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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五 弛心

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五 弛心

兩位十分莊嚴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和塞朗夫人,常來探訪這所修院;自不待言,她們以「貴婦人」的特殊身份進入修院,讓寄宿生們心驚膽戰。當兩位老夫人走過時,這些可憐的姑娘無不渾身發抖,垂下眼睛。
附近有個人吹笛子,總吹同一支曲調,那曲調距今已相當久遠:《我的澤吐貝姑娘,來主宰我的靈魂吧》,每天總能聽他吹上兩三回。
1827年,這篇獨特的祈主文蓋了三層灰漿,已從牆上消失了。到如今,也要從當年的幾位年輕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記憶中抹掉了。
吃飯說話的孩子,要用舌頭畫十字。畫在哪裡?畫在地上。讓她舐地。塵埃,這人間一切歡樂的殘渣,又用來懲罰因竊竊私語而獲罪的這些玫瑰花瓣兒。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修院里有一個神秘的人物,稱作阿爾貝汀夫人,她不是修女,但極受尊敬。她的身世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瘋了,而世人則以為她已死去。據說其中有隱情,為了一樁重大婚姻的財產問題,必須做出這種安排。
此外,德·羅安先生還不知道,他已經成了寄宿生注意的對象。當時,他剛剛就任巴黎大主教的副大主教,可望升任主教。這是他的一種習慣:常來小皮克普斯修女院禮拜堂,參加日課唱詩會。由於隔著嗶嘰帷幕,年輕的修女誰也望不見他,但是,她們最終能分辨出他那柔和的、有點細弱的嗓音。從前他當過宮廷騎衛,而且,別人說他極愛打扮,一頭栗色美髮打成捲兒,圍著梳理九_九_藏_書得整整齊齊,腰間扎的黑色寬頻十分華美,黑色教袍剪裁得也無比講究。他的形象縈繞在這些十六歲少女的想象中。
這座修院有一本書,每版都是「孤本」,禁止閱讀。這是聖伯努瓦教規。俗眼不得探其奧秘。「我們的教規,或者我們的體制,不得外傳。」
食堂的門楣上,用黑色大字體寫了一篇祈禱文,稱作「白色祈主文」,據說能把人直接引入天堂。
我們似乎提過,食堂只有一扇門,對著園子,廳里牆上掛著一副大型受難十字架,全部裝飾也就補充完整了。兩張長長的窄桌子平行擺著,從食堂一端延至另一端,每張桌子兩邊各擺一條長木凳。白色牆壁、黑色桌子,這兩種喪禮的顏色,是修女院里唯一可相互替換的。飯食很粗劣,孩子的食品也十分單調。只有一盤菜,肉和菜混在一起,或者鹹魚,這就算開葷了。然而,這種專門為孩子們準備的便餐,不過是個例外。孩子們不聲不響地吃飯,值周嬤嬤在一旁監視,如果一隻蒼蠅膽敢違反院規,前來飛旋嗡鳴,她就打開併合上一本板書,弄出啪啪的聲響。受難十字架腳下有個斜面小講台,有人立在那裡宣讀聖徒傳記,作為這種寂靜餐飯的調味品。值周宣讀先是一個較大的學生。在光禿禿的餐桌上,每隔一段距離放一個上了釉的瓦盆,供學生read.99csw.com自己洗金屬杯和餐具,難以下咽的東西,如嚼不動的肉或臭魚,有時也丟在裏面,但是這樣做要受罰。學生管那水盆叫圓水池。
這婦人將近三十歲,褐色頭髮,容貌相當美,黑色大眼睛看什麼都沒有神。她看見了嗎?這實在是個疑問。她走路就像滑動,也從不說話,連喘氣不喘氣都很難說。她的鼻孔緊縮而蒼白,就像剛斷了氣似的。碰到她的手,彷彿接觸冰雪。她有一種幽靈般的奇特的風韻。她所到之處,寒風襲人。有一天,一位嬤嬤瞧見她走過,就對另一位嬤嬤說:「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呢。」另一個回答說:「也許她真的死了。」
然而,這兩個詞引起紛紛議論,這所修女院里能講的閑話全講了。「咦!奧古斯特!」這一聲叫喊有多少含義,泄露多少隱情!德·羅安先生確實叫奧古斯特。阿爾貝汀夫人認識德·羅安先生,顯然她出身上層社會;她以如此親熱的口氣跟一個大貴族講話,顯然她身份很高貴,同他有關係,也許是親戚關係,但肯定非常密切,既然她直呼他「小名」。
