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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路德維克 2

第五部 路德維克

2

我舉起酒杯說:「好吧,讓我們以這種大眾化的刺柏子酒來碰杯!」
埃萊娜(嚼著肉卷)說我倆忽然一起坐在她沒來過的一個城市裡真是棒極了(這也是她最愛用的形容詞),她始終懷念著在伏契克歌舞團的時代,大家都唱這個地區的民歌。她還說我倆在一起不好,但她也沒有辦法,覺得跟我在一起就是痛快,她都忘乎所以了。我回答說,對自己的感情覺得可恥純粹是一種可怕的虛偽。然後,我叫服務員來結賬。
他轉過腳跟,朝我們的桌子挪了幾步。「你們要什麼?」他問,離我們有五六米遠。「想吃飯,」我坦白地說道。他答道:「得到十二點!」於是他又來個一百八十度,朝他的避風港走去。「服務員!」我又叫。他回過身來。「對不起,因為太遠我沒法不大聲,你們有伏特加嗎?」
是的,眼下這個計劃正在順利實施。我從接待處附近提起埃萊娜的小箱子,陪她上樓到她的房間里——順便提一句,這一間跟我的那一間一樣差勁。儘管埃萊娜有一種可笑的習慣,總把什麼事都形容得比真實情形要好得多;但她這一回也不得不說房間不好。我對她說不必為此不高興,咱們自會有對付的辦法。她朝我投來大有深意的一瞥。接著說她想要稍微梳妝一下,我回答說這很應該,我在樓下大廳里等她。
「聽我說,」我對她說道,「這些小飯館,多招人討厭。在這棟房子里有一個小小的特別的小酒吧,我領您去。嗯,來吧!」
「絕對同意您的意見,最好不過的就是這種小飯館,服務員也不管你是什麼人,店堂里煙霧騰騰,臭氣熏人!尤其是有刺柏子酒,比什麼都好。想當年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我從來不喝別的。」
我叫他:「服務員!」
我心中一動,閃過一個念頭,一個難以付諸實踐、柏拉圖式的念頭:我或許可以把這個女人從打情罵俏的天地引到床上。但這個主意一閃而過旋即逝滅。這時埃萊娜聲稱感謝我的指導,不能再多耽誤我的時間。我們相互道別。我很高興她走了。那種古怪的亢奮冷卻下來。對這個女人,我心裏又只剩下先前的那種反感,而且生自己的氣,剛才竟對她表示關懷備至、情真意切(儘管是假的)。
要是幾天後埃萊娜沒有來電話約我見面,事情本來也算告一段落了。可能她真的覺得需要把將播出的文章給我過目,但我當時立即有印象認為這隻是借口。她說話的口氣讓我一下子想起上次談話里那輕鬆親切的一面,反倒不提工作上的正事。我毫不猶豫,也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而且決心沿用不變。我倆在咖啡館碰了頭。我故意挑毛病,擺出一副對埃萊娜的文章不感興趣的樣子,而且毫無顧忌地數落她那些記者用的套話。我的態度使她無言以對。但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有了左右她的力量。我向她主動提出要離開布拉格九九藏書去玩玩。她提醒我說她是有家的人不能答應。再沒有比找這種理由來推託更使我高興的了。我對這種謝絕方式玩味不已,覺得大有深意,我很開心,便再次提出邀請,並以此打趣。最後她十分高興,到底接受了,不再說自己有家沒家的話。自此以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的計劃在一步步地實現。出於恨,我想出這個計劃有著十五年蘊蓄的怨恨,有一種莫名的把握,肯定它一定能實現,一定成功。
「沒見過。」埃萊娜說。
「不過您喜歡跟普通老百姓在一起。」
餐館早已開門,但大廳還是空的:十二點還差一刻呢。桌子已擺好;對著每張椅子,上湯用的盤子用一塊餐巾紙蓋著,上面堆放著勺子、刀叉。還沒有來人。我們坐在一張桌子邊上,拿起餐巾紙和刀叉,把它們分放在每個盤子的左右,等著。幾分鐘后,一個服務員出現在廚房那邊的門口,懶洋洋的目光朝大廳慢慢看了一會兒,就要走開。
