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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處境種種

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處境種種

布洛赫在一封信中解釋了《夢遊者》(成書於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二年間)中的詩學:「認知的小說,而非心理小說。」三部曲中的每一部小說,《一八八八:帕斯諾夫或浪漫主義》,《一九〇三:埃施或無政府主義》,《一九一八:胡格瑙或現實主義》(時間是題目的一部分),都是在前一部小說之後十五年,發生於另一環境,主人公也不同。將這三部小說連為同一部作品的(它們從不拆開單獨出版!),是同一種處境,一種超越于個體的歷史進程的處境,布洛赫稱之為「價值貶值」。面對這一處境,每一個主人公都有自己的態度:首先是帕斯諾夫,他忠誠于價值,在他九九藏書看來,它們正在消逝;接下來是埃施,他一心需要價值,卻不知如何辨認出價值來;最後是胡格瑙,他在價值不再的世界中,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打到貝爾格萊德去!」帥克喊著,在被體格檢查委員會召去的時候,他讓人在一個輪椅里推著,在布拉格街上穿來穿去,像個元帥似的手中高舉兩根借來的拐杖,布拉格人都好玩地看著他。這一天,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從而引發了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戰爭在布洛赫看來,代表著所有價值的淪喪,也是他的三部曲的終結)。為了能夠毫無危險地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帥克堅決參軍,堅決向國家和皇帝效忠,以至於九*九*藏*書無人能夠確定他究竟是個傻瓜還是個小丑。哈謝克也不告訴我們。在帥克滔滔不絕說著他那些人云亦云的蠢話時,我們始終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麼,而正因為我們不知道,他才讓我們感到好奇。在布拉格啤酒餐廳的廣告牌上,人們總是可以看到他又矮又胖的形象,但那是該書著名的插圖畫家將他想象成那個樣子的,哈謝克本人對帥克的外貌隻字未提。我們不知道他來自怎樣一個家庭。我們看不到他跟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他不找女人?他與女人是偷偷幽會?沒有回答。但更有意思的是:沒有問題!我想說的是:對我們來說,帥克愛不愛|女|人根本無所謂!
這些小說家在我「個人的小說歷史」中,都九-九-藏-書是小說現代主義的奠基人。我把雅羅斯拉夫·哈謝克也列入其中,其實不失尷尬,因為,哈謝克是根本不在乎現代不現代的;他是一個深受人們喜愛的作家——今天這類作家已經不再存在——是一個流浪漢作家,一個冒險作家,蔑視文學界,也被文學界蔑視,只寫了一部小說,馬上就在全世界找到了廣大的讀者群。然而,正因如此,我認為他的《好兵帥克》(成書於一九二〇至一九二三年間)能反映出與卡夫卡(兩位作家曾經好些年在同一城市中生活)或布洛赫的小說相似的美學傾向,尤其了不起。
這是一個既悄然又徹底的美學轉折:為了讓一個人物顯得「生動」、「有力」,在藝術上「成功」,不九_九_藏_書再需要提供有關他的所有可能的信息;不用讓人相信他是和你我一樣真實的人;為了使人物有力而令人難以忘懷,只需他佔滿小說家為他創造的處境的所有空間。(在這一新的美學氛圍中,小說家甚至津津有味地時不時告訴人們他所講述的沒有什麼是真實的,一切都是他的杜撰——正如費里尼在《船行》結束處,讓我們看到他那幻覺戲劇幕後的所有機關。)
假如說卡夫卡不管心理,而去集中審視一種處境,這並不意味著他的人物在心理上不可信,而是心理問題已經退居其次:K究竟有過幸福的童年還是悲慘的童年,究竟是媽媽的心頭肉還是在一個孤兒院里長大,他是否經歷過偉大read.99csw•com的愛情,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的命運,也改變不了他的行為。正是通過這種對問題的顛覆,通過這種對人類生活進行探詢的另外的方式,通過這種關於人的身份的另外的觀念,卡夫卡不但與以往的文學區別開來,而且也與他同時代的偉人普魯斯特和喬伊斯不同。
弗蘭茲·卡夫卡的三部小說是同一處境的三種變體:人產生衝突,並非是與另外一個人,而是與一個轉化成巨大的行政機構的世界。在第一部小說(寫於一九一二年)中,人的名字叫卡爾·羅斯曼,世界是美國;在第二部(一九一七年)中,人的名字叫約瑟夫·K,世界是一個指控他的龐大法庭。在第三部(一九二二年)中,人的名字叫K,世界則是聳立著一座城堡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