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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九 德納第耍手段

第二部 珂賽特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九 德納第耍手段

「對。」
這正是在維也納會議上,卡斯特萊開列法國賠款清單時的聲調。
不大工夫,珂賽特就走進樓下的大廳。
德納第婆娘沒有回答,只把折起來的賬單遞給他。
可憐的小嬌娃,一顆心始終受壓抑。
德納第點著煙斗,吐了一口煙說道:「你把賬單交給那人。」
他重複這句話的聲調,將驚嘆號同疑問號區別開來。
「還湊合吧,先生。」德納第婆娘答道,她見客人並沒發作,心中不免詫異。
德納第婆娘已從容準備招架,便沉著地回答:「當然了,先生!二十三法郎。」
她接著說道:
她趕快去干每天清晨的活計。她身上的那枚金幣,就放在昨晚丟掉十五蘇錢幣的罩衫兜里,時時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敢摸,但是每隔五分鐘就要觀賞一下,應當說觀賞的時候還伸出舌頭。她打掃樓梯不時停下來,愣在那兒不動,將掃把和整個世界都丟在腦後,一心望著在兜里的閃光的這顆明星。
那旅客彷彿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隨口應了一聲:
德納第婆娘心頭豁然一亮,彷彿意外照進智慧的光芒。她感到大角色登場了,便一聲不吭出去了。
這時,德納第走到廳堂中央,說道:「先生應付二十六蘇。」
那黃衣客手中拿著木棍和小包。
「真怪啦!就是心連著心。這麼多錢放這兒幹什麼?您這一百蘇的銀幣收起來吧。我非常喜愛那孩子。」
「唉!先生,這年頭可夠艱難的!再說,我們這地方有錢人家太少!要知道,全是小家小戶的。如果不時常來些像先生這樣,又慷慨又有錢的客人,那就更糟啦!我們的開銷太大。喏,就說這個小丫頭,叫我們搭上多少錢。」
德納第冷笑一聲,說道:「他准得付。」
「起得這麼早啊!」德納第婆娘說道,「先生要離開客店啦?」
他前腳出廳堂,那位旅客後腳就進來了。
服務寫成了「服物」。
「先生,在蒙菲郿沒有事情要辦嗎?」
德納第同所有大藝術家一https://read•99csw.com樣,並不滿意,他說了一聲:「呸!」
「等著這工夫,我先付店錢吧,」那人繼續說道,「一共多少錢?」
天色漸漸亮了,蒙菲郿居民有的起來開門,看見通往巴黎城的街上過去兩個人,朝利弗里方向走去:一個窮苦打扮的老頭兒,手拉著一個全身孝服、懷抱一個粉紅大布娃娃的小姑娘。
等到只剩下兩個人了,德納第便搬了一把椅子,請客人坐下。客人坐下,德納第卻站著,他的臉換上和善而誠樸的特殊表情。
「對,太太,我要走了。」
她正在愣神兒瞻仰的時候,德納第婆娘來找她了。
在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珂賽特幹什麼呢?
「您知道,就是那個小丫頭唄!珂賽特!這地方人叫她雲雀!」
「噯,我們的小珂賽特呀!您不是要從我們身邊把她帶走嗎?那好,我就實話實說,我不能同意,這是實在話,就跟您是正派人一樣。那孩子走了,我會想念的。我是眼看著她從小長大的。不錯,她害我花了許多錢,不錯,她有不少缺點,不錯,我們不是有錢人家,不錯,她得過幾場病,單單一場病的葯錢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然而,總得為慈悲的上帝干點事兒啊。小傢伙沒爹沒娘,我把她拉扯大。我掙了麵包,給她和我吃。這孩子,我實在捨不得。您也理解,人在一起就有了感情;我是個老好人,頭腦簡單,不會想什麼道理。這孩子,我很喜愛;我老婆性子急,但是她也喜愛。您瞧見了,就像我們親生的孩子。我需要她待在家裡,嘰嘰喳喳,說說笑笑。」
「德納第先生,你做得對,他就應當付這麼多錢,」那婆娘咕噥道,她想起那人當著她女兒的面把布娃娃送給珂賽特的情景,「這樣合情合理。不過,要得太多,恐怕他不肯付錢。」
「我呢,還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啊!」
「客房二十蘇,」德納第又冷靜地說道,「晚餐六蘇。至於那孩子,我得跟先生稍談談。老婆,你走開一下。」
