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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對延續性的意識 一次死亡之美

第一部分 對延續性的意識

一次死亡之美

我們再複述一下這個場景:安娜去火車站是為了再見到弗龍斯基而不是為了自殺;一到站台上,她突然有了一個回憶,被一個意想不到的、給予她的愛情故事一個完滿、美麗形式的機會所誘惑;可以用火車站的同一背景和在車輪下死去的同一主題來連接起始與終結;因為,人生活在美的誘惑之下而不知情、而被存在之醜陋窒息了的安娜,對此變得尤其敏感。)
當俄狄浦斯得知自己身份的可怕真相時,當他看到伊俄卡斯忒上弔自盡時,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從他一出生起,就有一種因果必然性在驅動著他,帶著一種數學般的確定性,直至這一悲劇性的結局。但是,安娜第一次想到可能要死,是在小說的第七部分,是在沒有任何特別事件發生的情況下;那是一個星期五,在她自殺前的兩天;她因與弗龍斯基吵架而煩躁、而痛苦,突然就想起她在分娩不久之後激動地說出的一句話:「我為什麼不一死了之?」接著,她在這一回憶上停留了很久。(要注意:並非她在尋找陷阱的出口時,邏輯地想到了死亡;而是https://read.99csw.com一個回憶溫柔地在她耳邊提醒了她。)
第二天,星期六,她第二次想到了死:她對自己說:「懲罰弗龍斯基、再度贏得他的愛的惟一辦法」,是自殺(所以自殺並非陷阱的出口,而是一種愛情上的報復);為了能夠睡著,她服了安眠藥,進入了一種關於她的死亡的感傷遐想;她想象弗龍斯基伏在她屍體上痛苦的樣子;然後,想到她的死只不過是突發奇想而已,就又感到了一種莫大的生的快樂:「不,不,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死!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已經經歷過類似的事情,而且後來就一切都重歸於好了。」
安娜·卡列寧娜為什麼要自殺?從表面上來看,一切都很清楚:她身邊的人一直以來不理睬她;她因見不到她兒子謝廖扎而痛苦;儘管弗龍斯基還愛著她,但她對他的愛感到害怕;她已經疲憊不堪,過於激動,而且病態地(並不公正地)感到嫉妒;她覺得自己在一個陷阱中。是的,這一切都很清楚;但難道陷入陷阱就一定自殺?有那麼多人已習慣於在陷阱中生活!儘管我們可以理解她的痛苦是多麼深,安娜的九九藏書自殺依舊是一個謎。
火車停下,她走下站台。在那裡,有人又給了她一封弗龍斯基的信,確定他晚上十點回來。她繼續在人群中走,她的感官到處受到庸俗、醜陋和平庸的攻擊。一列貨車進站。突然,她「想起她與弗龍斯基第一次相會那天被火車碾死的那個人,頓時明白,她該怎麼做了」。只是到了這一刻,她才決定死。
「她腦袋一縮,手臂前伸,墜于車廂之下。」
(司湯達喜歡在一個場景中切斷聲音:我們不再聽到對話,開始追隨一個人物的秘密想法;這時候,總是一種非常有邏輯而不散亂的思考,司湯達通過它向我們展示人物的打算,如何在審時度勢,決定下一步的行動。而安娜的寧靜獨白沒有任何邏輯,它甚至不是一種思考,而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在她腦海里出現的所有東西的匯流。因此,托爾斯泰將喬伊斯以系統得多的手法在《尤利西斯》中實驗的、被後人稱為內心獨白意識流的東西提前了大約五十年。托爾斯泰與喬伊斯兩人被同一種頑固的念頭縈繞:抓住在現時時刻內發生在一個人腦海中的、下一秒鐘就一去不復返的東西。但兩人之間還是有區別:托爾斯泰的內心獨白並不像後來喬伊斯的一樣,去探視普通、日常、平凡的一天,而是相反,探視他女主人公生命中具有決定性的時刻。而這一點要難得多,因為一個處境越具有戲劇性,越特別,越嚴重,敘述它的人就越容易去抹掉它具體的一面,忘掉它非邏輯、非詩性的一面,而換之以悲劇嚴密、簡化的邏輯性。所以,托爾斯泰對一次自殺的非詩性的審視就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是小說史上獨一無二的「發現」,而且以後也永遠不會有。)九_九_藏_書
她走下幾步台階,來到了車軌旁邊。貨車駛近。「類似游泳入水前的那種感覺攫住了她的心……」
接下來的一天,星期天,是她死的那一天。早晨,他們又爭吵了一次。剛等弗龍斯基出門去看他住在莫斯科郊外別墅的母親,她就給他傳了一封信:「是我不對。回家來,有話要說。看在上帝分上,快回家來,我害怕極了!」然後她決定去看嫂子多莉,去傾訴自己的痛苦。她上了馬車,坐下,任憑思想在她腦海里自由地閃過。這並非邏輯的https://read.99csw•com思考,而是一種大腦不可控制的活動,一切都混雜在一起,零碎的思考、觀察、回憶等等。轉動的馬車是進行這樣一個靜靜的獨白的理想場所,因為在她眼前飛逝而過的外面的世界不斷在維持著她的想法:「公司和倉庫。牙醫。對了,我把一切統統告訴多莉。雖然很羞恥痛苦,可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
(她想起的被「碾死」的男子是在她生命中第一次見到弗龍斯基時掉下火車的一名鐵路員工。這一對稱結構,這一用在火車站的雙重死亡的主題來框住她整個愛情故事的做法究竟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托爾斯泰的一種詩學處理?是他運用象徵的一種方法?
安娜到了多莉那裡,什麼也說不出。很快她就離開,重新坐上馬車而去;接下來是第二次內心獨白:街景、觀察、聯想。回家以後,她看到了弗龍斯基的電報,告訴她他在鄉下母親家裡,晚上十點以前回不來。早晨她在發出充滿感情的呼喚(「看在上帝分上,快回家來,我害怕極了!」)時,等待的是一個同樣充滿感情的回答,由於不知道弗龍斯基並沒有收到她的信,她感到受了傷害:她決定坐火車去看他;她又一次坐進馬車,於是有九九藏書了第三次內心獨白:街景、一個帶著小孩的女乞丐,「為什麼她以為這樣會引起別人的憐憫?難道我們不都是被扔到這片土地上來,讓我們相互憎恨,相互造成痛苦?……啊,一群嬉鬧的學生……我的小謝廖扎!」
她走下馬車,坐進火車;此時,一種新的力量進入了場景:醜陋的力量;從車窗望去,她看到站台上有一個「身子畸形」的女人在跑;她「想象這個女人脫了撐裙后醜陋的樣兒,就不由得駭怕……」女人後面跟著一個小女孩,「虛情假意地笑著」。出現一個男子,「污黑骯髒、面目醜陋」。最後,她面前坐下一對夫婦;她覺得他們「很討厭」;男士向他妻子說些「無聊的話」。一切有理性的思考都遠離了她的頭腦;她的美學感覺變得極其敏銳;就在她離開人世的半個小時之前,她見到美已經離開這一世界。
(這是一句絕美的話!在僅僅一秒鐘內,在她生命的最後一秒鐘,最高的嚴肅性與一個愉快、平常、輕快的回憶聯想在了一起!即使在死亡的悲愴一刻,安娜也遠離著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之路。她沒有離開非詩性的神秘之路,在這條路上,醜陋與美麗共存,理性讓位於非邏輯,而謎終究還是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