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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七卷 黑話 一 源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七卷 黑話

一 源

這是黑暗中不可理解的鬼聲,吱吱聒噪,沙沙作響,給撲朔迷離的暮色添上謎一般的色彩。在苦難中,天昏地暗;在罪惡中,更是昏天黑地,兩種昏黑相混雜,便構成黑話。氛圍昏暗,行為昏暗,語聲昏暗。窮苦人的正午,迷霧茫茫,飽含陰雨、黑夜、飢餓、邪惡、謊言、不公、赤|裸、窒息和嚴冬,而可怖的癩蛤蟆語言,在這片迷霧中往來竄跳和爬行,吐著唾沫,瘋狂地躁動。
對此,我們只回答一句話。一個民族或一個省份使用的語言,固然值得重視,但是還有更值得重視和研究的東西,那就是受苦受難的人所講的語言。
Pigritia是一個可怕的詞。
減少黑暗人的數量,增加光明人的數量,這就是目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呼籲:教育!科學!學識字,就是點亮燈光;讀出一個音節,就迸發一點火星。
仔細觀察一下人生吧。人生這種狀況,讓人感到處處受懲罰。
順便指出,從上面幾句話能推斷出兩類歷史學家,而這種截然劃分,在我們思想上並不存在。研究明顯可見的、有目共睹的人民大眾生活的歷史學家,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也諳熟他們深藏隱秘的生活,就不算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同樣,內在事物的歷史學家,如果在需要的時候不能成為表象事物的歷史學家,也不能算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習俗和思想觀念的歷史,滲透到大事件的歷史中,反之亦然。這兩類不同的事實此呼彼應,始終相互關聯,還經常互為因果。上天在一個國家表面上畫出的所有線條,在深層無不有對應的平行線,雖然暗淡卻很分明;反之,深層的任何動蕩,也必然引起表面的波動。真正的歷史既然涉及一切,那麼真正的歷史學家就要關注一切。
你一旦明了事理,有了愛心,還會有痛苦。曙光在一片淚水中出現。哪怕僅僅為黑暗人,光明人也要泫然淚下。
不過,光明並不一定意味快樂。人在光明中仍會痛苦;光過分強烈會燒灼。火焰與翅膀為敵。翅膀燃燒還不停飛翔,那是神奇的事情。
人不只是一個中心的圓圈,而是有兩個中心的橢圓形。一個中心點是事實,另一個中心點是思想。
我們始終不理解這類異議。
黑話無非是語言要幹壞事時的化妝室。語言在這化妝室里戴上語詞的假面具,穿上隱喻的破衣爛衫read•99csw.com
後來,兩位筆力遒勁的小說家,巴爾扎克和歐仁·蘇,一個是人心的深刻觀察者,一個是人民的大無畏的朋友,他們也像1828年《一個死囚的末日》的作者那樣,在各自的作品中讓盜匪自然講話,這又引起同樣的指責。那些人重複道:「這些作家,使用令人作嘔的土話,究竟要幹什麼呢?黑話太醜惡啦!黑話叫人毛骨悚然!」
黑話是什麼?既是民族又是方言,是人民和語言這兩方面的盜竊。
要同情受懲罰的人。唉!我們本身又是什麼人呢?此刻我同你們說話;你們聽我說話,而我是什麼人,你們又是什麼人呢?我們從何而來?誰能肯定我們出世之前什麼也沒有干過呢?地球同監獄也不是毫無相似之處。誰能說人就不是天庭的累犯呢?
說到這裏,有人會打斷我們,會推而廣之,雖然這樣做有時要衝淡這種事實;他們會對我們說,各行各業,一切職業,等級社會中的各個階層、智力的各種表現形式,幾乎一無例外,都有各自的行話,也就是黑話。商人說:「蒙佩利埃備用;馬賽優質。」證券經紀人說:「延期交割,溢價,本月底。」賭博的人說:「全不理睬,黑桃重開。」諾曼底島嶼的執達吏說:「在扣押財產放棄人的不動產期間,接收地產者不得要求收穫成果。」通俗笑劇作家說:「觀眾把熊給逗了。」喜劇演員說:「我砸鍋了。」哲學家說:「現象三重性。」獵人說:「霧哇西阿來,霧哇西逃走。」骨相家說:「性和善,性好鬥,性詭秘。」步兵說:「我的單簧管。」騎兵說:「我的小火雞。」劍術師說:「三式,四式,後撤。」排字工人說:「說說巴條。」所有這些人,排字工人、劍術師、騎兵、步兵、骨相家、獵人、哲學家、喜劇演員、通俗笑劇作家、執達吏、賭客、證券經紀人、商人,全都講黑話。畫家說:「我的藝徒。」公證人說:「我的跑腿的。」理髮師說:「我的夥計。」鞋商說:「我的呢壓夫。」等等,他們也在講黑話。嚴格來說,如果非要這樣的話,表示左右的不同說法,如海員所說的「左舷」和「右舷」,舞台布景工所說的「庭院側」和「花園側」,教堂執事所說的「聖徒側」和「福音側」,全是黑話。從前有女才子的黑話,如今有矯揉造作的女郎的黑話。郎布耶府邸靠近奇迹宮。公爵夫人之間有黑話,例如,復辟王朝時期,一位非常高貴非常美麗的夫人,在一封情書中寫了這樣一句話:「您在這些潑天中,能找出諸多說明我放縱的理由。」