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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路德維克 4

第三部 路德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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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時向我娓娓訴說心裏的苦惱和內疚:是的,她曾經下決心不再見我,這也不對;說到底,沒有一個人——哪怕他犯了極大的錯誤,是不可救藥的。她記起蘇聯電影《名譽法庭》(當時在黨內是極受推崇的片子)說的是蘇聯一個搞研究的醫生,他把自己的發現首先給國外應用而不是使本國同胞先受益,這是一種世界主義(當時又一個人人皆知的貶義詞),甚至是叛國。瑪凱塔聲音抖抖地援引電影的結論說:這個學者最後被他的同事所組成的名譽審判團判刑,但是愛他的妻子卻並沒有扔下屈辱的丈夫,而是想盡一切方法促使他鼓起勇氣來改正嚴重的錯誤。
「我有什麼辦法?」瑪凱塔說,「可我這邊出事以後,我實在沒有心思再給你寫信了。我還不至於到喜歡給人當誘餌而跟人通信的份上!後來我只給你寄過一張明信片,以後就斷了。我不想碰見你,因為人家不許我向你透風,再說我也怕你來問我,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你說假話了,我說假話心裏不舒服。」
「你不要道歉,」我對瑪凱塔說,「其實他們在找你談話以前早就知道了,不然的話,他們不可能找你去談。」
我問瑪凱塔既然這樣,今天又為什麼要來找我呢?
然而,我的日子難挨;我還和以前一樣去聽課,等待著。我老是被叫到各級黨委,他們著力于確認我是否是某個托派的嘍啰;我則竭盡所能地表示我連什麼是托洛茨基主義還不甚了了。我拚命去捕捉那些來調查的同志的每一個眼色,恨不能從中分辨出一絲信任來。偶爾也有這樣的機會,我竟至於對這樣的目光念念不忘,耐心地期待著從中迸發出一絲希望。
於是,在相隔幾個月之後,我們又一起出去散步。秋天早已來臨,我們兩人都縮著脖子,裹在長長的雨衣里——那個時代大家都穿這種衣服(那是一個絕對不講美的時代)。天下著濛濛細雨,碼頭上的樹木光禿禿地一片黑色。瑪凱塔一一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當時在假期培訓班,同志們和領導忽然把她找去問她是否收到一些信件。她說是。他們問是從哪兒寫來的。她說是媽媽給她寫信。還有別人給她寫嗎?偶然也有,一個同學。她說。你能說說是誰嗎?他們追問。她說了我的名字。他給你寫些什麼,這位揚同志?她聳聳肩膀,因為說實在的,她不想提起我明信片上的那幾句話。你也給他寫信嗎?他們又問。寫了,當然。她說。他寫的什麼?他們問。她躲閃地答道,談些培訓班等等的事。你喜歡培訓班嗎?他們問她。喜歡,很喜歡。她回答。那麼你這麼給他寫了嗎?是的,當然了。她答道。那麼他呢,他說什麼?他?瑪凱塔躲躲閃閃地反問,你們知道,他這個人很怪,你們要是知道他就好了。我們知道他九*九*藏*書,他們說,而且我們很想知道他給你是怎麼寫的。你能不能給我們看看他那張明信片?
