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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二卷 愛波妮 四 馬呂斯見了鬼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二卷 愛波妮

四 馬呂斯見了鬼

她把手抽回來,又說了一句:「嗬!瞧您這高興的樣子!」
說出這個詞,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馬呂斯的額頭掠過一片雲影,他抓住愛波妮的手臂。
「這回可找見您啦!」她終於說道,「馬伯夫老頭說得對,就在這條大道上!真叫我好找啊!您哪兒知道啊!您知道嗎?我給關押了。十五天呀!他們把我放啦!因為在我身上找不出什麼毛病,況且,我還不到判斷事物的年齡。還差兩個月。噢!您讓我好找啊!有六個星期了。您不住在那兒了吧?」
「不了。」馬呂斯回答。
這天早晨,他離開第七棵樹,走到戈伯蘭溪邊,坐在欄杆上。一束快活的陽光,透過欣欣向榮的樹葉射下來。
他正在冥思苦索,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嘿!他在這兒呢!」
馬呂斯伸手摸兜,他在這世上僅有的財富,就是要給德納第的五法郎,現在掏出來,放到愛波妮手上。
「算了,反正都一樣。您一副傷心的樣子,我要讓您高興起來。您得答應我,一定要笑一笑。我要看見您笑起來,聽見您說:真好,棒極了。可憐的馬呂斯先生!您知道呀!您原先答應過我,我要什麼您都給……」
「您要我找的那個地址呀!」
「現在,帶我去吧。」馬呂斯又說道。
「那個……地址,您完全九*九*藏*書清楚啦?」
「你還是沒有答應我!」馬呂斯大聲說。
「跟我去吧。」她回答,「我弄不清是什麼街,門牌多少號;完全在另一邊,不過,那房子我認識,我這就帶您去。」
「也不告訴任何人。」
「哦!我明白了。就因為那件事。那樣胡鬧是夠煩人的。您搬走了。咦?您幹嗎戴這樣舊帽子呀?像您這樣的青年,應當穿上漂亮的衣服。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馬伯夫老爹管您叫馬呂斯什麼男爵。您不會是什麼男爵吧。男爵,都是那些老傢伙,喜歡去盧森堡公園,待在宮殿前邊,陽光最好的地方,還看一蘇一份的《日報》。有一回我去送信,就到了這樣一個男爵家。他有上百歲了。告訴我,您現在住在哪兒?」
任何語言都無法表述,這女孩嘴裏說出的「女人」的全部含義。
「唉!」她繼續說道,「您襯衣破了個洞,我得給您補上。」
她神色漸漸黯然了,又說道:
「什麼?」馬呂斯問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她來到馬呂斯跟前站住,蒼白的臉上浮現一點喜色,還恍惚浮現一點笑意。
她張開手指,讓錢幣落到地上,神色怏怏地看著他,說道:「我不要您的錢。」
馬呂斯臉刷地白了,他周身的血液全湧入心房。
她走九_九_藏_書了十來步,又站住了,等馬呂斯跟上來,就沖身邊說話,但是並不把臉轉向他:「對了,您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事吧?」
「馬上走。」
馬呂斯從他坐的欄杆上跳下來,狠命抓住她的手:
他的內心活動已極度削弱,連自怨自艾的氣力都沒有了,往外發泄模糊的意念,甚至形不成自言自語;然而,通過這種艱難的發泄,通過這種憂傷的凝神專註,他還是感受到了外界,聽見戈伯蘭溪兩岸洗衣婦的搗衣聲,從他身後,從他下邊傳來,還聽見頭上榆樹枝頭鳥雀嘰嘰喳喳的鳴唱。一邊是自由的聲音,是無憂無慮和長了翅膀的自得其樂的聲音;另一邊是勞作的聲音。這兩種快樂的聲音,令他遐想,幾乎令他深長思之。
她咬住嘴唇,彷彿內心在鬥爭,還猶豫不決。最後,她好像拿定了主意:
他回到住處,想重新撿起工作,可是根本辦不到,頭腦里的思路全斷了,一條也連不起來,於是他又說:「明天我不出去了,出去會妨礙我工作。」——然而,他還是天天出門。