外交數字和密碼也是黑話:教廷掌璽大臣稱羅馬為二十六號,稱使臣為grkztntgzyal,稱德·莫代訥公爵為abfxustgmogrkzumXI,講的是黑話。中世紀醫生稱胡蘿蔔、小紅蘿蔔和白蘿蔔,就說:「卡夫他沒藥、卜夫蘿吃努末、匍匐他木絲、龍卡托利苦末、安琪蘿魯末、后末膏魯末」,這些講的也是黑話。糖廠老闆說:「細條糖、大頭糖、透明糖、巴掌糖、清糖、蜜糖、小圓糖、大眾糖、焦糖、塊糖」,這位誠實的廠主講的是黑話。二十年前,文學批評界就有一派人這樣說:「半個莎士比亞是文字遊戲。」講的是黑話。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不懂詩和雕塑,那麼詩人和藝術家就會稱他為「一個市儈」,講的也是黑話。古典派的學士院院士稱鮮花「福羅拉」,稱果為「波莫那」,稱海為「尼普頓」,稱愛情為「烈火」,稱美貌為「誘惑」,稱馬為「坐騎」,稱白色或三色帽徽為「柏洛娜的玫瑰」,稱三角帽為「馬爾斯的三角」,這些古典派的院士講的全是黑話。代數、醫學、植物學,各自都有黑話。航船上所使用的語言,若望·巴爾、杜凱斯納、蘇夫朗和杜佩雷講過的那種極其完整、極其生動的出色語言,伴隨著帆索的呼嘯、傳聲筒的喊叫、攏岸鉤斧的撞擊,伴隨著船身的搖擺、狂風的怒吼、大炮的轟鳴,那完全是英勇而響亮的黑話,比起鬼蜮的粗野黑話來,則有雄獅和豺狼之別。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她有一個兒子,叫盜竊,有一個女兒,叫飢餓。
自不待言,深入社會秩序的底層,深入實土結束而污泥開始的地方搜尋,進入那稠糊糊的濁流中探索,捕捉那流著爛泥湯的惡俗不堪的話語,捕捉那字字像暗角陰溝的蟲豸一節節難看的軀體那樣、膿血模糊的詞彙,抓出來,活生生拋在陽光下的大街上,這既不是一件吸引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務。在思想的光照下,這樣觀看赤|裸裸的黑話鬧騰攢動,比什麼景象都更凄慘。那確實像從污水坑撈出的一隻夜間活動的怪物,彷彿一團活了的可怕荊棘在抖瑟、蠕動、搖晃,要奔回暗處,氣勢洶洶看著周圍。這個詞像一隻利爪,那個詞像一隻流血的瞎眼,某句話又像蟹夾一般開合。這一些賴以生存的,正是在無序中組合的那些事物的醜惡生命力。
誰否認呢?毫無疑問。
善於思索的人,很少用幸福者和不幸者這種說法。塵世顯然是另一世界的門廳,這裏沒有幸福的人。
人們幾乎辨認不出來了。難道這真是法蘭西語言,人類的偉大語言嗎?它要粉墨登場,陪同罪行排練台詞,而且在罪惡劇目中適於扮演各種角色。它再也不正常走路,而是要一瘸一拐的,架著奇迹宮的拐杖,架著那隨時變成大頭棒的拐杖,自稱丐幫。所有魑魅魍魎都是它的服裝員,把它打扮成奇形怪狀;它時而爬行,時而挺立起來,具有蛇的這樣兩種姿態。作偽者把它裝成斜眼,下毒者給它染上銅綠,放火者給它抹上黑灰,殺人犯給它塗上胭脂,從此它就能扮演各種角色了。
現在我們要問,從何時起,醜惡的事物排除了研究呢?從何時起,疾病驅逐醫生呢?一名自然科學家,拒絕研究毒蛇、蝙蝠、蝎子、蜈蚣、蜘蛛,見著就扔回黑暗中去,並且說:「哼!太丑啦!」能想象有這種自然科學家嗎?思想家不理睬黑話,猶如一名外科醫生不治膿瘡或腫瘤;又好比一位語文學家不肯研究語言的一種實況,一位哲學家不肯探究人類的一種實況。因為,必須告訴不明真相的人,黑話既是一種文學現象,又是一個社會產物。確切地說,黑話是什麼呢?黑話是窮苦的語言。
你是人們所說的一個幸福者嗎?好吧,然而,你天天都要犯愁,每天都有大憂傷或小煩惱。昨天,你為一個親人的健康發抖,今天為自己的健九*九*藏*書康擔心,明天又要為錢財憂慮,後天可能遭人誹謗,大後天又可能得知一位朋友的不幸消息;往後的日子,不是什麼物品打破了,就是丟失了,尋一點快樂,不是良心不安,就是身子受損,繼而,還會出現公事進展的問題,且不說內心的種種苦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片烏雲散去,又形成一片烏雲。一百天當中,難得有一天能充滿歡樂和陽光。而你還屬於少數幸福的人!至於其他人,頭頂就總壓著漫漫長夜。
這樣,語言就變得面目可憎了。
誠實這邊的人站在社會門口,就能聽見外面人的對話,能分辨出一些問話和答話,捕捉到刺耳的嘰咕聲而不懂,聽來頗似人聲,但近乎嗥叫而不像說話。這就是黑話。詞語全都扭曲變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聲調,彷彿是怪獸發出來的,讓人以為聽見九頭蛇怪在說話。
人類說過的任何一種語言,即組成文明或使之繁豐的一種因素,無論其好壞,哪怕瀕臨湮滅,已然殘缺不全,只要它浮在遺忘的深淵之上,存留下去,那就是擴展了觀察社會的資料,就是為文明本身效力。普勞圖斯有意無意中效過力,讓兩名迦太基士兵講腓尼基語;莫里哀也效過力,讓他劇中的許多人物講東方語言和各種方言。說到這裏,有人又要提出異議:腓尼基語,妙極啦!東方語,也好哇!甚至方言,也還說得過去!這些總歸是某些民族或某些省份的語言。然而,黑話呢?有什麼必要保留黑話呢?有什麼必要讓黑話「存留下去」呢?