會後當晚我就乘火車回家去了,不過這樣回家我的心也不能踏實,因此一連多天,我沒有勇氣把這禍事向母親說穿,她還一直為我上大學而高興。相反,第二天,我的中學老同學、當年在揚琴樂團演出時的夥伴雅洛斯拉夫就來了。他見到我在家裡喜出望外:因為他兩天後就要結婚,希望我當證婚人。怎麼能拂一個老朋友的美意呢?我就只好以一個盛大婚禮來慶祝我的落難了。
瑪凱塔也承認,這個問題反反覆復在她腦子裡轉來轉去好幾個星期了。其實我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面,所以澤馬內克的忠告實際是多餘的。然而他的這番話反而使瑪凱塔琢磨起來:一個鼓動人家因為男朋友犯了錯誤就和男朋友斷絕關係的人是不是有些心狠,違背道德;再往下推理,她自己已經先和我分了手,這是不是也不對呢。她去找暑假培訓班的一個領導同志,問他,原先不准她在明信片事件上向我透一點風的決定是否仍然有效。得知已經沒有什麼可保密的時候,她才攔住我要跟我談談的。
由於愁腸百結,我無法在這大喜之日一醉方休,這又使我發現,排演古代儀式本應如石間溢瀉清泉一般美妙,但我在其中也聞到了異樣的氣味。所以,當雅洛斯拉夫要我(有感於我當年積极參加的演出)也拿起單簧管和其他演奏者坐在一起時,我謝絕了。我眼前確實浮現著最近兩年的五一節時我吹奏、布拉格人澤馬內克跳舞的情景:他穿著民族服裝就在我的身旁,張開雙臂唱著歌。我不能再把單簧管拿在手裡,我覺得這種民間的吹吹打打讓我多麼噁心,噁心,噁心……
算來算去理科系裡真正的摩拉維亞人就我一個,這使我多少有些特殊地位。每當有重大場合,例如集會,節日或五一節的時候,同志們就請我亮出單簧管,再加上兩三個從同學中遴選出來的愛好者,也就算可以演奏地道的摩拉維亞音樂了。於是,連著兩年(靠一支單簧管、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低音大提琴),我們參加了五一遊行。澤馬內克是個漂亮小夥子,很愛出風頭,也來加入我們的隊伍。他穿著一套借來的民族服裝,一隻胳膊向上舉著,邊走邊跳舞,嘴裏還唱著。這個生在布拉格又長在布拉格的小夥子,從來不曾到過摩拉維亞,可扮起我們那兒的人來味道十足。我滿懷友情地望著他,心裏十分高興,因為我可愛的家鄉自古以來就是民間藝術的發祥地,它的音樂居然如此受人喜愛。
「你可千萬別怪我,」瑪凱塔補上一句道,「我完全是沒法子才給他們看明信片的。」
「不能,路德維克,我認為你不能做了。」
我並不同意瑪凱塔的做法;我回絕了她的幫助,就等於失去了她,但難道我真的覺得自己是清白的嗎?當然,我仍不斷地在想這整個事件多麼可笑,然而同時我也開始用審查我的人的目光來看待明信片上的那三句話。這三句成問題的話使我不寒而慄:在大開玩笑的外殼下,這幾句話反映了某種十分嚴重的東西,也就是說,我以前並沒有整個兒融入黨的肌體之中,我從來不曾是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者,而是簡單地(!)下了個決心,就「加入了革命隊伍」。(可以說,我們並沒有真正覺得,獻身於革命不僅是一次抉擇,而且是真干的問題;或者說,要麼我們是革命者,和革命運動融合成一體,要麼我們其實不革命,僅是想當革命者而已;但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就會因為「有異心」而心虛,有罪惡感。)read.99csw•com
「那你看,我還能不能繼續做黨員呢?」
「那麼後來你把我的信件都給他們看了?」我問瑪凱塔,我記起了自己那些感情的傾吐,心裏真覺難為情。
「可是告訴我,瑪凱塔,你是不是認為我真的犯了罪呢?」
這樣的引咎自責——同時又是哀告一樣的辯護,我在腦海里進行了百十次,在各級黨委面前進行了不下十次。而最後到了系裡極其鄭重的全體大會上,澤馬內克首先提出了一份對我和我的錯誤所擬的報告(效果極佳、才氣橫溢,使人經久難忘),然後以組織的名義建議把我開除出黨。在我作了自我批評之後開的討論會對我很不利。沒有一個人出來為我說話,結果到了後來,全體(百十來人中有我最親近的老師和學生幹部),的的確確是全體,甚至一個不落都舉手表示同意,不但要把我開除出黨,而且還勒令我退學(我卻絲毫沒有料到會這樣)。
瑪凱塔始終迴避我。我很明白,她的那種態度和我那張明信片事件有關,所以出於自尊心,也出於懊惱,我不肯問她任何事情。不過有一天,她自己在學校走廊里把我攔住了:「我想和你談件事。」
