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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惟有小說能說的東西

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惟有小說能說的東西

《沒有個性的人》的故事情節發生在維也納,但這個城市的名字在小說中,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只出現了兩到三次。正如以前菲爾丁小說中的倫敦,維也納的地形並沒有提到,描寫更少。發生了烏爾里希與他的妹妹阿伽特那麼重要的一次相遇的那座無名城市是哪一座?您是無法知道的;那座城市在捷克語中被稱為布爾諾,在德語中又稱為布林;我根據一些細節輕而易舉認出了它,因為我在那裡出生;但我剛一說完這些,就指責自己與穆齊爾的意圖背道而馳;意圖?什麼意read.99csw.com圖?他難道想隱藏什麼事情嗎?沒有;他的意圖純粹是美學的:只集中講述本質性的東西;不讓讀者的注意力轉向一些無用的地理方面的考察。
人們經常認為,現代主義的意義在於每一種藝術都在儘力接近它自己的特殊性,接近它自己的本質。因此,抒情詩拋棄了所有修辭的、教育性的、美化了的東西,以迸發出詩性奇思異想的源泉。繪畫放棄了它的資料性、模仿性的功能,以及一切可以用另一手段(如攝影)來表達的東西。那麼小九-九-藏-書說呢?小說也拒絕成為對一段歷史時期的說明,對一個社會的描繪,對一種意識形態的捍衛,只為「惟有小說能說的東西」服務。
我記起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說:《人羊》(寫於一九五八年)。一個晚上,在一輛公車上擠滿了日本人,上來一幫喝醉酒的士兵,他們屬於一支外國軍隊。他們開始嚇唬一名乘客,是一名大學生。他們逼他脫褲子,露屁股。大學生感到人們在他身旁忍住笑。但士兵們並不滿足只有這麼一個受害者,逼迫一半乘客都露出屁股來。公車停下,士兵們下了車,脫下褲子的人又都穿上了褲子。別的人從他們的被動狀態中清醒過來,逼那些受了污辱的人到警察局去告那些外國士兵的所作所為。其中一人,是個小學教師,尤其不放過那名大學生:他與他一起下車,陪他一直回到家,還想知道他的名字,以將他所受的污辱公佈於眾,指控那些外國人,最後兩人之間爆發了仇恨。這是一個極妙的故事,探討懦弱、廉恥,以及施虐狂般死死糾纏,還想讓人以為那是對公正之愛的行為……然而,我提到這篇短篇小說只是想問,這些外國士兵是誰?當然,是二戰之後留守日本的美國兵。既然作者明確稱那些乘客是「日本」乘客,為什麼他不說出士兵的國籍呢?是出於政治上的忌諱,還是為了追求文體上的效果?都不是。試想,假如在整篇小說中,一直都是日本乘客在與美國士兵對峙!在這個明確說出的定語的力量之下,整個短篇都會被簡化為一個政治文本,變成對佔領者的控訴,而只需放棄這個詞,就可以讓政治的一面覆蓋上一層朦朧的陰影,讓光線完全聚集到小說家感興趣的主要謎語上面:存在之謎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因為大寫的歷史,帶著它的運動,它的戰爭,它的革命和反革命,它的民族屈辱,並不作為需要描繪、揭示、闡釋的對象,因其本身而讓小說家感興趣;小說家並非歷史學家的僕人;如果說大寫的歷史讓他著迷,那是因為它正如一盞聚光燈,圍繞著人類的存在而轉,並將光投射在上面,投射到意想不到的可能性上,這些可能性在和平時代,當大寫的歷史靜止的時候,並不成為現實,一直都不為人所見,不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