珂賽特板著臉朝前走,她睜著一對大眼睛望著天空。將那枚金幣已經放進新罩衫兜里,她不時低頭瞧一眼,再瞧一眼這老人。她就覺得是慈悲的上帝走在身邊。
珂賽特走了。跟誰九_九_藏_書走呢?她不清楚。去哪兒呢?她也不知道。她僅僅明白丟下德納第客棧走了。誰也沒有想到同她告別,同樣,她也沒有想到向任何人告別。她走出了她恨的人家,而人家又恨她的那個家。
「馬上帶走?」
珂賽特一醒來,就去找她的木鞋,在裏面發現那枚金幣。那不是拿破崙幣,而是復辟王朝發行的面值二十法郎的新幣,上面的圖案是普魯士小尾巴,代替了原來的桂冠。珂賽特眼睛都看花了,她的命運開始令她激動,她還不知道什麼是金幣,從未見過。她急忙把這枚金幣藏在兜里,就好像是偷來的。然而,她感到這確實屬於她了,而且猜得出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她所感到的歡喜卻充滿懼怕。她雖然高興,但尤為驚詫。這樣華麗的東西,在她看來不像真的。布娃娃令她害怕,金幣也令她害怕。面對這些華麗的東西,她渾身隱隱發抖。她唯獨不怕那個外鄉客,非但不怕,還十分放心。從昨天晚上起,她在驚喜中,在睡夢中,那顆小小孩子的頭腦一直想這個人:這人的樣子又老又窮,神色那麼憂傷,卻又那麼富有,那麼善良。自從在林中遇見這位老人,周圍一切似乎都變了。珂賽特,還不如天上一隻小燕子幸福,生來始終不知道躲在母親的卵翼之下是什麼滋味。五年以來,也就是從她最早記事的時候起,可憐的孩子就在抖瑟戰慄中度日。在不幸的刺骨寒風中,她總是赤身露體,現在覺得穿上衣裳了。她的心靈從前發冷,現在暖和了。她也不再那麼怕德納第婆娘了。她身邊有了一個人,不再孤苦伶仃了。
「先生,」他說道,「必須給我一千五百法郎。」
「我把她帶走。」
「真的嗎?您把她帶走?」
她嘴上這麼說著,手裡卻擺弄著賬單,用指甲折了又折,一副尷尬的神態;她那張兇狠的臉一改常態,隱隱露出膽怯和遲疑的神色。
這店婆的臉立刻漲成紫紅色,喜逐顏開,越發醜惡了。
「二十三法郎!」那婆娘又興奮又略微遲疑地嚷道。
妖魔鬼怪看到某些跡象,就能認出一尊更高的神降臨,同樣,德納第也明白他遇到一個非常厲害的對手。他就好像憑直覺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昨天夜晚,他陪九九藏書車夫喝酒,抽煙,唱下流小調,同時也觀察這個外鄉客,像貓那樣窺視,像數學家那樣研究人家。他這樣窺察既出於興趣和本能,也為自己打算,卻好像被人買通來暗中監視似的。這個黃衣客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早在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對珂賽特如此明確表現出關切之前,德納第就已經看出來了。他捕捉到這老人深沉的目光總圍著那孩子打轉。為什麼這麼感興趣?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穿戴如此寒酸,而錢袋裡卻有那麼多錢?他心中提出這些疑問,得不到答案,不禁十分惱火,而且想了整整一夜。這人不可能是珂賽特的父親。難道是祖父輩的人嗎?那麼,為什麼不立刻相認呢?有了某種權利,就要顯示出來。顯而易見,此人對珂賽特並無權利。那又是怎麼回事呢?德納第在種種假設中轉不出來。他隱約望見一切,但什麼也沒有看清楚。不管怎樣,他開始同這人談話時,就確信這其中必有秘密,確信此人不想暴露身份,因而感到自己理直氣壯,可是一聽這外鄉客明確乾脆的口答,便看出這個神秘的人物又神秘到如此單純的程度,因而他又感到自己軟弱無力了,他絕沒有料到這種情況,他的種種推測全部瓦解了,於是又理了理思想,在一瞬間權衡這一切。德納第這個人,一眼就能認清形勢,他認為該是單刀直入的時候了。他像所有善於當機立斷的偉大統帥那樣,在這關鍵的時刻,突然亮出他的底牌。
幾經塗改,用了足足一刻鐘,德納第才製造出這樣的傑作:
「先生,」他說道,「喏,我要告訴您,那孩子,我非常喜愛。」
「哪個小丫頭?」
說罷,他就出去了。
「唔!」那人應了一聲。
「沒有,我只是路過這裏。太太,」他又說道,「我該付多少錢?」
「把珂賽特叫來。」
那婆娘哈著腰,站在旁邊看他寫。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一方面是深思熟慮,另一方面則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人抱著這種虔敬的態度,就能看到一種奇迹從人類精神中產生並發展。房子里能聽見響動,那是雲雀在打掃樓梯。
