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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作為一個不知遺忘為何物的世界的烏托邦的小說

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作為一個不知遺忘為何物的世界的烏托邦的小說

然後,對藝術的感知也逃避不了遺忘的力量。當然,更確切地說,面對遺忘,每一種藝術都處於不同的狀態中。從這一角度來看,詩歌處於優越的特權地位。一個讀波德萊爾的十四行詩的人不能跳過其中任何一個詞。如果他喜歡,他會讀上好幾遍,甚至可能高聲朗誦。如果他喜歡得發瘋,還會牢記在心。抒情詩是記憶的堡壘。
這個結尾並沒有找到許多知音。人們認為它粗俗。粗俗?真的嗎?我可以想象另一種指責,更具說服力:用一個新的主題來結束一部小說,這從結構上來看是一種錯誤;就像在一首交響樂最後的節拍中,作曲家不去回到主要的主題,卻突然滑向了一個新的旋律。
是的,這另一種指責更具說服力。只不過,逛妓院的主題並非是新的主題。它並非「突然」read.99csw.com出現的。它在小說的開始,第一部分第二章的最後就已經展現出來了:非常年輕的弗雷德里克和戴洛里耶一起度過了愉快的一天(整整這一章都是講述他們兩人的友誼),兩人在分開的時候,看著「(塞納河的)左岸,從一座低矮房子的小天窗中閃著一道光」。在這一刻,戴洛里耶戲劇化地取下了他的帽子,誇張地說了幾句謎一般的話。「這一向兩人共同的冒險經歷的暗示讓他們非常快樂。他們在大街上放聲大笑。」然而,福樓拜對這一「共同的冒險經歷」究竟是什麼卻隻字未提;他一直等到小說結束時才來講述,讓這陣歡快的笑聲的回聲(「在大街上放聲大笑」)跟最後幾句話的憂鬱結合在一起,成為同一個細膩的和弦。
然而,小說家在https://read.99csw•com寫小說時就像是在寫一首十四行詩。您瞧他!他因眼前出現的結構而興奮:任何一個小的細節對他來說都是重要的:他將它轉化為主題,像在一首賦格曲中一樣,讓它出現無數次重複、變奏、影射。所以他堅信小說的後半部分會更美,比前半部分更有力;因為人們越在城堡的各個大廳中前行,已經說出的句子的迴音,已經呈現的主題的迴音就會變得越來越多,等到匯聚成了和弦,將在各個方向迴響。
面對這一具有毀壞性的遺忘,小說家應當做些什麼?他將不去管它,把他的小說像一座不可遺忘、不可摧毀的城堡一樣來構建,儘管他知道,他的讀者只會消閑地、快速地、健忘地瀏覽它,永遠也不會居住進去。
相反,面對遺忘,小說是一座極不堅固的九九藏書城堡。假如我算每讀二十頁花一個小時,一部四百頁的小說將花去我二十個小時,所以,可以說是一個星期,因為很少可以有一個星期全部是空閑的。更可能的是,在閱讀的中間,會出現長達好幾天的間斷,遺忘很快就會在那裡鋪開它的工地。但遺忘並非僅僅在間斷的時間內工作,它還會以一種延續的方式參与閱讀,絲毫也不鬆懈。在翻頁的時候,我就已經忘了我剛剛讀的。我只記得某種概括性的東西,對理解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可或缺的東西,而所有的細節,那些細小的觀察、美妙的說法都已經被抹去了。在多年之後,有一天,我會產生將這部小說講給我朋友聽的願望;於是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記憶從閱讀中僅僅記住了一些片斷,它為我們每人構建起了兩本完全不同的書。
九-九-藏-書想到《情感教育》的最後幾頁:在早已中斷了跟歷史的調情之後,在最後一次見了阿爾努夫人之後,弗雷德里克又一次見到了年輕時的朋友戴洛里耶。他們一起憂鬱地講起他們頭一次逛妓院的經歷:弗雷德里克當時十五歲,戴洛里耶十八歲;他們是像戀人一樣進去的,每人手中拿著一大束花;姑娘們都大笑起來,弗雷德里克出於靦腆驚慌失措,逃了出來,戴洛里耶緊隨其後。這個回憶很美,因為讓他們又想起了他們以前的友誼,後來他們多次背叛了這一友誼,但是,隔著三十年的距離,還是剩下了一種價值,可能是最為珍貴的,即使它不再屬於他們。弗雷德里克說:「我們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就在那次」,戴洛里耶也重複著同一句話。通過這句話,他們的情感教育結束了,小說也結束了。
可是,雖九-九-藏-書然在整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福樓拜本人一直都聽得到這對朋友之間默契的笑聲,但是他的讀者馬上就忘記了。等到他讀到最後時,提到兩人逛妓院對他來說喚不起任何回憶;他聽不到什麼和弦細膩的音樂。
遺忘在永恆地活動,它賦予我們每一個行動一種幽靈般、非真實、蒸氣般的特點。前天中午我們吃的是什麼?我的朋友昨天跟我說了些什麼?甚至三秒鐘之前我在想什麼?這一切都被遺忘了,而且(這一點更為糟糕)它們本來就不配享有別的命運。相對於我們從本質上來講是轉瞬即逝、只配被遺忘的真實世界,藝術作品矗立在那裡,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理想的、堅實的世界,其中每一個細節都有著它的重要性,它的意義,其中所有的一切,每個詞,每個句子,值得不被遺忘,而且就是為此而構思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