當她下樓的時候(敞開的風衣下穿著一條黑裙子,橙紅色毛衣),我再次暗暗讚賞她的確漂亮。我對她說一起到一家餐廳吃午飯,這家雖然很平庸,但已經是此地最好的了。她對我說,既然這裡是我的家鄉,她就悉聽我的安排,保證言聽計從(她顯然選擇了多少帶有雙關意義的字眼,這一理解很可笑,但很讓人開心)。我倆按我上午的路線走,也就是我為找一頓像樣的早餐而來回跑的冤枉路。埃萊娜又說她非常高興來到我出生的城市。但是雖說她真的是第一次來,但她卻並不東看西看,也不關心那是什麼地方,什麼單位,一點不像一個初到某地的客人。我暗暗納悶:這種無所謂的態度究竟是出於麻木不仁,已經沒有了常人有的好奇心呢,還是因為她心裏只裝著我,別的什麼都不想了呢,我巴不得她屬於第二種假設才好。
我在研究所里時有人通知我,有一個姓澤馬內克的女同志從電台來見我,有個任務落在我的身上:關於我們所進行的研究,由我來給她提供材料。我當時,說真的,馬上就想起我的老同學,不過在我看來無非是巧遇同姓罷了,如果說我很不願意接待這位同志的話,那是別有原因的。
「刺柏子酒。」他老遠說道。「太差了點。」我頂他說,「得了,就拿兩杯刺柏子酒吧!」
她笑了:「我是不喝的,沒這習慣!」
「那還不至於!」埃萊娜改口說。
我們從巴羅克紀念建築旁經過,聖徒頂著一團雲彩,雲彩上是天使,天使上又是一團雲彩,然後又是一個天使。藍天比上午更加湛藍;埃萊娜脫掉風衣,搭在胳膊上說天真熱,這股熱氣使乾燥的塵土更不堪忍受;廣場中心,雕塑矗立著像座小山,彷彿是一角隕落的穹宇再也回不到天上似的。我心想,我倆也是偶然拋落到這個行人出奇稀少的廣場,它的小公園、餐館,https://read.99csw.com都是無可挽回地拋落到這兒來的;我們的思想、言談,縱然向上攀登升騰,也是枉然,我們的行為卻是低下的,和這塊土地本身一樣。
這期間,顧客陸陸續續來了,很快佔滿大部分桌子。那個服務員又過來,轉了一圈,詢問誰要點菜。我把菜單遞給埃萊娜。她又還給我,說我對摩拉維亞菜更在行。
當時確實這樣,這種鄙俗感向我猛烈地襲來;我為之震驚;我更詫異的是,我竟然會樂於接受甚至是帶著一種歡欣鼓舞和輕鬆寬慰的心情容忍這種鄙俗。隨後我相信,走在我身邊的,其用意雖比我略高,但任我把她引向下午那幾個曖昧的小時,我也就越發高興起來。
「你們說要吃飯說了都一刻鐘了,結果還沒選好菜!」他一面教訓著我,一面轉身走了。
「這是哪兒?」埃萊娜問。
「好極了!」埃萊娜表示很高興,「對我來說,在這種小飯館吃一頓,跟司機和工人們在一起,吃點喝點最平常的東西,那是最好不過的。」
「您把我帶到哪兒去?」埃萊娜大聲說,她跟我進了走廊。
「對呀,」她打開話匣子,「誰都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生活么,棒極了,要我看,那些愁眉苦臉的傢伙,我就討厭他們;因為,要說發牢騷的話,我比誰都苦水多,不過我不愛說;幹嗎要嘟囔個沒完,您說是吧,這不是也會有像今天這樣的時候么;這有多棒:我沒有來過的一個地方,我跟您在一起……」
「一個真正的私人小酒吧,摩拉維亞風格的。您還沒見過吧?」
「瞧您說的!」我反駁。
「不,您是的,您是的。」
「沒有,您沒有出格,埃萊娜。您還清醒得很呢,生活是美好的,我們怎麼享樂也不過分。」
「您也許還經常用啤酒杯來干朗姆酒吧?」
「那麼你能給我們上什麼?」
服務員用小托盤端來兩杯刺柏子酒,放在桌子上,同時放下一張列印紙,勉強可認出它是一張雜七雜八的菜單(顯然不知道是第幾份複製件了)。
「誰知道呢。也許吧,」我說,「正派,清澈透亮。可這又怎麼樣呢?要緊的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心裏想什麼,就要什麼,怎麼樣,不怕難為情。人人都隨大流。人家告訴他必須這樣,必須那樣,那他就拚命按這個干,也不想想自己過去和現在都是什麼情況。一下子,他們全沒了個性,一丁點兒也沒有。最最要緊的,人應當敢於我行我素。埃萊娜,我跟您說個明白吧,您一開始就使我喜歡,我想您,不管您有家沒家。我不能不這麼說,我也不能不把這話說出來。」
「稍等一下。」我對他說。
埃萊娜一直沒有停嘴,我們不久就走到了一幢新的大樓門前。
外面的那個巴羅克紀念建築正對著我們。它在我眼裡很可笑。我用手指著它說:「您瞧,埃萊娜,聖人在疊羅漢九九藏書呢!您瞧瞧,他們是怎麼往上爬的!他們想上天想得要死!可老天根本瞧不上他們!老天也根本不知道還有他們,這些可憐的長翅膀的土包子!」
