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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許來了,帶了一個漂亮的陌生女人。文森特要繼續討論:「嗨,蓬特萬,你說呀,你就不覺得自己有錯嗎,認為……」他作了一番精彩的發揮來反駁朋友的理論。
然後他又說:「一個年輕的女打字員不時上我這兒來。有一天,在做口授時,我突然滿懷好意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往床邊拉。拉到一半,我把她放了,放聲大笑:哦,真是弄糊塗了,要我野些的那個女人不是您。哦,原諒我,小姐!」
他繼續說:「行為野些……但是我不會!我這人不野!我這人還太文雅呢!」
我心想蓬特萬為什麼不把那麼有趣的想法公之於眾。這位文科博士、歷史學家呆在九*九*藏*書國家圖書館的辦公室里百無聊賴,正好沒什麼大事可做。自己的理論有沒有人知道他不在乎?這話還沒說到點子上,他對此簡直深惡痛絕。把自己的想法公之於眾的人,實際上是以自己的真理去說服別人,去影響別人,這樣就扮演了改變世界的角色。改變世界!對蓬特萬來說,簡直是魔鬼的用心!不是眼前這個世界多麼值得讚美,而是一切只會愈改變愈糟。因為,從更自私的觀點來看,一切公之於眾的想法遲早都會反彈到提出這個想法的人身上,使他再也感覺不到當初想到它時的樂趣。蓬特萬是一名虔誠的伊壁鳩魯信徒,他發明和發揮自己的想法,只九九藏書是因為這給他帶來樂趣。人類給他源源不斷提供身心愉快的怪念頭。他不輕視人類,但是他絕對無意與它過分親密接觸。他身邊有一批朋友,在加斯科涅咖啡館里聚會,這一小塊人類樣品對他已夠了。
我的上帝,他就是會說這樣的話。即使鄰桌的人也不出聲了,聽他說話;笑聲迫不及待在空氣中顫動。他的女友要求他行為野些,這有什麼好笑的?一切都在於音調的妙用中,文森特不由感到嫉妒,因為他的聲音跟蓬特萬的聲音相比,簡直是破笛子吱吱嘎嘎要與大提琴媲美。蓬特萬說話慢條斯理,輕聲細氣,然而卻能傳遍全廳,把世界上的其他雜訊都蓋了。
笑聲一直九九藏書在空氣中顫動,為了品味顫動,蓬特萬停頓一下。
後來其他朋友來了,坐下,閑聊,馬許談了幾條軼聞,古雅爾在一旁冷嘲熱諷,顯示自己博覽群書;幾個女人哈哈大笑。蓬特萬繼續保持沉默,他在等待;直到沉默到了火候以後,他才說:「我的小女友不斷要求我行為野些。」
馬許臉上露出一貫的傻笑,美人則朝文森特掃了一眼,帶著體諒的逗樂的眼神,而文森特滿臉通紅;他覺得受了傷害:一個朋友,一分鐘以前還對他關懷備至,只是為了博取女人一笑,冷不防地讓他難堪。
這些朋友中間,文森特是最清白和最動人的。我對他最有好感,我只是責怪(說真的,也有點嫉https://read.99csw•com妒)他對蓬特萬有一種少不更事——依我看有點過分——的崇拜。但是即使這樣的友情也有令人感動的地方。因為他們談論的話題一大堆,什麼哲學、政治、書籍,都叫他入迷,文森特就很高興跟他單獨在一起;他滿腦子千奇百怪、富於挑釁性的想法,蓬特萬聽得也入迷,對他的學生進行糾正,啟發,鼓勵。但是只要有第三者出現,文森特就會愁眉苦臉,因為蓬特萬立刻換了樣:他話聲更響亮,變得很逗人,依文森特的說法,太逗人了一點。
蓬特萬停頓了好一會兒。他精於此道。他知道只有膽怯的人才害怕停頓,當他們語塞時就心慌意亂說出不得體的話,授人笑柄。蓬特萬就善於凜凜read.99csw.com然不出一聲,即使銀河也感受到他沉默的威勢,耐心等待著回答。他一言不發,瞧著文森特,不知怎麼文森特怕羞地低下眼睛,然後他帶笑瞧瞧那個女人,又一次轉眼看文森特,充滿假意的關切:「在一位女士面前,你有意發表一些裝腔作勢的高明見解,這說明你的里比多在不安地退潮。」
比如說,他們兩人單獨在咖啡館里,文森特問他:「你對索馬里發生的事到底是怎麼想的?」蓬特萬誨人不倦,給他做了個非洲問題大講座。文森特提出異議,他們討論,可能也開開玩笑,但是不願鋒芒畢露,只是對待一個無比嚴肅的問題時讓自己輕鬆片刻。
整個咖啡館笑了,文森特也笑了,他又愛上了自己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