「珂賽特!」德納第婆娘喊道。
「說定了。」
外鄉客一直盯著看他。他繼續說道:
「去叫孩子吧。」https://read.99csw•com他說道。
德納第又立即返身跟回來,走到半開的房門口站住不動了,但是只有他老婆看得見。
這樣一張賬單,交給一個十足「窮鬼」模樣的人,這事她實在覺得為難。
這種冷笑是堅信和權威的最高表現。事情這樣一講,就是板上釘釘了。那婆娘不再提出任何異議。她開始收拾桌子,丈夫則在廳堂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
誰也不認識那個人,而珂賽特換掉了破衣爛衫,許多人也沒有認出她來。
「養活誰?養活珂賽特?」
他走到壁爐角,坐下來思索,雙腳踏在熱灰上。
他瞧了一眼賬單,不禁吃了一驚:「二十三法郎!」
這外鄉客從側兜掏出一箇舊的黑皮夾,打開來,抽出三張現鈔,放在桌上,又用粗壯的拇指按住,對店主說:
一號客房賬單
晚餐三法郎
客房十法郎
蠟燭五法郎
爐火四法郎
服物一法郎
共計二十三法郎
那人介面說道:「若是有人替您養活呢?」他說話的聲音盡量顯得平淡,但還是有點顫抖。
「太太,」他又說道,「你們在蒙菲郿這兒生意不錯吧?」
「珂賽特,」她幾乎溫和地說,「馬上過來一下。」
「這幫鄉下佬,都這麼蠢,起這種綽號!她那樣子,叫蝙蝠還差不多,哪兒像什麼雲雀。您瞧,先生,我們不求人施捨,但也無力施捨給別人。我們賺不了什麼錢,卻要付大量費用,什麼營業稅、人口稅、門窗稅、什一稅!先生知道,政府要錢太狠啦!再說,我自己有女兒,沒必要養活別人的孩子。」
外鄉客拿起帶來的包裹打開,只見裡邊包著一件毛線小衣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絨內衣、一條襯裙、一條方圍巾、長統毛襪、皮鞋,是八歲小姑娘九_九_藏_書的一整套穿戴。全是黑色的。
第二天清晨,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小時,德納第就來到酒店的廳堂,點了一支蠟燭,在桌子上為那黃衣客製造賬單。
「對不起,請原諒,先生,自己的孩子,總不能隨便給一個過路人吧。我這話說得不對嗎?有了這層原因,我就不好說了,您有錢,看樣子您也是個正派人,這是不是為了她的幸福呢?總得弄清楚啊。您理解吧?假如我割捨了,放她走,我也得知道她去哪兒,我不願意失去她的音信,要知道她住在什麼人家,能時常去看看她,讓她知道她的好養父還在這兒,還一直關心她。總而言之,有些事兒是不行的。我連您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您把她帶走了,我就要說:咦,雲雀呢?她到哪兒去啦?不管什麼爛證,一張小小的通行證,也總得瞧一眼啊!」
「孩子,」那人說,「拿去趕快穿上吧。」
德納第繼續說道:
那外鄉客一直凝視他,可以說目光直透他的心靈,這時以嚴肅而堅定的口氣回答:
「二十六蘇!」那婆娘嚷道。
「馬上帶走。把孩子叫來吧。」
「哦,對了!」那婆娘又說,「今天我要把珂賽特趕出門,你沒有忘吧?這個妖魔!她拿著那娃娃,就是吃我的心!我寧願嫁給路易十八,也不肯在家裡多留她一天!」
外鄉客眼睛盯著他,問道:「哪個孩子?」
外鄉客將五枚五法郎銀幣放在桌上。
他注視店婆子,又說了一遍:「二十三法郎?」
「誰呀?」外鄉客問道。
她以哀傷的聲調繼續說道:
她奉丈夫之命來找這孩子,但是沒有扇耳光,也沒有罵一句,這真是聞所未聞的事。
「唔,先生!我的行善積德的先生!領她走吧,留著她吧,帶她去吧,帶她去吧,給她加上糖,配上塊菰,做好了喝掉她,吃掉她,您會得慈悲的聖母和天國所有聖徒的保佑!」
那人將賬單打開,瞧了一眼,但是,他的注意力顯然在別處。
「德納第先生,來到離巴黎五法里的地方,並不需要通行證。我要帶走珂賽特就帶走,沒什麼啰唆。您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而我的意圖,就是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見你了。我要割斷拴住她雙腳的繩子,讓她離開。您覺得合適嗎?行還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