我這個人疑心很重,要是有人想起來告訴我說他喜歡什麼或者不喜歡什麼,我從不信以為真,說得更準確一些,我不過是把這看作是人家想要給自己樹立某種形象而已。我才不信埃萊娜會覺得在骯髒小館子里倒比在乾乾淨淨、通風好的餐廳里還要痛快,或者說她更喜歡蹩腳的白酒而不喜歡好葡萄酒。不過也不能因此說,她的這種信念就毫無意義,這實際上表明,當年革命狂熱時期的一些情感在她身上仍有餘留,那時候人們熱衷於提倡一切「普通的」、「大眾化的」、「樸素的」、「粗實的」東西,一切「精緻」和「高雅」的形式都會遭到唾棄。埃萊娜的態度讓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時代,從她的通身上下我可看出她的的確確是澤馬內克的妻子。很快,我上午的心不在焉漸漸消失而精神陡長。
「我也是,喜歡簡簡單單的伙食,比如炸土豆或洋蔥炒香腸,我就認為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番話很不好出口,但是很必要的。控制女人的思想有它不可改變的規律;誰要是想說服一個女人而用種種道理來反駁她的觀點,那樣是很少能成功的。在和一個對手接觸時,非要從她本人身上找出她希望在別人心裏造成的印象(她的原則、理想、信念),那是最糟糕的;然後又想把她自以為給人的印象和我們希望她是個什麼樣說成協調一致(通過巧舌如簧),又是糟糕的。例如:埃萊娜一心在幻想著「樸素」、「自然」和「清澈透亮」,這些都是從革命的廉潔原則產生出來的理想,和為人「清正」、「毫無污點」,堅毅和嚴格聯繫在一起。只不過,由於埃萊娜的原則世界並不是建立在深思熟慮的基礎上,而是(和大部分人一樣)出於一些並無內在邏輯關係的各種需要,所以也很容易把「清澈透亮」的為人和不道德的行為放在同一人身上。這樣一來,埃萊娜所希望的事(通姦)和她的那些理想也不會發生衝突。一個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想要怎樣就怎樣,但不能粗魯,他必須讓女人覺得事情和自己心底深處的幻覺和諧一致。
我和埃萊娜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經過精心考慮的。毫無疑問,自我們首次約會起,埃萊娜也一定有她的某種打算,但不會超出女人的朦朧希求:保持自己的本態,詩的感情,所以並不忙於事先安排好事件發展的進程。相反,在我這方面,從一開始就像一位作家或導演,處心積慮地安排我要經歷的這番際遇,我十分當心不讓自己隨心所欲,並對自己所用的言詞和埃萊娜單獨相處的房間都仔細考慮過。我擔心哪怕有一丁點兒不周都可能使我把送上門的機會錯過。我對這個機會寄予極大的希望,這倒並不是因為埃萊娜特別https://read.99csw.com的年輕,討人喜歡或漂亮,而只是出於一個、也是惟一的原因,即她姓的是那個姓;她丈夫是我痛恨的人。
我們喝了一口,我說道:「這樣的人是很少的。」
「真是的,」埃萊娜贊同地說道,這時候酒力在她身上開始顯出來了,「這些聖徒像,要它們站在這兒頂個什麼用?為什麼不在廣場上造點兒什麼讚美生活而不是宗教的玩意兒呢?」但看來她還留著點兒自控力,又說:「我的舌頭是不是不聽話了?千萬告訴我,別等我出了格!」
女性能起一種調和作用,甚至能給憎惡也平添幾分親切的意味,例如引起好奇、對其身體的興趣,產生進入私交的慾望等。我轉而漸漸亢奮起來,想象澤馬內克,埃萊娜,以及他們的生活圈子(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漸漸地我的惱恨得到了某種撫慰,我體驗到一種特殊的快意(一種故意的恨,恨得幾乎溫柔起來),怪埃萊娜的長相,怪她的頭髮是紅的,怪她的眼睛是藍的,怪她的睫毛、她的圓臉、性感的鼻子、中間有道細縫的門牙、成熟而又豐腴的體態。我像別人端詳自己所戀的女人一樣來看她,觀察她的每一個細小之處,似乎想把她整個兒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心中,為了遮掩自己對她含著恨意的注目,我越來越挑輕鬆的話說,一個比一個動聽的字眼使埃萊娜更富女性特色。我禁不住想道:她的雙唇、乳|房、眼睛、頭髮本屬於澤馬內克,而現在卻被掌握在我的心目中,我摩挲著它們,玩味著,盤算是否有可能把她捏在我的手心,把她擠到一堵牆腳下。接著,我又重新忖度一番,先把自己放在澤馬內克的地位上,轉而再在我自己的地位上來分析這一切。