「愛波妮!您怎麼知道我叫愛波妮?」
「是,清楚!」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
他抬眼望去,認出是德納第家大姑娘愛波妮,一天早晨闖進他屋的那個可憐女孩。事情也怪,她越窮困越漂亮了,這read.99csw.com是同時邁出的兩步,好像她根本不可能做到。她實現了雙重的進步,既走向光明又走向苦難,她赤著雙腳,衣不蔽體,還是那天毅然闖進他屋裡的那副樣子,只不過這身破衣爛衫多穿了兩個月,破洞更大,布片更髒了。還是那副嘶啞的嗓音,還是那個因風吹日晒而黧黑多皺紋的額頭,還是那种放任、迷惘而閃忽不定的目光。經歷了這次牢獄生活,她那飽受苦難的面容上,又添了一種難以描摹的凄惶哀婉的神情。
「發誓?」她說道,「這是什麼意思,咦?您要我發誓?」
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
她好像十分勉強,又補充一句:
「好吧,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走吧。——嗬!瞧他多高興啊!」她說道。
她說話的聲調,能令一個旁觀者傷心,卻絲毫沒有觸動如醉如痴的馬呂斯。
他去了雲雀場。
她停了半晌,彷彿說不出話來。
「那位小姐的!」
「您倒是放開我呀!」她說著格格大笑,「瞧您這麼用勁搖晃我!好吧!好吧!我答應您!我向您發誓!這算什麼呢?我不把那地址告訴我父親。好啦!滿意嗎?這樣行嗎?」
馬呂斯沉默不答。
儘管如此,她還是美麗的。啊!青春,你是多麼燦爛的明星!
「看您這樣子,見到我不高興吧?」
「哦!您https://read.99csw.com原先跟我說話,可是稱『你』!」她又說道。
「關於你父親!答應我,愛波妮,向我發誓,你不把這地址告訴你父親!」
「我父親嗎?」她說道,「哦,對了,我父親!您就放心吧,他關在大牢里呢。再說,我才不管我父親呢!」
她咯咯笑起來。
「倒是回答我的話呀,看在上天分兒上!注意聽我對你說的話,向我發誓,不把你知道的那個地址告訴你父親!」
「哼,我要是願意,准能叫您高興起來!」
她頭髮沾了麥秸和草屑,倒不是像莪菲麗婭那樣,受哈姆雷瘋症的傳染而發了瘋,而是因為在哪個馬廄的草堆上睡過覺。
她白了馬呂斯一眼,對他說:「我有了地址。」
一個「鬼」拜訪了馬伯夫老爹之後,過了幾天,在一天早晨——是個星期一,是馬呂斯向庫費拉克借五法郎,給德納第送去的日子,——馬呂斯將五法郎揣進兜里,送交監獄管理處之前,先去「散散步」,希望回來好有精神頭兒干點兒事。況且,他每次都是這麼期望。他一起床,就面對一本書和一張紙坐下,要草草翻譯幾段;這段時間,他的工作就是將德國人的一場著名的論戰,甘斯和薩維尼的爭論譯成法文;他看看薩維尼,又看看甘斯,讀了四行,試著寫上一行,可是寫不出來,總看見他和那張紙之間有一顆星,於是他離開座位,說道:「出去走走,回來就有精神了。」九-九-藏-書
「馬上走?」
然而,她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
馬呂斯同時抓住他兩條胳膊:
他住在庫費拉克的家,不如說住在雲雀場;真正的住址是這樣:健康路,過了落須街第七棵樹。
他在思念「她」,而思念又轉為自責;他沉痛地想道,自己漸漸被靈魂麻痹症——懶惰所控制,漸漸走進這黑夜,甚至連陽光都看不見了。
「答應我的要求!」
「對!你倒是說呀!」
「也不告訴任何人?」馬呂斯說道。
馬呂斯仍然沉默;她也不說了,停了一會兒,又大聲說道:
到了那裡,在他眼前那顆星越發明亮,而薩維尼和甘斯越發模糊了。
「這樣真好!您叫了我一聲愛波妮!」
「什麼地址?」
「向我發個誓!」
她朝他轉過臉,一副驚愕的神情,問道:
「哈!太好啦!帶我去吧!告訴我!隨你向我要什麼都行!在什麼地方?」
「您跟得太近了,馬呂斯先生。讓我在前邊走,您就這樣跟著,別太顯眼。不要讓人看出您這樣一個體面的青年,跟我這樣一個女人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