這個悲慘而沉重的故事的敘述者,三十四年前,在同一主旨寫的另一本書中,曾描述過一個講黑話的強盜,當時引起一片嘩然!——「怎麼!幹什麼!黑話多麼醜惡呀!這種話是囚犯講的,是在苦役牢中,監獄里,社會上最卑劣的人講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真正劃分人類,應為光明人和黑暗人。
要檢查一個傷口,要探測一個深淵或一個社會,從什麼時候起,又有誰說過,下去太深,探到底是錯誤的呢?我們倒始終認為,追本窮源往往是一種勇敢的行為,至少也是一種樸實而有益之舉,同盡職盡責一樣值得稱許。不徹底探索,不徹底研究,半途而廢,為什麼呢?停頓是探測的特點,而不是探測者的作風。
此刻我們談到哪兒啦?談到黑話了。
這個詞孕育出一個世界,la pègrc意味「盜竊」和一個地獄,la Pegrenne意味「飢餓」。read•99csw•com
況且,我們還要強調指出,研究社會的畸形和殘疾,揭示出來加以治療,這種工作根本不容選擇。比起記述重大事件的歷史學家,記述風俗和思想觀念的歷史學家所負的使命同樣嚴肅。前者浮在文明的表層,描寫王位之爭、王子的誕生、國王的婚姻、戰事、議會、名人、陽光下的革命,描寫整個表象。後者卻深入內部,深入底層,描寫受苦受難並翹首以待的勞動人民、飽受折磨的婦女、奄奄待斃的兒童、人與人的暗鬥、隱秘的暴行、成見、約定俗成的不公道、法律在地下的反響、心靈的秘密演變、民眾的細微驚悸、餓殍、赤足者、裸臂者、無依無靠的人、孤兒、不幸者和卑賤者,描寫所有在黑暗中遊盪的孤魂野鬼。這樣的歷史學家要滿懷同情心,抱著嚴肅的態度,一直下到密不透風的暗道密|穴,以兄弟和法官的身份,去接近那些流血的人和行兇的人,那些哭泣的人和詛咒的人,那些挨餓的人和大口吞噬的人,那些逆來順受的人和胡作非為的人,總之,去接近亂鬨哄在那裡爬行的所有人。記述心靈的這些歷史學家,難道不如記述外部事件的歷史學家責任重大嗎?但丁所要表述的事情,難道比馬基雅弗利少嗎?文明的底層,難道因為太深太幽暗,就不如表層重要嗎?不了解山洞,能很好認識高山嗎?
因此,懶惰是母親。
這些毋庸置疑。然而,不管怎麼說,這樣理解黑話是推而廣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於我們,還要保留這個詞明確、限定、確指的舊有含義,把黑話限定在黑話的範圍里。真正的黑話,純粹的黑話,假如可以搭配這兩個修飾語,從遠古以來就自成一個王國的黑話,我們再重複一遍,無非是苦難的語言,無非是醜惡、疑惑、陰險、奸詐、歹毒、殘忍、晦澀、卑劣、深奧而致命的語言。墮落和苦難到了極端,就會起而反抗,挺而抗爭,從總體反對美滿的事物和統治的權利。這種鬥爭十分殘酷,時而詭詐,時而猛烈,既陰險又兇殘,既用邪惡的毒針騷擾,又用犯罪的重棒打擊社會秩序。為了這種鬥爭的需要,苦難就創造了黑話這種戰鬥的語言。
舉例來說,這種語言在法國就講了四百多年,講這種語言的不是一個窮苦階層,而是整個窮苦階層,人類之中可能有的整個窮苦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