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他的愛和母愛之間的差異。他見了便惶恐不安的東西，母親見了會心中歡喜。

初期徵兆不久就顯現出來。

這女孩天真而又令人生畏的額頭，就在他身邊，就在他眼前，越來越煥發光彩奪目的美，而他卻蜷縮在自己的醜陋、年邁、煩惱、抵觸和頹喪的深處，瞪著驚恐的眼睛注視。

他還發現，珂賽特也不再那麼喜歡後院了。現在，她愛待在花園裡，還有興緻在鐵柵門那兒走來走去。冉阿讓怕見人，就不踏進花園，像狗一樣待在後院。

他心中暗道：「她多美啊！而我呢，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一天，珂賽特偶然照照鏡子，詫異了一聲：「咦！」她幾乎覺得模樣挺美，心裏頓時產生一種特別的煩惱。直到現在，她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臉蛋兒。她照鏡子也不瞧自己。況且，她常聽人說她長得丑；只有冉阿讓輕聲說：不對！不對！不管怎樣，珂賽特一直認為自己長得丑，丑就丑吧，小時候也不在乎，她就帶著這種念頭長大。不料現在，鏡子也像冉阿讓那樣，突然對她說：不對！她這一夜沒睡著覺。「我長得美又怎麼樣呢？」她心中暗道，「真滑稽，我也會長得美！」於是，想起她夥伴中長得好看的，在修院里就引人注意，不禁思忖道https://read.99csw.com：「怎麼！難道我也像某某小姐那樣！」

珂賽特一意識到自己漂亮，便喪失了那種渾然不覺的美妙情態，因為，美麗再由天真增色，就美不勝收了；一位天真少女光彩照人，手裡拿著鑰匙走向天堂還不知道，這比什麼都更可愛。不過，她喪失的天真情態，又從深沉的柔媚補回來。她整個人兒洋溢著青春、純潔和貌美的歡樂，又流露出一種令人銷魂的憂鬱。

對自己的美貌一旦有了信心，女性的整個靈魂就會煥發出異彩。珂賽特厭惡了粗呢衣裙，戴絨帽也覺得丟人了。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她任何要求。她也一下子就掌握了選擇帽子、衣裙、短斗篷、皮靴、袖套、合適布料、適當顏色等一整套學問，也正是這套學問將巴黎女人變成極為迷人，極為深奧，又極為危險的尤|物。「勾魂女人」這個詞，就是為巴黎女人造出來的。

另一次，她在街上走，分明聽見後面說的話，但沒有看見說話的人：「這女人好漂亮，可惜穿得差勁。」她心中暗道：「哎！不是說我。我穿得像樣，長得不好。」

冉阿讓長嘆一聲。

珂賽特覺察之前，容貌早就變美了。這出乎意料的陽光緩緩升起，逐漸被覆這少女的全身reaｄ.９9ｃｓw•ｃｏｍ；殊不知從第一天起，這道陽光就刺痛了冉阿讓憂鬱的眼睛。他感到這是幸福中的一種變化。生活太幸福了，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打亂了什麼。這人一生飽受苦難，創巨痛深，至今還涔涔流血，從前幾乎墮落成惡人，現在幾乎變為聖徒，他在苦役犯牢中拖曳鎖鏈之後，現在又拖曳著無名恥辱的無形但沉重的鎖鏈；對這個人，法律並沒有鬆懈，隨時可能抓住他，把他從他德行的黑暗中拉出來，重新投到公開羞辱的光天化日之下；這個人接受一切，原諒一切，寬恕一切，祝福一切，善待一切，而他向老天，向世人，向法律，向社會，向大自然，向世界，只要求一件事：讓珂賽特愛他！

然而，冉阿讓那邊，卻抓心搔肝，心情說不出來有多沉重。

還有一天，她在園子里，聽見可憐的都聖大媽說：「先生，小姐越長越漂亮，您注意到了嗎？」珂賽特沒聽見父親回答什麼，但是，都聖的話好像震動了她，她當即逃出花園，上樓回房間，跑向三個月沒照面的鏡子，驚叫了一聲。她自己都感到光艷照人。

事出有因，一段時間以來，他懷著恐懼的心理，注視珂賽特可愛的臉蛋兒上，這種美貌日益煥發奪目的光彩。這曙光，在所有人看read.99csw.com來都明媚可喜，在他看來卻凄慘可悲。