我知道,瑪凱塔投身於一種冒險——看來她已經一心一意地在體驗這種冒險的情感——如果我加入進去,那麼我就會達到我所奮鬥的目標,這個目標正是我幾個月來夢寐以求而未可得的:現在她被一種仗義救人的狂熱所推動,就像是一隻有蒸汽動力的船一樣開起來,她會把什麼都交給我。當然,有一個條件:就是她捨身贖罪的使命感必須得到回報。為了達到這種滿足,關鍵在於贖罪的對象(可嘆,就是我!)要承認自己罪孽深重,十分深重。但是我不能這樣做。現在目標——瑪凱塔這個人已近在咫尺,然而我不能以這https://read.99csw.com樣的代價來得到她,我無法認罪,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決。悉聽別人——哪怕和我很親密,來認可這樣的錯誤和裁決,我不能。
「是的。」瑪凱塔拉起我的手說。
在我覺得天昏地黑的時刻,當我想起那天七嘴八舌胡謅的情景時,心頭似乎閃現出一點點希望的火花。馬上就要由澤馬內克來處理我這個案子,而他既了解我愛逗樂的作風,又熟知瑪凱塔,他會理解到我寫給她的那張明信片無非是惡作劇罷了,和一個大家都挺喜歡又常和她一起鬧著玩的姑娘逗逗趣兒罷了。於是,我一遇見澤馬內克,就趕緊把我的麻煩告訴他。他仔細聽了,皺起眉頭說他會考慮的。
瑪凱塔說他們讀了明信片的全文,露出驚愕的神態。他們問她怎麼想的。她說這太不像話了。他們問她為什麼當時不直接把明信片送到他們那兒去。她聳聳肩膀。他們問她是否不知道應該提高警惕這一條原則。她低下了頭。他們問她知道不知道黨還有很多敵人。她對他們說是知道的,可是她不認為揚同志會是……他們問她對我是不是很了解。他們問她我這個人怎麼樣。她說我這個人很怪。毫無疑問,她認為我是個可靠的共產黨員,但有的時候會講一些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不容許說的話。他們問她比如說是哪些話。她說具體記不起來了,不過她說我這個人拿什麼都不當回事。他們說這張明信片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她對他們說在很多問題上她都和我爭論。還有她對他們說我在會上發表的意見經常是和大家、和她不一樣的。按她的話說,我在會上非常積極熱情,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拿什麼都大開玩笑,對一切都嗤之以鼻。他們問她這樣的人她是不是認為還可以做共產黨員。她只是聳聳肩膀算是回答。他們問她,如果黨員全在散布希么樂觀主義是人民鴉片之類的言論,黨還能不能建設社會主義。她說黨要是這樣就不能建設社會主義了。他們對她說這就夠了。還說,她目前什麼也不要向我提起,因為他們要監視我後來寫些什麼。她告訴他們,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他們批評她說這不對,相反她還應當繼續給我寫信,至少暫時還要寫,好讓我充分暴露。
「所以,你決心不拋棄我。」我說。
我至今還記得,由於瑪凱塔當時很想知道這些侏儒究竟是什麼樣子,澤馬內克一本正經地肯定說,齊庫拉教授——瑪凱塔和同學們有幸常在學校講台上見到的那位——就是侏儒的後裔,他的父親或母親,二者中有一個是侏儒血統。據說烏爾講師曾經告訴過澤馬內克,記不清在哪個暑假,他和齊庫拉夫婦同在一家旅館下榻。那兩人相加不到三米高。一天早上,他不知夫婦倆仍在睡覺,撞進他們的房間,一下子呆住了:兩人同在床上,但不是並排,九-九-藏-書而是頭腳相連,齊庫拉蜷身在床尾,妻子睡在床頭。
澤馬內克將是下屆黨組織主席,這對我真是個好消息。因為我的的確確認識他,而且滿有把握能得到他的同情,哪怕只看在我是摩拉維亞人的面上。澤馬內克實在喜歡摩拉維亞歌曲。那個時候特別流行唱民間歌曲,唱得還要帶那麼一點鄉土味,把雙手高舉過頭,而且要有一副地道的、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勞動人民的模樣,這往往是出現在舞蹈的某些段落之中,並由揚琴伴奏。
再說,澤馬內克認識瑪凱塔,這又是一個有利因素。大學生活使我們三人常有機會碰在一起。有一天(我們一大群人的時候)我瞎編說,在捷克的山區里生活著一些侏儒部落;還有根有據地說是從一部科學著作里看來的,一本有關這個令人關注的問題的專著。瑪凱塔很驚訝,說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事。我說那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資產階級的科學當然會故意閉口不談這些侏儒的存在,因為資本家把他們像奴隸一樣來販賣。
