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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感情的人 17

第四部 感情的人

17

「您呢,您相信您知道您已經死了?」海明威為了緩和當時的嚴肅氣氛,問道,「您真的相信死的最好方式是浪費時間來跟我閑聊嗎?」
「是它。但是關於您生活中的那許多小事,人們將不會停止他們喋喋不休的饒舌。」
「我很願意相信您,」海明威又說,「但是請告訴我:如果您的形象和您毫不相關,為什麼您活著時為它花費了那麼大的心思?為什麼您邀請愛克曼到您家呢?為什麼您開始寫《詩與真》呢?」
「在整個德國把我看成是可怕的勾引女人的能手的那個時期,我就是這個樣子。」歌德用幾乎是莊嚴的口吻說。接著他又激動地補充說:「我希望您能在今後幾年裡保留我的這個形象。」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歌德背誦。
「約翰九九藏書。」海明威驚奇地叫出來。
「還很短。您至少還得再等二三十年。您只有到那時也許才能懂得人是必死的,並從中得出所有的結論。不可能過早,一下子達到這一步。在我死前不久,我還認為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那麼強大的創造力,它完全消失,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的。當然我也相信留下我的某種形象會是我的延續。是的,當時我和您一樣。甚至在死了以後,我都很難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已經不再存在。這很奇怪,您也知道!必死是最基本的人生經驗,可是人從來就不能去接受它,去理解它,相應地採取應該採取的態度。人不知道自己是必死的。當他死了以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歌德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對自己的舞台效果感到驕傲。我們不要忘記,他長時間領導一個劇院,懂得怎樣掌握效果。接著他挽住他朋友的胳膊(值得注意:雖然這時候他比較年輕,他繼續以一個長者的寬容態度對待海明威),拖著他進行一次長時https://read.99csw.com間的散步。
歌德聳聳肩膀,帶著幾分驕傲的神色說:「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書可能是不朽的。也許如此。」停頓了一下,他又口氣嚴肅地低聲說,「但不是我們。」
「別發傻了,歐內斯特,」歌德說,「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們此時此刻僅僅是出於一個小說家的毫無意義的幻想,我們說出我們也許從來沒有說過的話。但是我們就別再談這個了。您注意到我今天的外形了嗎?」
「請暫時忘掉您是美國人,動動腦子吧:不是就不可能存在。它有那麼複雜嗎?從我死的那一瞬間起,我就放棄了我所佔據的所有地方,甚至我的書。沒有我,這些書仍然在世界上存在。沒有人能在裏面再找到我。因為我們不能找到不存在的人。」
海明威在彼世的小路上散步,遠遠地看見一個年輕人迎面走過來;這個年輕人穿得很雅緻,身子挺得很直。隨著這個高雅的人走近,海明威能夠在他的嘴唇上看清一絲淡淡的、淘氣的微笑。到了還剩幾步九-九-藏-書的距離,年輕人放慢步伐,好像為了海明威留下最後機會認出他。
「約翰,」海明威說,「您今天美得像一個天神!」他朋友的美使他感到由衷的快樂,他帶著幸福的笑容:「您的那雙拖鞋怎麼樣了?還有您戴在頭上的那個綠遮光帽檐上哪兒去了?」他笑完了又說,「您就該這樣去參加永恆的訴訟。不是用您的理由,而是用您的美把那些法官壓垮!」
「二十七年。」海明威說。
「您切不可說,約翰,在您和大家談的、大家寫的歌德之間毫無關係。我承認您和您留下的那個形象不完全一致,我承認您在那個形象里遭到相當的歪曲。但是不管是怎麼說,您還是在其中存在。」
海明威帶著突然產生的一種親切的寬容態度盯著他看:「約翰,您的post mortem年齡有多大了?」
「一百五十六歲。」歌德有點靦腆地說九*九*藏*書
歌德露出微笑:「我知道,歐內斯特。我做的和我剛才對您說的有矛盾。如果說讓我自己流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虛榮心,這是因為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見面。」接著他像從此以後不再發表任何聲明的人那樣,慢吞吞地說出這些話:「因為我終於知道了永恆的訴訟是一件荒謬的蠢事。我決定最後利用我的死亡狀態去睡覺,請原諒我用了這個不正確的說法,去嘗一嘗完全的非存在的快樂。我的主要敵人諾瓦利斯談到非存在時,說它有一種淡淡的藍顏色。」
「您始終沒有明白他們談的人物與我們毫不相關?」
「您一直沒有學會死嗎?」
「我一認出您以後,立刻就說過了!您美得像一個天神!」
「不,我沒有在這形象之中存在。」歌德非常堅定地說,「我還要說一點:在我的書里也沒有存在。不是就不可能存在。」
「您知道在永恆的訴訟中,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這是出於蔑視。但是我還是禁不住要去看看,聽他們講些什麼。我為之感到遺憾。」
「這種說法對我太具https://read.99csw•com有哲理性。」
「歐內斯特,您就老老實實承認我過去和您一樣荒唐可笑吧。為自己的形象操心,這是人的不可救藥的不成熟的表現。對自己的形象漠不關心是那麼難以做到!這樣的漠不關心是超出人力之外的。人只有在死後才能達到。而且還不是立刻就能達到的,要在死了很久以後。您還沒有到達這一步,您還沒有成年。不過您死了……已經有多久啦?」
「正相反!」海明威辛酸地提出反對,「我們的書,很可能不久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它們。您的《浮士德》將來只剩下古諾的一出愚蠢的歌劇。也許還有這句:把我們帶往什麼地方去的永存的女性特點的詩……」
「您想怎麼樣?人們把您判了永垂不朽之刑,是為了懲罰您寫過一些書。您自己也向我解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