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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由莫斯科引入的革命開啟了第二個二十年的恐怖,後來在一九六八年,以俄國人氣不過該國放肆的解放,興兵五十萬入侵該國而告結束。
俄國人入侵之後,捷克人絲毫沒有想過這種意識形態最終會垮台,他們又想像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里。因而,奪去他們的力量,遏制他們的勇氣,致使這第三個二十年如此卑怯、如此悲苦的,不是他們真實生活的痛苦,而是未來的虛空。
在這個世紀,捷克人的歷史由於「二十」這個數字的三次重複而具有了非凡的數學美。經歷了數個世紀的歲月之後,他們於一九一八年獲得國家獨立,而在一九三八年又喪失了。
只是在我們這個世紀,歷史上的重大日子才如此貪婪地主宰每一個人的生命。如若不首先對重大日子作一番分析,便九-九-藏-書不可能理解伊萊娜在法國的存在。在本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來自共產黨國家的流亡者在法國是很不讓人喜歡的;法國人當時把法西斯主義視為惟一真正的災禍: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的西班牙,拉丁美洲的獨裁。直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他們才漸漸拿定主意,把共產主義設想為一種災禍,儘管是低一層次的災禍,我們姑且稱其為二號災禍。正是在這個時期,在一九六九年,伊萊娜和她丈夫流亡到法國。他們很快明白,與頭號災禍相比,落到他們祖國頭上的災難實在太沒有血腥味,無法觸動他們的新朋友。一次次解釋,他們養成了習慣,幾乎每次都這麼說:
斯卡采爾說三百年莫非錯了?當然錯了。任何預測都會出錯,這是賦予人類的少有的確證之一https://read.99csw.com。但是,如果說預言錯了,對預言者而言卻是真的,不是就他們的未來而言,而是就他們的當時而言。在我稱之為第一個二十年的那個時代(一九一八至一九三八年),捷克人曾以為他們的共和國前程無限。他們想錯了,但正是因為他們想錯了,他們才在歡樂中度過了那些歲月,而歡樂使他們的藝術有了前所未有的繁榮。
阿諾德·勛伯格堅信以其十二音美學打開了音樂史的遠大前景,他於一九二一年宣稱,多虧了他,德意志音樂(他是維也納人,沒有說「奧地利」音樂,卻說「德意志」音樂)的統治地位(他沒有說「榮耀」,而是說Vorherrschaft,即「統治」)將在未來的一百年裡(我的援引準確無誤,他確實說過「一百年」)得到保https://read.99csw.com證。但這番預言之後十二年,即一九三三年,他由於是猶太人而被驅出德國(他想要保證其Vorherrschaft地位的正是這個國家),隨之而去的,是建立在其十二音美學(被譴責為費解的,精英主義的,世界主義的,對德意志精神抱有敵意的)之上的整個音樂。
三百年?斯卡采爾是在七十年代寫的這幾句詩,可在一九八九年秋天就去世了,幾天後,曾經在他眼前展現的悲苦的三百年在短短几天里化為烏有:布拉格的街頭擠滿了人,人們高舉的手中那一串串鑰匙敲擊著,如鐘聲般宣告著新時代的到來。
他們就這樣一次次忠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伊萊娜還舉當時的捷克詩人揚·斯卡采爾的一首四行詩為證:他談起籠罩在他心頭的悲苦;這份悲苦,他多麼想將它掀掉,推向遠處https://read.99csw.com,用它為自己造一間屋,關在裡邊三百年,三百年裡永不開門,對誰都不開門!
勛伯格的預言不管有多大的錯,對想理解其作品意義的人來說,還是不可缺少的,他以為自己的作品不是摧毀性的,不是神秘的、世界主義的,也不是個人主義的、難解的、抽象的,而是深深根植于「德意志土壤」(是的,他說的是「德意志土壤」)的;勛伯格認為他在譜寫的,不是偉大的歐洲音樂史的迷人尾聲(我傾向於這樣理解他的作品),而是無限的輝煌前程的序曲。
佔領政權於一九六九年秋牢固地建立,但誰也沒有料到,又於一九八九年秋悄悄地、有禮有節地撤除了,與當時歐洲所有的共產黨政權一模一樣。這是第三個二十年。
就像是斧斫的一樣,歐洲二十世紀的重大日子都刻下了深深的傷痕。一九一四年的第一九-九-藏-書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後來歷時最長、稱為冷戰、最後在一九八九年宣告結束的第三次大戰。除了這些關涉整個歐洲的重大日子,還有一些次等重要的日子決定了某些民族的命運: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一九五六年俄國入侵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南斯拉夫人反抗斯大林,一九九一年又開始自相殘殺。斯堪的納維亞人、荷蘭人和英國人在一九四五年以後幸運地沒有遭遇任何重大日子,他們得以生活了美妙而又虛空的半個世紀。
「不管有多可怕,法西斯專政總歸會隨著獨裁者的滅亡而倒台,人們總算有點指望。可是,以無邊的俄羅斯文明為支撐的共產主義,對於波蘭,對於匈牙利(且不談愛沙尼亞)來說,則是沒有盡頭的黑洞。獨裁者是會滅亡的,但俄羅斯是永存的。我們逃離的國家所遇到的災難,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