「我一點也不是想道歉,而且我也並不因為把明信片給他們看了而感到難為情,你千萬別想錯了。你是個黨員,黨有權利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你是怎麼想的。」瑪凱塔反駁我說。她後來告訴我,我給她寫的內容把她嚇壞了,因為我們人人都知道托洛茨基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我們的一切奮鬥目標和生活理想,他都反對。
當我今天回想到自己當年的那種處境時,就會聯想起基督教那無邊的威力。教會給信徒灌輸了原罪是根本的、無時不在的概念。當時我也就是這樣站在革命和黨的面前低頭認罪(我們人人如此),所以我漸漸地接受了這種思想:即我的那幾句話——雖然是開玩笑,卻並不因此而不算一種犯罪,我開始在心裏自譴自責:我對自己說,那短短三句話並不真的是那麼無緣無故冒出來的,並非完全出於偶然,同志們早就(肯定是有道理的)批評過我有「個人主義的殘餘」;我覺得,我已自命不凡到了極點,對自己的才學、大學生的身份和作為知識分子的前途躊躇滿志。我的父親本是工人,死於大戰中的集中營,他大概不會理解我這樣的狂傲。我責怪自己,父親的工人意識在我的身上——可嘆!——已喪失殆盡;我責備自己的種種劣跡,最後終於自認該當受到懲罰。從此之後,我一心只想朝這個方向努力:不被開除出黨,由此不被划為黨的敵人。我從少年時代起就選擇了跟黨走這條道路,而且一直衷心追隨,而今我成了黨的仇敵,這使我太痛心了。
同學們都忍著不笑,他們覺得最滑稽的並不是我那胡編亂造的荒唐話,倒是瑪凱塔聽得入神的那副樣子,她總是隨時會為某事(或反對某事)挺身而出。同學們咬住嘴唇不笑,免得敗了瑪凱塔大長見識的興緻。有幾個九-九-藏-書(澤馬內克也在內,而且特別起勁)還異口同聲附和我,忙不迭證明我那關於侏儒的消息千真萬確。
「是的,我認為是犯罪。」瑪凱塔說。
「也許是因為考慮到這個問題有點微妙,」我若有所思地說,「不好下筆。侏儒性|愛能力特殊,所以屬於不可多得,我們共和國把他們秘密出口換取大量外匯,向法國出口最多,那些青春已過的資本家闊太太喜歡買他們去當僕人,當然其實是為了以另一種方式去糟踐他們。」
最別出心裁的是,因為雅洛斯拉夫深愛摩拉維亞,執著地崇尚民俗,他要借自己婚禮之機,把在這方面的得意之想付諸實施,打算按民間的古老習慣來操辦慶典:要有民族服飾、揚琴樂團,有「老長輩」來讀祝頌詞,要抱著新娘過門檻,詠唱歌曲等等。總而言之,這從頭至尾一整天的慶祝儀式,雅洛斯拉夫並不是單憑老人的記憶,而是查閱了許多民俗學教科書才得以編排出來。然而,我還是發現了一個奇怪之處:我的老同學雅洛斯拉夫,新近當上了一個相當興旺發達的歌舞團編導,雖然遵從了一切可能的老習俗,但是他特意和伴婚儀仗隊不進教堂(顯然是考慮到他的前途,服從了提倡無神論的號召)。對於一場傳統的民間婚禮來說,沒有神父,沒有神聖的祝福,那是不可想象的,而且他讓「老長輩」去讀各種頌詞,卻小心翼翼地排除任何與《聖經》有關的內容。然而正是《聖經》中對婚姻的一些提法才是自古以來祝婚詞的基本形式。
「是啊,」我加以證實,「既然如此,那麼毫無疑問,不僅是齊庫拉而且他的老伴,籍貫都是捷克山區人,出身於侏儒族,原因是,一個在另一個腳下躺著睡覺是這個山區所有侏儒的返祖習慣。再說在往昔,侏儒族從來不按圓形或方形來營造棲身之所,而總是造長條形,因為不僅夫妻如此,就是整個氏系都習慣於排成串睡覺。」
「那麼應當好好寫篇文章揭一揭!」瑪凱塔大聲說,「為什麼沒有人寫呢?這是揭露資本家的一個很好證據!」
她說是因為澤馬內克同志的緣故。開學后的第二天,他在系裡過道上碰見她,把她帶到一間小辦公室,那是理科系黨組織的書記處。他告訴她,他已經收到一份報告,談到我給她寄明信片到培訓班的事,明信片上寫的是反黨言論。他問她究竟是哪些言論。她說了。他問她的看法如何。她聲明譴責這種言論。他說這樣才對,而且擔心她是否還會繼續和我來往。她心裏很慌亂,回答是支支吾吾的。他告訴她,培訓班寄給系裡一份報告對她十分肯定,系黨組織準備找她談話。她說為此很高興。他又告訴她,他無意干涉她的個人生活,但他認為物以類聚,所以如果選擇我,那對她就很不利了。
我又能向瑪凱塔怎麼解釋呢?我請她講下去,說說後來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