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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從貢布羅維奇的作坊看小說的歷史

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

從貢布羅維奇的作坊看小說的歷史

他並不對普魯斯特著迷。(一個十字路口:普魯斯特到達了一次偉大的旅程的終點,已經窮盡了其所有的可能性;貢布羅維奇一心探求新世界,只能走上另一條道路。)
他幾乎跟他同時代的任何一位小說家都不相似。(小說家們在他們的閱讀書單中經常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空白點:貢布羅維奇既沒有讀過布洛赫,也沒有讀過穆齊爾;出於對那些抓住卡夫卡不放的時髦人的惱怒,他對卡夫卡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他覺得自己跟拉丁美洲文學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嘲笑博爾赫斯,以他的品位來看,博爾赫斯太自負了。他在阿根廷的時候,生活在孤立之中,在偉大的作家當中,只有埃內斯托·薩瓦托對他感興趣;他後來也以友善報之。)
他不喜歡十九世紀的波蘭文學(對他來說太浪漫了)。九*九*藏*書
他喜歡二三十年代的前衛。(他對這一時代「進步主義」意識形態,以及它「鼓吹現代的現代主義」表示懷疑,但接受它對新形式的渴望,接受它想象力的自由。他這樣告誡一名年輕作家:先不要帶任何理性控制地寫上二十頁,然後帶上敏銳的批評精神重讀一遍,保留其中本質性的東西,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好像是他為小說這架馬車套上一匹被稱為「沉醉」的野馬,與一匹馴過的、稱為「清醒」的馬並駕齊驅。)
一九五三年,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在他寫的《日記》的第一年中(他一直寫了十六年,直至去世),引用了一名讀者的來信:「千萬不要自己評論自己!只顧寫就是了!您受到別人的刺|激,親自為自己的作品作序,不光作序,甚至還寫read.99csw.com評論,真是太可惜了!」就此,貢布羅維奇回答說,他將繼續自我解釋,「能解釋多少就解釋多少,能解釋多長時間就解釋多長時間」,因為一個沒有能力談自己的書的作家,不是一個「完整的作家」。就讓我們在貢布羅維奇的小說作坊中呆上一段時間。下面是他喜歡與不喜歡的作家的名單,是他「關於小說歷史的個人版本」:
他不喜歡法國五六十年代的前衛,尤其是「新小說」和「新批評」(羅蘭·巴特)。(關於新小說:「貧乏,單調……唯我論。手|淫……」關於新批評:「越淵博就越愚蠢。」他忍受不了這些新的前衛將作家放入的兩難處境:或者是採用它們手法的現代主義(他認為這一現代主義全是些難懂的話,是深奧的,教條的,跟現實缺乏接觸),或者就是無窮地複製同樣形式的約定俗成的藝術。而現代主義對貢布羅維奇來講則是:通過新的發現,在繼承下來的道路上前行,只要這還是可能的,只要從小說那裡繼承下來的道路還存在。)read.99csw.com
他喜歡波德萊爾。(他接受現代詩歌的革命。)
他對巴爾扎克可以說是無動於衷。(他反對巴爾扎克的詩學漸漸被樹立成小說的樣板。)
一個小說家談論小說的藝術,並非一個教授在他的講席上高談闊論。更應當把他想象成一個邀請您進入他畫室的畫家。畫室內,畫作掛在四面牆上,都在注視著您。他會向您講述他自己,但更多的會講別人,講他喜歡的別人的小說,這些小說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都是隱秘存在著的。根據他自身的價值標準,他會當著您的面將小說歷史的整個過去重鑄https://read•99csw•com一遍,並藉此來讓您猜想他的小說詩學。這一詩學只屬於他自己,因此,很自然地,與別的作家的詩學相對立。所以,您會覺得,自己帶著驚訝,下到了大寫的歷史的底艙,在那裡,小說的未來正在被決定,正在形成,正在創造,在爭論,在衝突,在對立。
他喜歡拉伯雷甚於一切。(關於高康大和龐大固埃的書寫于歐洲小說正在誕生之際,小說尚遠離一切規範;書中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後來的小說史將或實現它們,或遺棄它們,但所有的可能性都留了下來,跟我們在一起,成為靈感:在不可能中的徜徉,智力上的挑釁,形式上的自由。貢布羅維奇對拉伯雷的熱愛表明了他的現代主義的意義:他並不拒絕小說的傳統,他要求找回小說傳統;但他希望是完整的小說傳統,尤其是對它誕生https://read•99csw•com時那美妙的一刻帶有特別的關注。)
他蔑視「介入文學」。(了不起的是:他不經常跟那些將文學變成反資本主義鬥爭的附庸的人論戰。在他這位在共產主義體制下的波蘭遭禁的作家看來,「介入」藝術就是在反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前進的文學。從他寫作《日記》的第一年起,他就指責這一文學的善惡二元論,指責它過於簡單化的趨向。)
總體來講,他對波蘭文學是持保留態度的。(他覺得自己沒有受到同胞的愛戴;然而,他的保留並非一種憎恨,它只是表達了一種被封閉在小環境的緊身衣里的反感。他在提到波蘭詩人圖維姆的時候,這樣說:「他的每一首詩,我們都能說是『美妙的』,但如果有人問我們,圖維姆以什麼樣的圖維姆元素豐富了世界詩歌,我們真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