，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一支淫穢的小調，邊唱邊狂笑，震得天棚直顫動。德納第給他們鼓勁兒，伴隨他們。

「瞧嘛，在織襪子，給我的兩個小女兒，她們沒的穿了，這樣說差不多，過一會兒就要光腳走路了。」

「當然啦！」德納第婆娘說道，「既然先生給了你，這就是你的了。」

「別來鬧我！」母親說，「你要幹九*九*藏*書什麼呀？」

有錢的客商不會這麼客氣。德納第婆娘看到陌生人這一舉止，又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衣著和行囊，就立刻收起奸笑，重顯怒容，她冷淡地說了一句：「進來吧，夥計。」

愛波妮和阿茲瑪有一個重大行動，一點兒也沒有留意周圍發生的情況。她們捉住了貓，把布娃娃丟在地上；愛波妮是姐姐，她用許多舊衣裳，用紅色和藍色破布片往貓身上纏，也不管它怎麼叫，怎麼掙扎。她一面做這項嚴肅而艱巨的工作，一面對妹妹講，兒童這種溫柔美妙的話語，好似彩蝶，想要捉住卻飛走了：

「為什麼？這很簡單，」德納第答道，「只要他開心！你呢，讓孩子幹活，你覺得開心；而他，讓孩子玩，他覺得開心。他有這種權利。一位客商，只要付錢，幹什麼事都行。那老頭若是個慈善家，礙你什麼事呢？他若是個傻瓜，又關你屁事兒。你管什麼閑事兒，反正他有錢！」

現在，輪到愛波妮和阿茲瑪眼紅地望著珂賽特了。

德納第終於摘下便帽，躡手躡腳走過去，試探著說：

德納第婆娘在廳堂里走來走去，忽然發現珂賽特愣神兒，不幹活兒卻只顧看玩耍的小姐妹。

「謝謝，太太。」珂賽特說道。

這個素不相識的外鄉客，好像是上天派來看望珂賽特的，但此刻卻成為德納第婆娘最恨的人。然而，必須克制自己。在平日，一舉一動她都極力模仿丈夫，慣於虛偽那一套，可是這回她太衝動，簡直咽不下這口氣。她急忙打發女兒去睡覺，又請求黃衣外鄉客容「准許」，也讓珂賽特睡覺去，還像慈母似的補充一句：「今天她夠累的了。」珂賽特抱著卡德琳去睡覺了。

客棧老闆回到房間。他老婆躺下了，但是還沒有睡著，她一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就翻過身來對他說：

「夥計」進門了。德納第婆娘又瞥了他一眼，特別注意他那件快磨破了的外衣、有了洞的帽子，然後點了點頭，緊了緊鼻子，眨了眨眼睛，向她一直陪車夫喝酒的丈夫討主意。她丈夫微微搖了搖手指，同時努了努嘴唇，這種情況則表示：十足的窮光蛋。於是，德納第婆娘提高嗓門兒說：

「我見過，」德納第以權威的口氣答道，「有的百萬富翁就穿這樣的禮服。」

「要馬上付錢。」德納第婆娘斷然地說道。

他們再沒有說別的話，過了幾分鐘就吹滅了蠟燭。

珂賽特拿起娃娃，輕輕放在地上，她那虔敬的神態中透出絕望，眼睛還盯著娃娃，十根手指交叉起來，而且絞來絞去，一個小小年齡的孩子有這種動作，說起來真慘；接著，她哭了，受一天的折磨，無論夜晚去樹林，提重重的一桶水，丟了錢，無論看見舉到頭上的鞭子，還是聽到德納第婆娘拋出來的疹人的話，她都沒有流淚，現在卻哭了，而且泣不成聲。

說著，她伸手去摘掛在壁爐旁的撣衣鞭。

這種願望，如果是一個晚餐吃一大塊羊腿、喝兩瓶葡萄酒的客人表示的，而不是出自「一個窮鬼」模樣的人之口，那就成為命令了。然而，戴這樣帽子的一個人還敢表達希望，穿這樣衣裳的一個人還敢表達意願，德納第婆娘覺得不能容忍。她口氣尖酸刻薄地答道：

「唔！」那人應了一聲，重又陷入遐想。

德納第冷冷地答了一句：「你忙的哪份兒！」

德納第婆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那個黃衣人會是幹什麼的？」

「先生不想去安寢嗎？」

「她這個懶蟲，至少還得三四個整天。」

她這種念頭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因為她想到德納第婆娘會訓斥她，還會打她。

愛波妮站起來，抱著貓走到母親身邊，扯了扯她的裙子。

他點燃壁爐上兩支新蠟燭，爐火也著得很旺。

「四十蘇！」一名車夫對德納第婆娘低聲說，「不是只要二十蘇嗎？」

鳥兒做窩不擇泥草，孩子用什麼也都能做娃娃。愛波妮和阿茲瑪這邊往貓身上纏布，珂賽特那邊也往小鉛刀上纏破布片，她纏好了，就抱在懷裡，輕輕唱起催眠曲。

只有德納第夫婦出於禮貌和好奇，還留在廳堂里。「他就要這樣過夜嗎？」德納第婆娘咕噥一句。凌晨兩點的鐘聲響過，她聲稱實在支持不住，對她丈夫說：「我去睡了，怎麼對付隨你的便。」她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張餐桌旁，點了一支蠟燭，開始看《法蘭西郵報》。

「這雙襪子織出來，能值多少錢？」

「這可貨真價實！」他邊檢查錢幣邊嚷道，「一枚真正的後輪幣！一點不假！」

珂賽特大著膽子從洞里鑽出來。

「太太，麵包鋪關門了。」

「麵包和乳酪。」那人答道。

「只為這點小事就大嚷大叫！」那人說道，「她玩玩這個布娃娃又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