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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思考的小說

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思考的小說

「夫妻的卧室在滅燈之後,將男人放到了一個演員的處境。這個演員必須面對一群隱而不見、圍著他的人,表演一個讓人想起咆哮的獅子的英勇角色,這一角色是正面的,卻不免有些力不從心。好幾年來,萊昂的那些隱而不見的聽眾面對這一表演,既沒有給予哪怕輕輕的掌聲,也沒有任何反感的跡象,可以說,這足以讓最堅強的神經崩潰。早晨,在吃早餐的時候,克萊芒蒂娜僵硬得像一具凍僵了的屍體,萊昂對此敏感得幾乎要發抖。他們的女兒格爾達每次都看出這一點來,所以,她帶著恐懼和一絲苦澀的厭惡,把夫妻生活想象成在夜的黑暗中一場貓與貓之間的搏鬥。」穆齊爾就是這樣進入「事物的靈魂」,也就是進入菲舍爾夫婦「性|交的靈魂」。通過一個簡單的隱喻——思考的隱喻——的閃光,他照亮了他們的性生活,不管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甚至照亮了他們女兒的未來生活。read.99csw.com
但在我眼中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在這兩位維也納小說家的作品中,思考不再被視為一種例外的元素,一種中斷;很難稱之為「離題」,因為在這些思考的小說中,它是不斷存在著的,即使在小說家講述一個情節或者在他描寫一張臉的時候。托爾斯泰或喬伊斯讓我們聽到在安娜·卡列寧娜或莫莉·布魯姆頭腦中閃過的話;當穆齊爾以他的目光長長地注視萊昂·菲舍爾和他的性能力時,他跟我們講述的,是他本人所想的東西:
布洛赫與穆齊爾的回答再明確不過了:他們將思考通過一read•99csw.com扇大開的門引入了小說,在他們之前無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在《夢遊者》中插入的題為《價值貶值》的論述(它佔據了十個章節,分散在三部曲的第三部小說中)是一系列關於歐洲在三十年中精神狀況的分析、思考和警句;不能說這一論述與小說的形式不符,因為它照亮了一面牆,牆上上演著三個人物破裂的命運,正是它將三部小說匯成一部。我怎麼強調也不為過:在一部小說中引入一種思維上如此嚴密的思考,並以如此美妙、如此音樂性的手法,使之成為整體結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在現代藝術時代一個小說家敢於嘗試的最為大胆的創新之一。
在盛大遊行的一天,烏爾里希到了萊因斯多夫伯爵的部長辦公室內。遊行?為了什麼?在書中,作者交代了遊行的原因,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遊行這一現象本身:在大街上遊行意味著什麼,這一二十世紀如此具有代表性的集體行為意味著什麼?驚訝的烏爾里希透過窗子看那些遊行的人;當他們到達宮殿腳下時,他們的臉抬了起來,臉上布滿憤怒之色,人們揮舞著手杖,但是「就在幾步遠處,在一個拐角,就在遊行彷彿消失在了幕後的那個地方,大多數人已經在卸妝了;在沒有任何觀看者的情況下再擺出氣勢洶洶的樣子是荒謬的」。在這一隱喻的照明下,遊行者不再是憤怒的人;他們是憤怒的表演者!一旦表演結束,他們就匆匆「卸妝」了!在政治學家將其作為他們最喜歡的主題之前很久,「表演的社會」就已經被透視、被分析了,而這是多虧了一位小說家,多虧了他對一種處境的本質的「快速而機智的洞察」(菲爾丁)。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沒有個性的人》是關於整整一個世紀的存在的無可比擬的百科全書;每當我想重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習慣隨手翻開一頁,絲毫不顧之前與之後的情節;即使「故事」在那裡,它也是緩慢前行,悄然地,並不希望將任何注意力吸引到它身上;每個章節本身就是一個驚奇,就是一個發現。思想的無處不在並沒有從小說那裡帶走作為小說的特點;它豐富了小說的形式,並極大地拓展了惟有小說能發現和說的東西的領域
強調一下:像布洛赫和穆齊爾那樣在現代小說美學中引入的小說思考,跟一名科學家或者哲學家的思考完全不同;我甚至要說,這種思考是有意非哲學的,甚至反哲學的,也就是說堅決獨立於任何既有的思想體系;它並不作出評判;不宣揚什麼真理;它在九*九*藏*書探詢,它在驚訝,它在探查;它的形式最為多樣:隱喻的、諷刺的、假設的、誇張的、格言式的、好笑的、挑釁的、奇思異想的;尤其是:它從不離開人物生活魔幻般的圈子;正是人物的生活滋養了它,為之提供存在理由。
要求小說家「集中講述本質性的東西」(「惟有小說能說的東西」)的命令會不會為那些拒絕作者的思考,認為那是外在於小說形式的元素的人提供理由?確實,假如一位小說家藉助於一些並非屬於他而屬於學者或哲學家的手段,是否表明他無法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小說家,無法僅以小說家立足,標志著他藝術上的軟弱無力?更何況:思考的介入會不會將人物的行為轉化為僅僅是對作者想法的說明?再者:既然小說的藝術意味著人類真理的相對性,難道不要求作者隱藏起他本人的意見,並將所有的思考都留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