「小小的白色祈主文,上帝所創,上帝所講,上帝在天堂展示。夜晚我去安歇,看見我的床上躺著三個天使,一個在床腳,兩個在床頭,仁慈的聖母瑪利亞在中間,她讓我睡下,切莫遲疑。仁慈的上帝是我的父親,仁慈的聖母是我的母親,那三位使徒是我的兄弟,三位童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穿的襯衣,現裹在我的身上,聖瑪格麗https://read•99csw.com特十字畫在我胸前;聖母夫人去田野,正為天主掉眼淚,遇見聖約翰先生。聖約翰先生,您從哪裡來?我從祝禱永生來。您沒有看見仁慈的上帝嗎?一定看見了。他在十字架的樹木里,雙腳垂下,雙手釘住,頭上戴著一頂小小的白荊冠。誰在晚上念三遍,早晨念三遍,最後一定能上天堂。」
關於阿爾貝汀夫人有種種傳說。寄宿生在這上面的好奇心始終不減。禮拜堂里有個看台,叫作「牛眼台」,因為看台只有一個小圓窗,故得此名;阿爾貝汀夫人就在那看台上參加日課,通常總是獨自一人,因為從這二樓的看台上,能望見講道神甫或主祭神甫,這對於修女是禁止的。一天,站在講壇上的是一位年輕的高級神甫。德·羅安公爵,法蘭西元老院元老,1815年他還是萊翁親王時,任過宮廷騎衛紅隊軍官,1830年在貝桑松任紅衣主教和大主教,後來去世。這是德·羅安先生首次來小皮克普斯修院講道。阿爾貝汀夫人平日聽道和參加日課,一向沉靜,紋絲不動。那天,她一望見德·羅安先生,便探起身子,在禮拜堂的肅靜中高聲叫道九*九*藏*書:「咦!奧古斯特!」全場愕然,都轉過頭去,宣道士也抬起眼睛,可是,阿爾貝汀夫人又恢復靜止的狀態了。外界的一陣微風、生命的一點光亮,一時從這毫無生氣而冰冷的臉上拂過去,隨即又化為烏有,瘋子重又變成殭屍。
園中小徑兩邊長了幾株瘦弱的果樹,她們常在小徑上玩耍,不顧嚴密的監視和嚴厲的懲罰,有時偷偷拾起大風刮下來的青蘋果、爛杏或蟲蛀的梨。現在,我讓放在面前的一封信講話吧。二十五年前寫這封信的寄宿生,今日成為××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風雅的一位貴婦。原文在此照錄:「我們千方百計藏起梨或蘋果,趁晚飯前上樓放面罩的工夫,塞到枕頭下面,好等夜晚在床上吃,實在不行,就躲在廁所里吃。」這是她們最快活的一件事。
有一回,還是在大主教先生視察這所修女院的時候,一名少女,同世族蒙莫朗西沾點親的布夏爾小姐,打賭說她能請下一天假,在這種戒規森嚴的修院里,這簡直是妄想。不少人跟她賭,但誰也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時機到了,大主教從寄宿生的隊列前經過,布夏爾小姐突然出列,引起同學們難以名狀的驚恐,她說道:「大人,請一天假。」布夏爾小姐秀美挺拔,有一副佳妙無雙的粉紅小臉蛋兒。德·凱朗先生笑眯眯地答道:「怎麼,我親愛的孩子,才請一天假!還是請三天假吧。我准三天假。」大主教發話了,院長無可奈何。修女無不氣憤,而寄宿生無不快活。想一想這事的效果吧。
這所壁壘森九_九_藏_書嚴的修院也並非密不透風,圍牆擋不住外界狂熱的生活、人世的風波,乃至小說鑽進來。我們在此僅僅簡短地指出並講述一件無可辯駁的真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這件事本身同我們敘述的故事毫無關聯,我們列舉出來,是要讓讀者了解這所修院的全貌。
那些少女一連幾小時聆聽,參事嬤嬤都驚慌失措,動腦筋想辦法,懲罰好似雨點落到那些少女頭上。這情形持續了好幾個月。寄宿生都或多或少愛上了那個吹奏的陌生人,每人都幻想自己就是澤吐貝。笛聲是從直壁街方向傳來的,她們情願不惜一切代價,不惜冒任何風險,但求看一看,哪怕瞧上一眼,瞧一下笛子吹得如此美妙的「小夥子」,瞧一下吹笛子的同時,無意中也吹動了這些少女心的那個「小夥子」。有幾個從便門溜出去,爬上臨直壁街的四樓上,想從釘死的窗口往外張望。可是徒勞。有一個還把手臂舉過頭,從鐵柵探出去搖動白手帕。還有兩個更為大胆,她們設法爬上房頂,冒著生命危險,終於望見那個「小夥子」。那是個老邁的流亡貴族,眼睛瞎了,又破了產,在閣樓上吹笛子消遣解悶。
世間的喧聲絕傳不進這所修院。然而有一年,一支笛聲卻飛進來了。這是件大事,當年的寄宿生還記憶猶新。
有一天,寄宿生得了手,偷出這本書,貪婪地看起來,但是看看停停,唯恐被發現,時常慌忙地把書合上。她們冒了極大的風險,所得樂趣卻微不足道。「最有趣的」幾頁,是看不大懂的關於男孩犯罪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