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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不朽 9

第二部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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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蒂娜知道歌德知道。這可以在當年秋季,他們和好以後第一次見面中看出來。她在一封寫給她侄女的信中說:歌德接待她時,起先嘴裏嘰里咕嚕在抱怨,後來又對她講了幾句親切的話來獲取她的好感。
一八二三年,法蘭克福的一些市參議員決定為歌德建造一座紀念性雕像,並把這項任務託付給一個名叫勞赫的雕塑家。貝蒂娜看到初樣很不喜歡,她深信命運之神又給了她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雖然她不會畫圖,可還是立刻投入工作,親自勾勒出一張塑像的草圖:歌德像一個古代英雄那樣坐著,手裡拿著一把豎琴;在兩個膝蓋之間夾著一個大概是象徵普賽克的小姑娘;詩人的頭髮就像火焰一般。她把這張圖寄給歌德,發生了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流出了一滴眼淚!就這樣,在經過十三年離別之後(當時是一八二四年七月,歌德七十五歲,貝蒂娜三十九歲),他在家裡接待了她。雖然有點拘謹,他還是告訴了她,過去的事就算了,不屑和她講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九-九-藏-書
我好像覺得,在這一連串事件之中,兩個主角終於冷靜地看清了事情,相互諒解了。他們兩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都知道對方知道些什麼。在畫那個雕像時,貝蒂娜第一次從一開始便毫不含糊地顯示了本質:不朽。她沒有說出這個詞,只是輕輕地碰觸了一下,就像拂動一根久久地發出微微迴響的琴弦。歌德聽到了。起先他只是天真地覺得很得意,可是慢慢地(擦掉了他的眼淚以後)他懂得了其中的真正含義,這時他已經沒有那麼得意了:她在告訴他,從前那套把戲九_九_藏_書又在繼續下去了,她沒有投降,是她在替他裁他大殮時用的裹屍布,他將被包在這塊裹屍布里展示給下一代。她在告訴他,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止她這麼做,想用賭氣的沉默來阻止她更不會起任何作用。他又一次想起了他早已知道的事情:貝蒂娜是可怕的,最好是客客氣氣地提防她。
打碎眼鏡的那一天是九月十三日,貝蒂娜把這看作是大潰敗的一天。起先她的反應是針鋒相對,在整個魏瑪到處宣揚有一根發瘋的紅腸咬了她,可是她很快便懂得了,如果她再這樣記恨下去,她就有永遠也見不到歌德的危險,因此有可能將這場不朽者的偉大愛情降為一個註定要被遺忘的平凡的小插曲。因此她就逼著好心的阿尼姆寫信給歌德,求他原諒他的妻子。歌德沒有回信。這對年輕夫婦離開了魏瑪,到一八一二年一月重又到來。歌德不接見他們。一八一六年,克莉斯蒂安娜去世。不久以後,貝蒂娜寄給歌德一封言辭屈辱的長信。歌德還是沒有九-九-藏-書理睬她。一八二一年,在他們上次見面后十年,她又來到魏瑪歌德的家裡,並見到了歌德。可是歌德一句話也沒有對她說。同年十二月,她又一次寫信給他,還是沒有回信。
我對貝蒂娜比對悄悄喝酒的歌德更感興趣。她的為人和你我都不同:我們也許會饒有興味地觀察歌德,但一定不會唐突無禮地多嘴多舌。對他講一些別人不可能講的話(「你滿口酒氣!你為什麼喝酒?你為什麼悄悄地喝酒?」),是她想和歌德故作親密的方式,是她和歌德正面接觸的方式。在她那種以童言無忌作為偽裝的肆無忌憚的談話中,歌德馬上便認出了十三年以前他決定不再見的貝蒂娜。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拿起一盞燈表示談話結束;他要送女客人經過陰暗的走廊到門口去。
我覺得,這句由貝蒂娜親自放在歌德口中的話,把他們那次見面時歌德想講的而沒有講的話都講出來了:我知道,貝蒂娜,你那張雕像的草圖是一條妙計。我現在老了,不中用了,看到read.99csw.com你把我的頭髮比作是火焰(啊,我可憐的稀稀拉拉的頭髮),我非常感動。不過我很快便懂得了,你想讓我看的不是一張圖,而是你手裡一支射向我未來的不朽的槍。不,我沒有能解除你的武裝。我不要戰爭,我要和平,我除了和平其他什麼都不要。我將小心翼翼地繞過你,不碰到你,我不會緊緊擁抱你,也不會吻你。首先,因為我沒有這方面的慾望;其次,因為我知道,所有我做的事情,你都要把它們變成你手槍中的子彈。
貝蒂娜說,歌德用各種借口中斷談話,至少有六次,為的是到房間隔壁去偷偷地喝酒。這是她後來在他的呼氣中發現的。最後她故意笑眯眯地問他為什麼要悄悄地喝酒;歌德生氣了。
那麼歌德的反應呢?根據那封信,他是這麼說的:「我要出去也不會把你踩在腳下,不管是你還是你的愛情,你的愛情對我太珍貴了;至於你的精靈,我要繞著它走(他果然小心翼翼地繞過了跪在地上的貝蒂娜),因為你太狡猾了,最好跟你好好九_九_藏_書相處。」
這時候,貝蒂娜在信中繼續說,為了不讓他走出去,她面對房間跪在門檻上,對他說:「我想看看是不是可能把你關在房間里,我想看看你是善的精靈還是像浮士德的老鼠一樣是惡的精靈。我吻這條門檻,為這條門檻祝福,因為每天跨過這條門檻的是最傑出的精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怎麼會不懂歌德的心思呢!一看到她,歌德便強烈地感受到她在刺|激他的神經。他對宣告長達十三年的斷交的結束非常惱火,他想立即開始爭吵,就像要把所有他從來沒有講出過口的訓斥的話全都傾倒在她身上一樣。可是他馬上便忍住了:為什麼他要這麼真誠呢?為什麼要把他心裏想的話告訴她呢?惟一重要的是他的決定:一面使她不起作用,使她情緒安定,一面提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