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三卷 普呂梅街的宅院 四 換了鐵柵門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三卷 普呂梅街的宅院

四 換了鐵柵門

要讓一個女性做好迎接人生的思想準備,這是一種教育事業,是一種嚴肅的事情,需要多少真知灼見,來同所謂的天真,那種莫大的愚昧作鬥爭啊!
然而,再重複一遍,她初到這裏,還是個孩子。冉阿讓將這座荒園交給她,說道:「你在這裏願幹什麼就幹什麼。」珂賽特非常開心,她撥開所有草叢,翻動所有石塊,要找「蟲子」;她喜歡這園子,眼下因為能在腳下雜草中找見昆蟲,以後就要因為舉頭能從樹枝間望見星光了。
「爸,昨晚我做夢,看見我母親了。她有兩隻大翅膀。我母親生前,應當達到聖女的品級了。」
有一天,珂賽特對他說:
讓一名少女醞釀痴情的地方,莫過於修道院。修院把人思想引向未知世界。一顆心退守封閉,無法擴展,便向內挖掘,不能開放,便往深進取。從而產生種種幻象、種種臆想、種種推測,從而構思離奇的故事,盼望冒險奇遇,這些光怪陸離的營造,這些在內心深處黑暗中建起的海市蜃樓,全是隱秘的幽居,一旦鐵柵門打開,狂熱的情慾就會進駐。修院是一種壓制,要壓服人心,就必須終生保持壓力。
還有一點,說起來儘管很怪:珂賽特是在修院長大的姑娘,什麼也不懂,而在童貞時期,也絕難理解母性,結果就想象她幾乎等於沒有母親。那位母親,她連名字都不知道,每次她問起她母親叫什麼,冉阿讓總是默不作聲。她若是再問一遍,他就笑而不答。有一次,她非要追問到底不可九-九-藏-書,逼得沒法兒,那微笑就終於化作一滴淚水。
至於冉阿讓,他心裏充滿無限慈愛、無限關懷,但他畢竟是個根本不懂的老人。
「爸,我在您這兒凍得要死,屋裡為什麼不鋪塊地毯,安個火爐呀?」
此外,她一心愛她父親,就是說愛冉阿讓;她出於天真的子女親情,把老人當做一個可心而又可愛的伴侶。我們還記得,馬德蘭先生看書很多,冉阿讓則繼續閱讀,結果也就善於言談;他是個謙虛而實在的聰明人,通過自學提高了文化素養,蘊蓄了豐富的知識,說話頭頭是道。他還保留了幾分粗魯,足以中和他的厚道;他這個人看似粗獷,內心卻很善良。在盧森堡公園裡,爺兒倆促膝交談,他總能從閱讀的書籍和苦難經歷中汲取知識,向她娓娓講解各種各樣問題。珂賽特一邊傾聽,一邊游目四望。
「爸,為什麼您吃這樣差勁的麵包?」
這樣,為了不讓珂賽特吃黑麵包,冉阿讓也吃白麵包了。
冉阿讓守口如瓶,用夜幕將芳汀罩住了。
她的教育已然完成,也就是說,接受了宗教,尤其是虔誠的教育;還學了「歷史」,即修院里這樣稱呼的東西,地理、語法、分詞、法蘭西國王,學一點兒音樂,學畫一個鼻子等,其餘的一無所知,這樣既是可愛之處.又包含一種危險。一個少女的心靈,不能讓它矇昧無知,否則以後會產生過分突然而強烈的幻景,如同久在黑屋子裡那樣。它應當逐漸地、謹慎地接觸光亮,先https://read•99csw.com接觸現實生活的反光,而不是直接刺眼的光芒。有益的朦朧之光,肅穆而優美,能消除幼稚的恐懼,並防止失足跌跤。唯有慈母的本能,包容處|女時的回憶和婚後的經驗那種卓絕的直覺,才知道如何並用什麼發出這種朦朧之光。什麼也取代不了這種本能。要培育一個少女的心靈,世間所有修女加起來,也抵不上一位母親。
珂賽特愛戴這位老人,總如影隨形跟在身後。冉阿讓在哪裡,哪裡就給人舒服之感。他既不住在小樓,也不待在園子里,因此,珂賽特雖有開滿鮮花的園子,卻更愛去那鋪石地面的後院,她雖有鑲了壁毯、擺著軟墊圓椅的大客廳,卻更愛去那間只有兩張草墊椅的小屋。有時,冉阿讓被她糾纏得好不愜意,就笑呵呵地嗔怪道:「還不回你自己屋去!讓我一個人清靜一會兒!」
在珂賽特小時候,冉阿讓總愛跟她談她母親;現在長成大姑娘,就不能那樣做了,他覺得再難張口了。是顧忌珂賽特嗎?還是顧忌芳汀呢?他產生一種宗教式的敬畏,不敢讓這陰魂進入珂賽特的頭腦,不敢讓這死者作為第三者進入他們的命運。在他心目中,這幽靈越是神聖,就越顯得可怕,他一想起芳汀,就感到壓抑得只能緘口。他read.99csw.com彷彿看見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像是一根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身上的整個廉恥心,在她生前負氣而去,難道在她死後又回到她身上,悲憤地守護死者的安寧,警惕地守護她的墳墓嗎?冉阿讓不知不覺中,是不是受到這種壓力呢?我們相信鬼魂,因此不會拒絕這種神秘的解釋。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在珂賽特面前,也不能提芳汀這名字。
