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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對延續性的意識 追尋現時時光

第一部分 對延續性的意識

追尋現時時光

菲爾丁並不杜撰一些不可能的或讓人難以相信的故事;然而,他不太在意他所講述的是否顯得逼真;他不靠現實的幻覺來讓他的聽眾傾倒,而是靠他講的內容的奇妙,靠他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觀察,以及他營造出來的奇特場景的魔力。相反,當小說的魔力存在於場景的視覺與聽覺的營造時,逼真性就成了不二法門:成為讓讀者相信他所看見的東西的必要條件。
菲爾丁對日常生活鮮有興趣(他不可能相信平凡性也可以成為小說的一大題材);他並不假裝用隱秘的麥克風去偷聽人物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從外部去看他們,並就他們的九九藏書心理提出一些睿智而常常滑稽的假設);他討厭描寫,既不在人物的生理外表上著墨(您並不知道湯姆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也不對小說的歷史背景大書特書;他的敘述快樂地翱翔于場景之上。對於場景,他僅僅提到一些他認為對情節的明晰性和思考有用的碎片;湯姆的命運在那裡展開的倫敦,與其說是一個真實的大都市,不如說更像是印刷在地圖上的一個小圓點:街道、廣場、宮殿根本沒有描寫,甚至連名字也沒有提到。
小說進入了它偉大的世紀,它那人所共知、具有權力的世紀。在小說之路的上空,亮起一片新的星辰。於是形成了一種新的read.99csw•com「關於小說的想法」,並一直主宰著小說的藝術,直到福樓拜,直到托爾斯泰,直到普魯斯特;它使前幾個世紀的小說進入半遺忘狀態(一個不可思議的細節:左拉從未讀過《危險關係》!),並使後來小說的改變成為很困難的事情。
在經歷了連續幾十年多次從根本上改變整個歐洲的一系列爆炸性|事件之後,十九世紀誕生了。於是,在人的生活中,某種本質性的東西改變了,而且後來一直如此:大寫的歷史成為每一個人的經驗;人開始意識到他將不會在他誕生的那一個世界去世;大寫的歷史的時鐘開始大聲敲響,到處敲響,甚至在小說里。在小說里https://read.99csw.com,時間馬上被計量了,被標註了日期。每一件小物品、每一張椅子、每一條裙子的形狀都帶上了很快會消失(改變)的印記。人們進入了描寫的時代。(何謂描寫?就是對暫時性的憐憫,對易逝之物的拯救。)巴爾扎克的巴黎就跟菲爾丁的倫敦不同;他的廣場都有名字,他的房子都有色彩,他的街道都有味道與噪音,這是一個確切時代下的巴黎,是前所未有的、後來也永遠不再有的巴黎。每一個小說場景都印上了大寫的歷史的標記(哪怕有時僅僅是靠一張椅子的形狀或一套衣服的款式)。歷史一旦從陰影中呈現,就不斷地塑造與再塑造世界的面目。
菲爾丁的讀者在讀他的書的時候,成了聽眾,一個才華出眾的人以他講述的東西使他們屏住呼吸。大約八十年之後的巴爾扎克則將他的讀者變成了觀眾。他們注視一個屏幕(可以說是尚未誕生的電影銀幕),巴爾扎克作為小說家的高明戲法讓他們看見一系列場景,使他們目不轉睛。九九藏書
堂吉訶德已命在旦夕,然而,「這並不妨礙外甥女吃飯,管家喝酒,桑丘還是那麼好情緒」。一時間,這句話掀開了將生活的非詩性隱藏起來的帷幕。但假如有人想更近地去審視這種非詩性呢?更仔細?一分一秒地審視?桑丘的好情緒,是如何表現出https://read•99csw.com來的?他饒舌嗎?他跟那兩位女性說話嗎?說什麼呢?他一直都呆在主人的床邊嗎?
敘述者,顧名思義,就是講述已經發生過的、成為過去的事情的人。但每一個小事件,一旦成為過去,就失去了它具體的特徵,成為剪影。敘述是一種回憶,也就是一種概括,一種簡化,一種抽象。生活的真實面目,生活的非詩性,只存在於現時。但如何講述已經過去的事件,還原它們已經失去了的現時時光?小說的藝術找到了答案:在眾多場景中表現過去。從本體論上來講,場景就是現時,即使是用語法的過去式來講述的:我們看得見它,聽得到它;它在我們眼前展開,即時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