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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不朽 2

第二部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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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前任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在一九七四年當選總統后,曾邀請幾位街道清潔工來愛麗舍宮和他共進第一次早餐。這是一種感情細膩的資產階級的姿態,他一心想得到普通老百姓的愛戴,並使他們相信他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密特朗還不夠天真,他不想和街道清潔工打成一片(任何一個總統都不可能成功);他和死人親近,這說明他非常聰明,因為死人和不朽是一對難捨難分的情人。誰的臉和死人的臉相似誰就是不朽的活人。
人企求不朽,總有一天,攝影機將向我們顯示他那張怪形怪狀的嘴,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惟一的變成拋物線形狀的東西,而且終生如此;他將進入可笑的不朽。第谷·布拉赫是一位偉大的天文學家,可是今天我們對他的事情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除了那次在布拉格皇宮裡的著名的晚宴。在那次晚宴上,因為他怕羞,強忍著不上廁所,以致連膀胱也爆裂了;而他成了恥辱和尿的犧牲品,馬上便成了可笑的不朽者中的一個,就像後來克莉斯蒂安娜·歌德永遠變成了發瘋的紅腸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我感到最親切的小說家莫過於羅伯特·穆齊爾。一天早上,他在舉杠鈴時突然死去;因此當我在舉杠鈴時,我總是憂心忡忡,我怕突然死去。因為像我熱愛的小說家那樣舉著杠鈴死去,會使我顯得像是一個難以置信的、狂熱的、瘋狂的模仿者,肯定會使我立即成為可笑的不朽者。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歌德談到的不朽當然和靈魂的不朽毫無關係。這是另外一種世俗的不朽,是指死後仍留在後人記憶中的那些人的不朽。任何人都能得到這種偉大程度不等、時間長短不一的不朽,每個人從青少年時代起就開始嚮往。我在童年時代每星期日都到一個摩拉維亞村子去閑逛;據說這個村子的村長在他家的客廳里放著一口沒有蓋蓋子的棺材,在他對自己感到特別滿意的適當時刻,他便躺進這口棺材,想像著自己的葬禮。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莫過於躺在棺材里夢想:就這樣,他居住在他的不朽中。
不朽。歌德不怕這個詞。在他的《我的一生》這本書——它有一個有名的副題Dichtung und Wahrheit(《詩與真》)——里,他講到了他曾貪婪地注視著萊比錫新劇院的幕布。那時候他是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在幕布的背景上顯示出(我引用歌德的話)der Tempel des Ruhmes光榮的殿堂,殿堂前面是各個時期偉大的劇作家。他們之中「有一個穿著薄上衣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其他人,徑直向殿堂走去。他的背對著台下,看不出他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他是莎士比亞,空前絕後的偉人;他對所有這些典範漠不關心,不靠任何支撐地向不朽走去」。九九藏書
在當今所有的歐洲政治家中,弗朗索瓦·密特朗也許是對不朽考慮得最多的人。我還記得一九八一年他當選總統后組織的那次難忘的儀式。在先賢祠廣場上聚集了一群https://read.99csw.com熱情洋溢的人,他離開他們,踏上了寬大的樓梯(完全像在歌德描繪的幕布上,莎士比亞向光榮的殿堂走去),手裡拿著三朵玫瑰花。隨後,人民群眾看不見他了,他一個人來到了六十四位赫赫有名的死者的墳墓之間。在他一個人冥思默想時,跟隨在他身後的僅有一架攝影機和幾個電影工作者,另外還有好幾百萬法國人,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轟鳴下,注視著電視機的屏幕。他把三朵玫瑰花先後放在他所選中的三位死者的墳墓上。他像土地測量員一樣把這三朵玫瑰花當作三根標杆那樣插在巨大的永恆的工場里,劃定了他將在其中興建大廈的三角形。
美國總統吉米·卡特始終能引起我的好感,看到他在電視機屏幕上穿著厚運動衫和一群幕僚、體育教練、保鏢一起跑步時我幾乎愛上他了。突然,他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的臉部肌肉開始痙攣,https://read•99csw.com他的幕僚向他俯下身去,把他攔腰抱住:一次心臟病的小發作。那些傻瓜大概是想向總統提供表現自己永遠年輕的機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們才請來攝影師。如果說他們讓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田徑運動員,而是一個日漸衰老的倒楣的人,那也不是他們的錯誤。
對不朽來說,人是不平等的。必須區別小的不朽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認識他的人心中留下了回憶(摩拉維亞村長夢想的不朽);大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不認識的人心中留下了回憶。有些工作可以一下子使人得到大的不朽,當然這是沒有把握的,甚至是非常困難的,但又無可爭辯地是可能的:那就是藝術家和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