「好吧,那我就總來這兒,就叫您非生起火不可。」
這園子,當初建成放蕩秘事的掩避所,後來似乎改變,適於用來庇護純潔的秘事了。庭園中,搖籃、草坪、花棚、石窟,都已不復存在,唯見一片蔥蘢,枝蔓扶疏紛披,好似各處垂下的帷幔。帕福斯重又恢復伊甸園。但不知是什麼悔恨凈化了這處幽居。這個賣花女,現在向靈魂獻花了。這座風流園,從前名聲很壞,現在又回到處|子貞潔的狀態。一位法院院長由一名園丁當幫手,後來一個傢伙自認為接過拉姆瓦尼翁的衣缽,而另一個傢伙也自認為是勒諾特爾的繼承人,他們都整理這園子,剪枝,扭曲,修飾,打扮,只為博得美人的歡心;可是,大自然又把它奪回來,滿園撒下綠蔭花影,布置成愛的聖地。https://read.99csw•com
珂賽特同他一道出門時,總愛偎依著他的胳臂,又自豪又幸福,感到心滿意足。冉阿讓看出這溫情的種種表示,僅僅對他一個人,十分可心,就感到自己的思想融入幸福之中了。可憐的人沉浸在天使般的快樂中,樂得渾身顫抖;能這樣度過一生,他喜不自勝,心想他所受的苦難,不配得到如此美好的幸福;因此,他由衷地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讓他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得到這個天真孩子的熱愛。
這座幽園裡,也有一顆準備好的心,只待愛前來相見。這裡有一座寺廟,由綠樹、青草、苔蘚、鳥的嘆息、纏綿的幽暗、搖曳的樹枝建造而成;這裏也有一顆靈魂,由柔情、信念、純真、希望、憧憬和幻想構築而成。
珂賽特離開修院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她才十四歲過一點兒,正處於「青春期」;我們說過,除了那雙眼睛,她那模樣不僅算不上美,反而有點丑,倒不是說五官不端正,只是顯得笨拙,瘦弱,既不大方,又毛手毛腳,總之是個大女孩兒。
「因為你是女的,還是個孩子。」
「有些男人就該這樣。」
珂賽特長這麼大沒有母親,只有許許多多的嬤嬤。
「那麼,我屋裡為什麼生火,什麼也不缺呀九_九_藏_書?」
在他坐著的時候,珂賽特常把臉貼在他那白髮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淚,心中暗道:這男人,也許就是我母親吧!
「唉!男的就該挨凍受苦嗎?」
「通過殉難達到的。」冉阿讓回答。
這個純樸的人能滿足珂賽特的思想,正如這座荒園能滿足她的嬉戲。她追夠了蝴蝶,氣喘吁吁跑到他跟前,說道:「噢!再也跑不動啦!」這時,他便親一親她的額頭。
珂賽特還問他:
珂賽特只是模模糊糊記得一點童年生活。她早晚都為她不認識的母親祈禱。在記憶中,德納第夫婦好似夢裡見到的兩張猙獰面孔。她還能想起「有一天夜晚」,她去樹林里打水。她以為那地方離巴黎很遠。她恍惚從前生活在地洞里,是冉阿讓把她從洞里拉出去的。童年在她的印象中,是她身邊爬滿蜈蚣、蜘蛛和蛇的時期。她不大明白怎麼會是冉阿讓的女兒,他又怎麼會是她父親,晚上入睡之前,她就想這事,想象是她母親的靈魂附在這老人身上,來跟她待在一起的。
女兒也耍起嬌來,憨態十分可愛,反而柔聲責怪父親:
「那好,您吃我也吃。」
「不為什麼,孩子。」
珂賽特離開修院,搬到普呂梅街,再也找不到比這適意,也更危險的住所了。這是孤寂的繼續,又是自由的起始;一座幽閉的園子,卻有茂盛鮮美、醉人心魄的自然景物;依然是在修院中的那些夢想,卻能瞥見青年男子的身影;雖有一道鐵柵門,卻又臨街。
「親愛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強多了,頭上連一塊瓦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