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鬥爭 加法和減法

第三部 鬥爭

加法和減法

用增加的辦法是相當有趣的,一個人在他的「我」上增加的是一條狗,一隻雌貓,一塊烤豬肉,對海洋的愛或者冷水淋浴。不過如果要在他的「我」上增加一種對共產主義、對祖國、對墨索里尼、對天主教會、對無神論、對法西斯主義、對反法西斯主義的激|情,那麼事情就會變得不那麼美妙了。在兩種情況之下,這種增加的方法是完全一樣的。固執地鼓吹貓比任何其他動物都要優越,從本質上說,和宣稱墨索里尼是義大利惟一大救星是一回事。他在吹噓他的「我」的一個屬性,並竭盡所能來使這種屬性(一隻雌貓或者墨索里尼)被他周圍所有的人承認和喜愛。
說實話,阿涅絲既不喜歡鋼琴,也不喜歡餐具餐巾和搖椅。並不是這些東西的樣式不好,而是它們都有些古怪,與阿涅絲的天性和愛好都不相符合;因此當有一天(這時候,這架鋼琴已經有六年沒有人碰了)洛拉喜形於色地告訴姐姐,她已經愛上保羅的年輕朋友貝爾納時,阿涅絲不但感到由衷的高興,還自私地鬆了一口氣:一個馬上就要生活在偉大愛情中的女人,一定會做出一些比送姐姐禮物和關心外甥女的教育更好的事情來。
因此https://read•99csw•com我們可以想想,為什麼一個喜愛雌貓(或者墨索里尼)的人不僅僅滿足於自己的熱愛,還要把這種愛強加給別人?為了試著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回憶一下那個桑拿浴室里的年輕女子。她像挑戰似的向大家宣布她對洗冷水淋浴的偏愛,就這樣成功地讓自己一下子顯得和人類中另一半喜愛洗熱水淋浴的人有所不同。不幸的是,另外一半人類和她更加相像。唉,這是多麼可悲啊!人多主意少,我們怎麼才能相互區別呢?年輕女子只知道一個辦法可以克服她和不可勝數的喜歡洗冷水浴的狂熱分子相像的不利因素,她一定得在桑拿浴室門口用足力氣高喊一聲「我熱愛洗冷水淋浴!」為了讓千百萬其他酷愛洗冷水淋浴的女人頓時落入可悲的模仿者的境地。換一句話說:如果我們想讓洗淋浴的愛好(愛好本身實在是微不足道)變成我們的「我」的一個屬性,我們一定要向全世界宣布我們要為這種愛好進行戰鬥。
凡是把對墨索里尼的激|情當作是他的「我」的一個屬性的人,會變成一個政治戰士;凡是讚揚貓、音樂或者舊傢具的人,會送禮物給他的朋友九-九-藏-書
讓我們來設想一下;您有一個喜愛舒曼厭惡舒伯特的朋友,而您卻酷愛舒伯特,一聽到舒曼心裏就煩。在您這位朋友生日那一天,您準備送誰的唱片給他呢?送他所迷戀的舒曼還是送您所迷戀的舒伯特?當然送舒伯特。如果送舒曼,您也許會有覺得自己不夠真誠的感覺,就好像是給您朋友一筆想討好他,想取得他歡心的見不得人的賄賂。總之,在您送禮時,是出於對您朋友的愛,是為了把您的一部分、把您的一片心獻給他!所以,您九-九-藏-書就把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送給您的朋友吧,不管他在您走了以後就會戴上手套,在唱片上吐唾沫,用兩隻手指夾著它,扔進垃圾箱。
我們就以她的暹羅雌貓作例子吧!洛拉在離婚以後對獨個兒住在一套大公寓里感到很孤獨、很難過,她想與人分擔這種寂寞,哪怕有一隻小動物陪陪她也行。她首先想到的是養一隻狗,可是她很快便明白,養狗很麻煩,有很多必要的照料是她無法辦到的。因此她就去領來一隻雌貓,是一隻很大、很漂亮又很兇的暹羅貓。因為每天和它生活在一起,並經常和朋友們談起它,這隻她當初並無多大信心(因為說到底,她一開始想要的是一條狗!)碰巧選中的暹羅貓對她越來越重要了。她到處宣揚它的優點,逼著大家讚美它。她在這隻貓的身上看到了令人讚美的獨立性,驕傲與自由的氣度,永遠是那麼風度翩翩(和人的風度截然不同,人在做了什麼蠢事或者在失意的時候,風度會大受損害);她在她的暹羅貓身上看到一個典範;她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
這就是想藉助加法培植自我者的矛盾之所在:他們儘力增加,為了創造一個惟一的、難以模仿的「我」,可是同時又read.99csw.com變成這些新增加的屬性的宣傳員;為了讓絕大多數人和他們相像,他們使出了全力,結果卻是,他們來之不易的「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
重要的並不是要知道洛拉的性格是不是像暹羅貓,重要的在於洛拉已經把它畫在她的家徽上,這隻雌貓已經變成了她的「我」的屬性之一。她的幾個情人一上來就被這隻惟我獨尊、不懷好意的雌貓激怒了。它動不動就吐唾沫、用爪子抓人,暹羅貓變成了是否服從洛拉權威的考驗。她彷彿在對每一個人說:「你會得到我的,不過你將得到的是真正的我,也就是包括我的暹羅貓。」暹羅貓是她靈魂的形象,而情人必須首先接受她的靈魂,然後才談得上佔有她的肉體。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每天都要出現越來越多的臉,這些臉也越來越相像。人如果要證實他的「我」的獨特之處,並成功地說服自己,他具有不可模仿的、與眾不同的地方,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培植「我」的獨特性,有兩個方法:加法和減法。阿涅絲減去她的「我」的所有表面的和外來的東西,用這種辦法來接近她真正的本質(由於不斷地減,她冒著被減成零的危險)。洛拉的方法恰恰相反:為了使她的九九藏書「我」更加顯眼,更加實在,更容易被人抓住,她在她的「我」上面不斷地加上新的屬性,並盡量讓自己和這些屬性合而為一(由於不斷地增加,她冒著失去她的「我」的本質的危險)。
在她離婚以後,洛拉一有空便到阿涅絲家裡去。她照料布麗吉特就像照料親生女兒一樣。她之所以送一架鋼琴給她的姐姐,就是為了讓她的外甥女學著彈。可是布麗吉特厭惡鋼琴;阿涅絲怕洛拉不高興,求她的女兒能勉為其難,裝作對那些雪白和烏黑的琴鍵有點兒感情。布麗吉特爭辯說:「那麼,我學彈琴就是為了讓她高興嗎?」因此這件事的結局並不很好;幾個月之後,鋼琴只不過成了一件擺設,更可以說成了一件使人討厭的東西。這使人傷感地想起一個流產的計劃;沒有人需要這個巨大的白傢伙(是的,鋼琴是白的)。
在幾年時間裏面,洛拉送給她姐姐和姐夫一套餐具和餐巾,一隻高腳盤,一盞燈,一把搖椅,一塊桌布,五六隻煙灰缸,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還有一架鋼琴。那是有一天由兩個強壯的小夥子突然抬來的,一進門就問該擱在哪裡。洛拉喜氣洋洋地說:「我想送你們一件你們一看到便會想起我的禮物,即使我不在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