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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三卷 普呂梅街的宅院 三 葉茂枝繁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三卷 普呂梅街的宅院

三 葉茂枝繁

花園一角有一張石椅、兩三尊青苔被覆的雕像,還有幾個葡萄架,年深日久釘子脫落了,傾頹在牆上腐爛;整個園子已不辨路徑,也沒有草坪,到處長滿了絆腳草。園藝離開,大自然回來。雜草闖入這塊可憐的園地,紛紛爭奇鬥豔。桂竹香花會,色彩絢爛。園中萬物繁盛,神聖的勃勃生機毫無阻難,欣欣向榮如在家園。樹梢俯下來接近荊棘,荊棘往上拔節去夠樹枝,藤蔓攀緣上去,枝條垂下來,匍匐在地上的去會見在空中開放的,而迎風招展的則俯就在青苔間爬行的;樹榦、枝椏、葉子、纖維、花簇草叢、蜷須、嫩枝、荊棘,全都穿插糾纏,結織錯亂;這塊三百尺見方的園地,在造物主滿意的目光下,植物深情地緊緊抱在一起,慶祝完成了它們神秘的友愛,並象徵人類的友愛。這花園不復為花園,赫然成了一片榛莽之地,可以說,難以穿越如叢林,密密麻麻如城市,瑟瑟抖動如鳥巢,幽邃陰暗如教堂,獨立孤寂如墳塋,生趣盎然如眾生。
代數可以運用於雲層,日光有利於read.99csw.com玫瑰,哪個思想家也不敢斷言,山楂的芳香對星體毫無益處。誰又能計算出一個分子的行程呢?我們怎麼能知道星體不是隕落的沙礫形成的呢?誰又能夠了解無限大和無限小相反相成,始因在物體的深淵中迴響,以及宇宙形成時的大崩潰呢?一條小蟲也不容忽視,小即大,大即小;在必然性中,一切都處於平衡狀態;對思維來說,真是駭人的幻象。在生物和物體之間,有奇異的關係;在這永不窮盡的整體中,從太陽到蚜蟲,誰也不能藐視誰,彼此都相互依存;陽光不會糊裡糊塗將地上的芳香帶上碧空,夜色也將星體的精華散發給睡眠中的花朵。飛鳥的爪子無不系著無限世界的繩索。萬物化育,會因為一顆流星的出現、乳燕的破殼而變得複雜,並同樣導引一條蚯蚓的出生和蘇格拉底的問世。望遠鏡喪失效力之處,顯微鏡則開始起作用。哪一種視野最廣呢?選擇吧。一個霉點就是一束鮮花;一片星雲就是一個星體的蟻穴。精神的東西和實體的九_九_藏_書現象同樣錯綜複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元素和法則彼此混雜,交融、結合,相益相長,結果產生同樣光明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現象永遠返歸自身。在天體廣泛的交匯中,宇宙生命呈未知數量,往來如梭,將一切捲入各種氣息的無形神秘中,並且利用一切,連一次睡眠的一場夢也不放過,在這裏播下一個微小動物,又在那裡粉碎一個星球,搖搖晃晃,斗折蛇行,將光化為力,將思想化為元素,到處擴散又無形無影,分解一切,獨有「我」這個幾何點例外;還將一切引回到原子靈魂,讓一切在上帝身上煥發異彩,還將一切活動,從最高級到最低級,交織在一種炫目的機制的昏蒙中,將一隻昆蟲的飛行繫於地球的運轉上,將彗星在天宇的運行納入,誰知道呢?哪怕是由於自然法則的同一性吧,納入纖毛蟲在一滴中的旋轉。精神構成的機體。無比巨大的齒輪傳動系統,其最初動力是小蠅,而最末的齒輪是黃道。
