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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七卷 黑話 二 根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七卷 黑話

二 根

盜賊也有炮灰,即可以竊取的物質:你、我、任何人都行;le pantre。(Pan,所有人。)
黑話,就是變成苦役犯的語言。
苦役犯大部分歌曲,在特殊詞彙中稱為lirlonfa的那種疊歌,要知道是從哪兒唱起來的嗎?請聽我講講下面的情況。
六匹駿馬拉著一輛旅行車。
發掘黑話,步步會有發現。深入探究這種奇特的方言,就會步步走向正常社會和受詛咒社會的神秘交點。
黑話是黑暗人的語言。
你枉費心機,消滅不了永存人心的愛。
Décarade這個詞,表示重載車輛開始賓士的意思,據說是來源於維庸,兩者倒也相配。這個氣勢磅礴的擬聲詞,讓馬的四隻鐵蹄迸出火花,也概括地表達了拉封丹的這行傑出的詩句:
從純文學角度看,也很少有比黑話的研究課題更加妙趣橫生了。這是語言中自成一套的語言,是一種癭瘤,一種生出贅疣的不良嫁接,是一種寄生植物,根須扎在高盧老樹榦中,而猙獰的枝葉爬滿法語的整整一面。這可以說是黑話的初識的面目,即通俗面目。然而,對於以研究語言為己任,像地質學家研究地球那樣的人來說,黑話的確像一片沖積層,往下挖掘,就能在黑話中發現古老的法蘭西民眾語言,再往下又會發現普羅旺斯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東方語,即沿地中海各港口的語言,羅曼語的三個分支:法蘭西羅曼語、義大利羅曼語、羅曼羅曼語,再往下會發現拉丁語,最後則有巴斯克語和克爾特語。深邃而奇特的結構。所有受苦受難的人共同營造的地下建築。每一個受詛咒的種類都投放自己的一層,每一種苦難都丟下自己的一塊石頭,每顆心都添上自己的砂石。無數邪惡、卑鄙或憤怒的靈魂度過了人生並永遠寂滅,但又幾乎全部留下來,憑藉一個怪詞兒的形式隱約可見。
然而,由於變來變去,古老的黑話不時會再現,翻舊成新了。黑話有保存自己的據點。神廟街區保存了17世紀的黑話;比賽特還是監獄的時期,保存了圖訥黑話,在這種黑話里,還能聽到古代圖訥人講話用的字尾:anche。Boyanches-tu?(你喝嗎?)il croyanche(他相信)。儘管如此,永無休止的變動仍是一條法則。
挨耳光是什麼滋味呢?通俗的隱喻回答說:「看見六十六支燭光。」而黑話則說道:Chandelle,camoufle。這樣,日常用語就把camouflet當作耳光soufflet的同義詞。也正是這樣,黑話藉助隱喻這條無法估量的軌道,自下而上滲透,由岩洞上升到學士院;普拉耶就說:「我點著我的camoufle(蠟燭)」,伏爾泰也寫下:「朗勒維勒·拉·博邁勒該挨一百個camouflets(耳光)。」
難道它就註定待在那裡,沒有一線光明,也沒有一線希望,隱約嗅到魔怪氣勢洶洶地逼近,只能坐以待斃?就像凄慘的安德洛墨達那樣,潔白的身子赤|裸在黑暗中,心驚膽戰,頭髮蓬亂,雙臂拚命地掙扎,永遠鎖在幽冥的岩石上!read.99csw.com
一位哲學家如能固定一段時間,觀察這種不斷消失的語言,就會陷入痛苦而有益的深思。再也沒有任何研究比這更富有教益了,黑話中每個隱喻、每個詞源,無不蘊含一堂課。那些人交談,「打」表示「假裝」,說他「打」病;他們的力量在於狡詐。
小射箭手上台來
其次是隱喻。一種語言既要全部表達又要全部遮掩,其特點就是大量運用修辭。隱喻就是一種謎語,是陰謀逞凶的盜匪、企圖越獄的囚犯的掩避所。黑話比任何方言都更富於隱喻。Dévisser le coco,扭斷脖子;tortiller,吃;ètre gerbé,受審判;un rat,一個偷麵包賊;illansquine,下雨,這是非常形象的古老修辭,多少帶有當年的烙印,將斜雨長線比作傾斜林立的雇傭兵的長矛,一個詞就包容了「下刀子」這一通俗借代法語句。有時,黑話從初期進入第二階段,有些詞也從原始野蠻狀態轉化為隱喻的意義。魔鬼不再是le rabouin,而變成le boulanger,即往烤爐里送東西的人。這樣更精妙一些,但氣勢減弱了,頗似高乃依之後的拉辛,埃斯庫羅斯之後的歐里庇得斯。黑話中有些語句,體現兩個時期的特點,兼有野蠻性和隱喻性,就類似魔術幻影。——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iter des gails à la lune(賊黑夜將去盜馬)。這就像鬼影在頭腦里飄過,不知所見是什麼東西。
往年積雪今安在?