幸好他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總算讓我們要了兩客肉卷,再來點刺柏子酒和蘇打水。
我不喜歡記者。他們往往很膚淺,又廢話連篇,而且百無禁忌,加之埃萊娜代表的不是報紙而是廣播電台,這隻能使我更加興趣索然。因為我認為:報紙本身有個變通,而且還相當嚴重:它們是不出聲的,它們雖無用卻倒也安安靜靜,不能強制人看,還可能被塞進垃圾桶里去。廣播雖同樣無用,但並不具有這一變通;它追隨我們到咖啡館、餐廳,甚至有些人已經到了若是耳朵里缺少這種源源不絕的精神營養就不能活下去的地步,所以我們到這些人家串門時也得聽著。
就在我對她厭惡之極的那一刻,埃萊娜卻對我剛才向她提問或陳述己見時所用的推心置腹的口吻(我純出於別有用心,但不露聲色)做出了相應的回報,她的幾個動作都十分切合女性的特點,從而使我的怨艾又有了轉機:在埃萊娜那職業腔調的外表下,我發現了她女人的一面,一個善用女人之長的女人。起初我曾竊竊冷笑,斷定澤馬內克配上這麼一個內助真是活該,定是夠他受的;不過我幾乎馬上又糾正自己的看法:這樣居高臨下的結論未免下得過於主觀,甚至是太自作聰明了。毋庸置疑,這個女人原是漂亮的,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認為巴維爾·澤馬內克如今已不想利用她那女性的一面。為了掩飾我此時所想,我故意不斷說些俏皮話。不知怎麼的,我很想從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記者身上去探究她到底有多少女人味。這個念頭使我與她的交談繼續下去。九九藏書
她笑了,跟我碰杯,還一本正經地說:「我總是懷念過去那種朴樸實實的正派人。一點也不複雜,清澈透亮。」
「沒關係,」我回答她說,「您會習慣的。這兒是摩拉維亞,刺柏子酒是摩拉維亞人最喜歡的酒。」
「沒有,沒有伏特加。」
在埃萊娜身上,連她說話的腔調都讓我討厭。明擺著,在到我們研究所之前,她對我們研究所和我們的研究是什麼想法早就定局了,所以只需要從我這裏弄幾個例子往裡填充填充(符合那些老套路)就行。我想方設法給她的任務添點麻煩,用些深奧的字眼讓人根本不懂,而且,故意把她原先想好的評述弄得站不住腳。儘管如此,她對我的一番說法似乎仍然快要摸到頭腦了。面對這樣的危險我趕快轉而跟她閑扯些私房話來。我說她的紅頭髮跟她十分般配(純系口是心非),我問她在廣播電台的工作怎麼樣,她愛讀些什麼書。我一面和她交談一面悄悄地分析,我漸漸可以斷定,這不一定僅僅是碰巧同姓而已。這個能言善辯、到處鑽營、鴻運高照的女記者似乎和我所認識的那個傢伙如出一轍,他也那麼能言善辯、到處鑽營、鴻運高照。於是我裝出漫不經心的口氣問及她的丈夫。問得很准,三言兩語我就肯定了:是巴維爾·澤馬內克。應該說當時我還根本沒想到後來竟會跟她如此交往。恰恰相反,當我發現她是誰以後,她進門時就使我產生的反感頓時增長。我馬上尋找一個借口來中斷和這個不速之客的談話,把她打發給一個同事,甚至我馬上就為自己能夠把這個臉上笑容不斷的女人推出門去而洋洋得意,但當我發現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遺憾極了。
「不過有,」埃萊娜回答,「您就是一個。」
到了四樓,我用鑰匙打開門,我們進去。
「我都沒先問問您喝不喝刺柏子酒,」我對埃萊娜說。
當然,想在這裏對摩拉維亞菜肴有所了解是徒勞的,因為這張菜單和這個等級的其他飯館的菜單相比,沒有一點兒獨特的地方,全是羅列一串哪都一樣的菜名,你也無從選擇。我盯著菜單(灰溜溜地),可在一旁等著點菜的服務員卻早已不耐煩。
她竟然會這樣按自己頭腦中的理想形象去套現實,我不禁目瞪口呆。不過我還是毫不遲疑地認可了埃萊娜給我的評語。
「這倒是真的,」她說,「我討厭那些豪華的夜總會,那些服務員低三下四的,端著堆得山一樣高的菜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