儘管這一帶周圍全是巴黎的鋪石馬路,儘管瓦雷納九-九-藏-書街古雅豪華的府邸僅隔兩步路,殘廢軍人院的圓頂近在咫尺,眾議院也相去不遠,儘管勃艮第街和聖多米尼克街車水馬龍,炫耀排場,黃色、褐色、白色、紅色公共馬車,也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往來如梭,可是,僻靜冷清仍然盤踞在普呂梅街;舊時的房主早已故去,又經歷一場革命,豪門世家衰微破敗,人去樓空,遺忘、拋棄並閑置達四十年之久,這足以使這塊風流寶地重又長滿了蕨草、毒魚草、毒芹、蓍草、毛地黃、長茅草,以及葉子碩大淺綠、莖稈凸凹生紋的高大植物,還有蜥蝎、金龜子等警覺快速的昆蟲;這也足以使一種難以描摹的蠻荒的物景,從深深的地下破土而出,在四堵牆裡再現壯觀的氣象;足以使大自然,——一貫打亂人為的狗苟蠅營,既可附在螻蟻身上也可附在鷹身上,隨意全面擴展的大自然,——終於在巴黎一個鄙陋的小園裡煥發神采,既獷悍又壯偉,儼然在新大陸的原始森林。
到了冬天,荊叢變黑了,濕漉漉的,枝條橫斜散亂,臨風抖瑟,那棟小樓也read•99csw.com就隱約可見了。現在滿目所見,已不是枝頭的繁花、花間的清露,而是在由黃葉鋪成的又冷又厚的地毯上,鼻涕蟲留下的長長銀帶。不過,無論什麼景象,也無論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這塊小小的園地總透出傷感、沉思、孤寂、悠閑,總不見人影,而唯有上帝;那道銹跡斑斑的老鐵柵門,彷彿在說:這園子是我的。
這座園子荒廢了半個多世紀,變得非同一般,別有一番美妙的景象。四十年前,打這條街經過的人,常常駐足觀賞,卻想不到蔥翠深深所掩藏的秘密。兩根霉綠的柱子中間,立著一道上了鎖的古老鐵柵門,鐵條已扭曲,搖搖晃晃,門楣上的阿拉伯裝飾圖案也已模糊不清;當年漫步遐想的人走到門前,不止一個從鐵柱之間向里張望,神思貿然深入進去探幽。
到了花開季節,這一大片榛莽,在鐵柵門裡和四面圍牆之間,無拘無束,進入發|情期,暗中普遍奮發蕃息,在陽光下激動,幾乎像一隻野獸,嗅到了天地間求愛的氣息,感到4月的汁液在脈管里升騰,於是揚起頭來,迎風抖九九藏書動濃密紛披的綠髮,向濕潤的地面、剝蝕的雕像、樓前頹毀的台階,乃至僻靜街道的路石,撒下繁星般鮮花、珍珠般露珠,撒下繁豐、美麗、生命、喜悅、芬芳。中午,千百隻白蝴蝶躲進園中,在綠蔭叢間漫舞飛旋,宛如有了生命的夏雪,那景象真是神仙境界。在那裡,在綠蔭快活的幽暗中,一群天真的聲音,向靈魂軟語傾訴,而啾啾鳥語遺漏,則由嗡嗡蟲聲彌補。夜晚,園中飄逸出夢幻似的水蒸氣,籠罩全園,彷彿覆蓋了霧氣織成的殮布,覆蓋了清絕靜謐的惆悵;忍冬和牽牛花各處飄香,令人醉倒,好似無比醇美的毒酒;你能聽見旋木雀和鶺鴒在枝葉下入睡時最後幾聲呼喚,你能感到鳥雀和樹木那種神聖的親密無間;白天,鳥的翅膀娛悅樹葉,夜晚,樹葉保護鳥的翅膀。
信然,什麼都不是渺小的;善於深入大自然探幽的人,全明白這一點。雖然在確定前因還是在限定後果方面,哲學根本得不到完滿的解決,但是鑒於各種分解的力量總要復歸一統,沉思者仍不免陷入無止境的冥想。一切都為一個整體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