在這行為隱秘的世界里,人人都保守秘密。秘密,這是所有人的東西。對這些受苦受難的人來說。秘密就是一致,是用來團結的基礎。泄露秘密無異於從這個兇惡的共同體每個成員身上奪走一點東西。用黑話有力的表達,「告發」說成「吃那塊兒」。就好像告發者奪取共有的一點東西據為己有,吃了每人身上一塊肉。
他們早已習慣把九九藏書社會視為屠戮他們的一種氛圍,殘害他們的一種力量。他們談論自己的自由,就像別人談論自己的健康。一個被捕的人是一個「病人」,一個判了刑的人是一個「死人」。
要談談西班牙語嗎?西班牙語中也麇集大量的古老哥特語黑話。例如,風箱一詞boffette,來源於bofeton;而窗戶一詞,先為vantane,後為vanterne,則來源於vantana;貓一詞gat,來源於gato;油一詞acite,來源於aceyte。要談談義大利語嗎?例如,劍一詞spade,來源於spada;船一詞carrel來源於caravella。要談談英語嗎?例如,主教一詞bichot,來源於bishop;間諜一詞raille,來源於rascal,rascalion意為渾蛋;盒子一詞pilche,則來源於pilcher,意味鞘或套子。要談談德語嗎?例如,侍者一詞caleur,來源於kellner;主人一詞hers,來源於herzog(公爵)。要談談拉丁語嗎?例如,打破一詞frangir,來源於frangere;偷盜一詞affurer,來源於fur;鏈子一詞cadéne,來源於catena。有一個詞表現出強大的力量和神秘的權威,出現在歐洲大陸的各種語言中,就是magnus,這個詞蘇格蘭語用來構成mac一詞,意為族長,如Mac-Farlane、Mac-Callum more,即大Farlane、大Callummore。黑話用來構成meck,後來又演變為meg,即上帝。要談談巴斯克語嗎?例如,鬼一詞gahisto,來源於gaǐlztoa,意為壞的;晚安一詞sorgabon,來源於gabon,意為晚上好。要談談克爾特語嗎?例如,手帕一詞blavin,來源於blavet,意為噴泉;女人一詞mēnese(貶意),來源於meinec,意為滿身寶石;溪流一詞barant,來源於baranton,意為泉水;鎖匠一詞goffeur,來源於goff,意為鐵匠;死神一詞guédouze,來源於guenn-du,意為白和黑。還要談談歷史嗎?黑話稱埃居錢幣為maltaises,是回憶在馬爾他服苦役的槳帆船上流通的錢幣。
巴黎夏特萊堡有一個長長的大地牢。地牢緊挨著塞納河,比水面低八尺,既沒有窗戶,也沒有通風孔,唯一的通口就是門,人能進去,空氣卻進不去。上面是石砌的拱頂。地下有六寸深的稀泥;地面當初鋪了石板,但是讓水浸糟了,處處龜裂。離地面八尺高有一根粗大的長梁,縱貫整個地牢。橫樑每隔一段距離,就垂下一根三尺長的鐵鏈,吊著一副刑枷。判了刑的苦役犯在押往土倫之前,就關在這座地牢里。囚犯被堆到橫樑下面,黑暗中每人都在搖擺著等待他的鐵鏈鐵枷。鐵鏈是垂下的胳膊,鐵枷是張開的手掌,掐住這些不幸者的脖子。刑枷一鉚住,就把他們丟在那裡。鐵鏈太短,他們無法躺下睡覺。他們一動不動,待在地牢里,待在這黑夜中,幾乎被吊read•99csw•com在橫樑上,要用盡全身力氣才夠得著麵包和水罐,頭上壓著石拱頂,下面稀泥沒到半截腿,糞便就順著雙腿流下去,累得渾身散了架,要休息一下,就得屈膝沉胯,雙手抓住鐵鏈,只能站著睡覺,又時時被刑枷卡醒,而有的人再也醒不過來了。要吃東西,就得用腳跟將丟在爛泥中的麵包夠過來,順著大腿推送到手中。他們在這種狀態中要等待多久呢?一個月,兩個月,有時可能半年,有一個甚至待了一年。這裡是苦役槳帆船的門廳。偷獵王家一隻野兔,就要給投進來。他們在這墳墓地獄中幹什麼呢?在墳墓中所能幹的,就是等死,在地獄中所能幹的,就是唱歌。須知凡是絕境就必有歌聲。在馬爾他海域上,有槳帆船駛來,總是先聞歌聲后聽到槳聲的。那個可憐的偷獵者蘇爾萬桑,就在夏特萊堡地牢里關押過,他說:「當時是曲調幫我撐下來。」詩歌無用,曲調又有什麼用呢?幾乎所有黑話歌曲,都是在這地牢里產生的。蒙戈梅里槳帆船上那憂傷的疊歌:Timaloumisaine timoulamison,就來自巴黎夏特萊堡的地牢。這些歌多半悲切凄慘,只有幾支歡快的,也有一首溫柔的:
黑話是腐蝕性的方言,自身也就很快腐蝕。此外,黑話總是極力掩飾,一旦覺得讓人識破,就立刻改頭換面。它一接觸陽光就死亡,同植物恰恰相反。因此,黑話一直不斷地破敗並重新組合,這種變化既隱秘又迅捷,從未停止過。它十年所走的路,比正常語言十個世紀所走的路還長。就這樣,larton變成lartif;gail變成gaye;fertanche變成fertille;momignard變成momacque;siques變成frusques;chique變成égrugeoir;colabre變成colas。魔鬼,起初為gahistro,繼而為rabouin,後來又變成boulanger;教士起初為ratichon,繼而變為sanglier;匕首起初為vingt-deux(二十二),繼而為surin(野生蘋果幼樹),後來又變成lingre;警察起初為railles,繼而為roussins(戰馬),后變為rousses(棕發女人九九藏書),再變為marchands de lacet(賣鞋帶的小販),又變為coqueurs,接著又變為cognes(沖子);劊子手起初為taule,繼而為Charlot,再變為atigeur,又變為bec-quillaard。在17世紀,鬥毆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煙),到19世紀則成為se chiquer lagueule(互敬口嚼煙),在這兩種極端之間,還有過二十來種變異的說法。在拉斯奈爾聽來,卡爾圖什講的是希伯來語,這種語言的所有詞語,跟講這些詞語的人一樣,總是無休無止地逃避。
囚犯埋葬在四堵石壁中,最怕的莫過於那種冷冰冰的貞潔,他們稱地牢為castus。在那種陰森可怕的地方,外界生活總是以最歡樂的面目出現。囚犯拖著腳鐐,也許你以為他在想別人用腳走路吧?不對,他在想別人用腳跳舞;因此,他一鋸斷腳鐐,頭一個念頭就是,現在他能跳舞了,而他管小鋼鋸叫「小酒店舞廳」。一個「名稱」便是一個「中心」,兩者深深地同化了。強盜有兩顆腦袋:一顆腦袋思索,終生引導他行動,另一顆腦袋長在肩上,為赴刑那天準備的;唆使他犯罪的那顆腦袋,他稱作「索邦神學院」,為他抵罪的那顆腦袋,他稱作「圓木頭」。一個人身上只剩下破衣衫,心中只剩下惡念,從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已墮落到「無賴」一詞的雙重含義,他也就到了犯罪的邊緣;他成了一把鋒利的刀,而且有雙刃兒:窮困和兇惡。因此,黑話中不講「一個無賴」,而是一個reguise。苦役牢是什麼呢?是地獄,是煉獄的火坑。苦役犯則叫作「柴捆」。最後,歹徒給監獄起了什麼名字呢?叫「學府」。一整套懲罰可以從這個詞里產生出來。
