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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接著說:「有我的房子。」接著又說:「我的獨立。」然後又慢條斯理地說:「長久以來,我一直感覺我的生活受別人支配。馬丁死後的那幾年除外。那是最艱難的幾年,我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付。當時真苦。你不會相信,但今天,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最幸福的幾年。」
「但是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只想在布拉格定居。」
「你在巴黎有了什麼人?」
米拉達吟誦著這些詩句,聲音微微顫抖:這些詩句總是讓她想到這樣的幻景:一匹馬穿過原野;馬背上一具骷髏手持長柄鐮刀,身後,還是在馬背上,一隻開屏的孔雀,羽毛絢爛,閃閃發光,象徵著永恆的驕傲。
「我今天中午就跟一個那兒的人一起吃飯。」
「可是,你一直還真的是共產黨員。」
「相反,這倒成全了她。」
「是的。」
「對,我想起來了。作這個決定時你不在場。」
她沉默不語,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個畫面:九_九_藏_書一個愛上了一個富家男孩的窮人家的小姑娘;一個想在共產主義中找到其生命意義的年輕女子;一九六八年後,一個嫁給了一個持不同政見者的成熟|女子,她一下子認識了一個比以往更為廣闊的世界:不僅有起來反對共產黨的共產黨人,還有教士、老政治犯、失去社會地位的大資產者。後來,一九八九年後,就像從夢中醒來,她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人:一個窮人家的姑娘,但已經老了。
「不到二十歲。從那時起,一切都被永遠決定了。就在那時我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很難確定、難以抓住的錯誤,那是我整個生命的起點,我永遠無法補救。」
「抱歉,你已經告訴過我了,但是我還不敢肯定,你是在哪兒出生的?」伊萊娜問。
「聽著,在巴黎與布拉格之間兩頭跑,這很適合我。我在這邊和那邊都有工作,古斯塔夫是我惟一的老闆,我們會安排好的,我們會臨時作出決定。」
「這個詞已無任何意義。不https://read.99csw.com過我的確一直都是窮人家的女兒。」
「年輕無知時結了婚,有了第一個孩子,選擇了自己的職業。後來有一天發現也明白了許多事情,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因為人的整個一生已經在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年代被決定了。」
「比如說這樣一個形象:……死人與孔雀同在一匹馬背上。
米拉達好像要避開這個話題,說:「怎麼樣,你終歸有一天要下決心的吧?」
「年輕無知時犯下的一個無法補救的錯誤。」
「你看到經過四十年的共產主義,資產階級是如何在幾天之內捲土重來的嗎?他們以種種方式活了下來,有的被投進監獄,有的被趕下以前的位子,但有的真能找路子,竟然擁有了輝煌的事業,當上了大使,教授。如今,他們的兒孫重又聚到一起,像是一個秘密兄弟會,他們佔了銀行,報紙,議會,政府。」
多少年以後,當米拉達在餐館的包間從其他https://read.99csw.com女人中間認出伊萊娜時,不由自主地對伊萊娜產生了一種好感;有一個細節特別吸引她:伊萊娜給她朗誦了一首揚·斯卡采爾的四行詩。在波希米亞這個小地方,很容易遇到、接觸到詩人。米拉達與斯卡采爾曾經相識,他身材矮胖,面部冷峻,好像用石頭雕刻出來的一般。過去她曾經以一個女孩的天真崇拜他。他所有的詩不久前結集出版,米拉達把這本詩集當作禮物送給她的這個朋友。
「你一直梳這個髮型,不是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換別的髮型。」
「你知道古斯塔夫在布拉格和巴黎都有辦事處!」
伊萊娜翻了翻詩集,說:「如今還有人讀詩嗎?」
「甚至我母親也不反對。」
「你當時多大?」
她說丈夫死後的那幾年是最幸福的,這說法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她連忙改口說:「我是想說,那是我惟一一次自己主宰生活。」
「沒有了。」米拉達說。接著她給伊萊娜背誦了一些詩句:「中午,有時我們看到黑夜朝河流走去……」或者,請聽好:「池塘,仰天而卧的水……」還有,斯卡采爾說:「在某些夜晚,空氣是那般溫柔,脆弱,彷彿人們赤腳走在玻璃碎片上。」九*九*藏*書
她說出了一個小城市的名字。
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米拉達微微一笑,說:「我發現這個名字又給我帶來了晦氣。我本想邀請你一起吃午飯。太遺憾了。」
「你又變成了馬克思主義者。」伊萊娜微微一笑說。
「你的意思是?是別墅嗎?」
「一切都與財產有關。」
「對,對,就像我流亡國外一樣!流亡國外也正是我以前的那些決定造成的後果。我流亡國外是因為秘密警察不讓馬丁過太平日子。他再也無法在此地生活下去了。可我,還可以。我與丈夫休戚相關,我並不為此感到遺憾。不管怎麼說,流亡國外並不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我的決定,不是我的自由選擇,也不是我的命運。我媽媽https://read.99csw.com把我推向了馬丁,馬丁把我帶到了國外。」
聽著米拉達背誦詩句,伊萊娜想起在流亡國外的最初幾年裡經常突然閃現在腦海中的那些幻覺。那是同一景象的某些片段。
伊萊娜感激地望著米拉達,米拉達是她在這個國家裡找到的惟一朋友,她看著米拉達圓圓的漂亮面龐,她的髮型使她那張臉顯得更加圓;她在沉默,在深思,此時臉上的皺紋因皮膚靜止不動而消失了,看上去像一個年輕的女人;伊萊娜希望她不作聲,不吟誦詩歌,希望她永遠這樣一動不動,永遠這樣漂亮。
「不。我不想跟她們在一起過。」
她沉默不語。米拉達沒有打斷沉默,伊萊娜又接著說:「我結婚很早,當時只是為了逃避我母親。但恰恰因為這樣,這是一個被迫的選擇,並不真正自由。最糟糕的是,為了逃避我母親,我卻嫁給了她的一個老朋友。因為我只認識她身邊的人。所以,即使結了婚,我依然在她的監視之下。」
「他叫什麼名字?」
「巴黎有什麼讓你牽挂的?你的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