「這身怪衣裳！」她答道，「爸，您怎麼想得出來？哦！當然不了，這樣難看的東西，我絕不再穿了。這玩意兒扣在頭上，我就成了瘋狗太太了。」

還不到一個月，小珂賽特雖然隱居在巴比倫街，卻不但躋身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列，這已實屬不易，而且進入巴黎「穿得最好」的女人之列，這尤為難得了。她真希望再碰見「當初那個行人」，看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也「好教訓教訓他！」事實上，她儀容修美，無處不曼妙迷人；就連是熱拉爾帽店還是埃爾博帽店的帽子，她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隔了六個月，正是到這個階段，馬呂斯又在盧森堡公園遇見她了。

冉阿讓惶恐不安地注視這種千嬌百媚。他感到自己只配在地上爬行，頂多立起來走路，可是，他卻眼看珂賽特長出翅膀了。

凡有可能觸及這種現狀，即使擦擦表面的東西，他就心驚膽戰，以為另一種東西冒頭了。他始終不大了解一個女人的美貌是怎麼回事，但他通過本能知道那非常可怕。

珂賽特穿上黑花緞衣裙，披上黑花緞披肩，戴上白皺呢帽子，頭一天出門，上前挽住冉阿讓的胳臂，真是興高采烈，神采飛揚。「爸，」她問道，「我這麼打https://read.99csw.com扮，您覺得怎麼樣？」冉阿讓答道：「真美！」但聲調卻像眼紅的人那樣酸溜溜的。他們還像往常一樣散步，回到家裡，他又問珂賽特：

「毫無疑問，我長得美！」從她這樣自言自語的第二天起，珂賽特就留心打扮了。她想起街上行人的那句話：「漂亮，可惜穿得差勁。」這話好似神風，從她身邊吹過，雖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卻已在她心上播下要佔據女人一生的兩顆種子之一，即愛俏。另一顆則是愛情。

「你不想再穿那件衣裙，再戴那頂帽子了嗎？你知道我指的什麼。」

這話是在珂賽特房間講的。珂賽特轉向掛她那身寄讀學生服的衣櫥。

她又美麗又清秀，不能不同意都聖和鏡子的看法。她的身段成型了，肌膚白凈，頭髮光潤，藍眼珠里燃起從未有過的神采。一時間，她對自己的美貌深信不疑了，如同太陽放射的耀眼光芒；而且，別人也注意到了，都聖說了出來，街上那個行人顯然也是指她而言，這一點再也無可懷疑了。她又下樓回到園子里，儼然以王后自居。聽鳥兒歌唱，雖然時值冬令，她望著金燦燦的天空、樹木之間的陽光、荊叢里的花朵，不禁心花怒放，心情說不出來有多歡暢。

從這時候起，他注意到珂賽特總張羅出門了；而從前，她總要待九_九_藏_書在家裡，總說：「爸，我同您在這兒更開心。」是該出去，如果不顯示，那麼長一張漂亮臉蛋，有一身高雅的打扮又有什麼用呢？

次日，她又照鏡子，這回可不是偶然舉動，但是懷疑起來：「我犯傻啦？」她說道，「不，我長得丑。」其實很簡單，她沒睡好覺，眼睛有了黑圈，臉色也蒼白了。前一天，她認為自己美，也沒有怎麼興高采烈，可是不這樣看了，倒有點傷心。她不再照鏡子，一連兩個多星期，她竭力背對著鏡子梳頭。

不過，一個女人只要稍微瞧一瞧珂賽特的裝束，就會看出她沒有母親。一些小規矩，一些特殊習慣，珂賽特就沒有遵照。母親若在跟前，就會告訴她，一個女孩子不能穿錦緞。

晚上吃過飯之後，她多半在客廳里做絨綉，或者做點從修院學來的針線活，冉阿讓在一旁看書。有一次，她從活計上偶爾抬起眼睛，發現父親看她的那種不安神色，不禁大吃一驚。

讓珂賽特繼續愛他！上帝不要阻止這孩子的心向他，留在他身邊！得到珂賽特的愛，他就會感到治愈、康復、平靜、滿足，得到報償，勝似做國王。得到珂賽特的愛，他就覺得很好！此外別無他求。假如有人問他：你還要更好嗎？他一定回答：不要。假如上帝問他：你要上天堂嗎？他一定回答：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