第三是權宜之計。黑話憑藉語言生存,便隨意利用,信手拈來,必要時乾脆簡單粗暴地加以歪曲。這樣改變形體的常用詞來雜純黑話詞,有時就構成一些生動鮮明的短語,讓人感到是上述直接創造和隱喻這兩種因素的混雜:——Le cab 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 dans le sabri(狗汪汪叫,我猜想巴黎的驛車通過樹林。)——Le dan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ere,la fée est bative(老闆愚蠢,老闆狡猾,姑娘漂亮。)為了迷惑視聽,最常用的辦法,黑話不加選擇,給所有詞加上aille,orgue,inergue,或者uche這樣難聽的詞尾。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 bonorgue ce gigotmuche?(您覺得這羊腿可口嗎?)這句話是匪首卡爾圖什對監獄邊門的看守講的。問他對幫助越獄的好處費是否滿意。添加may這樣詞尾,則是近年來的事情。
在他們看來,人的概念和黑暗的概念分不開。s九-九-藏-書orgue表示黑夜,orgue表示人。人是夜的派生詞。
這行十分美妙的名句:
人的思維要素竟然被壓制到那麼低下,竟然讓命數的黑暗暴力拖到那裡捆住,竟然讓莫名的繩索系在那深淵里,這確實令人駭怪。
就是一句黑話詩。Antan來自ante annuin,是圖訥地方黑話的一個詞,原意為「去年」,引申意思為「往年」。就在三十五年前,1827年那次押解大批犯人的時期,在比賽特監獄的一間牢房裡,還能看見判處去服苦役的圖訥王用釘子刻在牆上的名言:Les dabs d'antan trimaient siempre pour la pierre du Co ёsre。這句話的意思是:「從前,國王無不前往接受加冕。」在這一王者的思想里,加冕,就是服苦役。
苦難的人們可憐的思想啊!
這裏卡伊是舞台,
上述種種,是黑話的語言學方面的來源,此外還有更為自然的根源,可以說直接來自人的意識。
思想往往從最幽深之處開始涌動,而面對備遭蹂躪、又總頑抗的謎一般的方言,社會哲學不得不極為沉痛地思考。這種方言明顯受了刑罰,每個音節都留下了烙印。通常語言的詞語在這裏一出現,就彷彿讓劊子手的紅烙鐵燙得皺縮了;有些好像還在冒煙。有的句子給你的感覺,酷似一名盜匪突然脫|光衣服而露出有百合花烙印的肩膀。思想幾乎拒絕用這種罪犯詞語來表述。這裏面運用的隱喻極為厚顏無恥,讓人覺得是上過刑枷的。
然而,儘管如此,也正因為如此,這種奇特的語言也像銹銅幣和金獎章那樣,有權在人稱文學的這個公正的巨大收藏櫃里,佔據一格的位置。這黑話,不管你認同與否,自有它的句法和詩意。這也是一種語言。一些詞語呈現畸形,固然能讓人認出是經過了芒德蘭的咀嚼,但是一些借代所放射的光彩也能讓人感到維庸講過這種語言。
唉!難道誰也不肯來拯救這黑暗中人的靈魂嗎?它的命運,難道就是永遠在黑暗中等待嗎?等待神靈、解放者、騎著飛馬和鷹馬的天神、鼓翅從天而降身披朝霞的鬥士、代表未來的光彩炫目的騎士嗎?它向理想之光呼救,難道永遠徒勞嗎?難道它永遠打入黑暗的深淵中嗎?在深淵中,惶怖地聽見惡魔逼過來,隱約望見那魔頭張牙舞爪,口吐白沫,鼓脹的環紋軀體在濁水中遊動,越逼越近嗎?
首先是直接造詞,這是語言的一種神秘現象。用來描述事物的詞,不知怎麼又為什麼有那種形象。這是人類任何言語的原始基礎,不妨稱為花崗岩。黑話中充斥這類詞:這類詞不拘材料直接構成,不知從哪兒又是由誰造出來的,沒有詞源,沒有類語,也沒有派生詞,孤零零的,野腔粗調,有時醜陋不堪,卻有一種特殊的表現力和生命力。例如,劊子手,te taule;森林,le sabri;恐懼,逃跑,taf;僕人,le larbin;將軍,省長,部長,pharos;魔鬼,le rabouin。既掩飾又表露,再也沒有什麼比這類詞更奇特的了。有些詞,例如le rabouin,又粗俗又可怕,真像魔怪做的一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