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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皮》:一部原小說 六 《皮》與小說的現代性

九 《皮》:一部原小說

六 《皮》與小說的現代性

我可以繼續列舉無數字詞、隱喻、主題,它們不斷以重複、變奏、響應的方式回到書上,因而創造了小說的統一性,不過,我還是來說說這個刻意避免「故事」的寫作方式的另一個令人著迷之處:傑克·漢密爾頓死了,馬拉帕爾泰知道,從今以後,在他身邊的親友間,在他自己的國家裡,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孤單一人了。然而傑克的死只是在一個句子里提了一下(確實只是提了一下,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何時死的),而且這唯一的句子出現在一長段同時談及其他事情的文字里。在任何以一個「故事」為基礎的小說里,一個如九_九_藏_書此重要的人物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而且或許還會是小說的結局。可是,奇怪的是,正因為這短促,這靦腆的節制,因為一切描述的闕如,傑克的死帶來令人無法承受的感動……
然而,《皮》的形式令人震撼之處就在這裏:小說的寫作沒有以任何「故事」、任何情節的因果連續性作為基礎。小說里的現在取決於它的起始線(一九四三年十月,美軍抵達那不勒斯)和它的終點線(一九四四年夏天,吉米在永遠離開、遠赴美國之前,向馬拉帕爾泰告別)。在這兩條線之間,盟軍從那不勒斯往亞平寧山脈進軍。一切發生在這段時間的事都有某種特別的混雜(地點、時間、情境、回憶、人物)。我要強調,這種在小說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混雜,絲毫未減作品的統一性,同樣的氣息流過全書十二章,形成以相同氛圍、相同主題、相同人物、相同畫面、相同隱喻、相同老調構成的唯一世界。https://read.99csw.com
還有這個:一個藝術作品若不放在這門藝術的歷史脈絡下審視,就很難捕捉到它的價值(原創性、新意、魅力)。我認為,《皮》的形式之中看似違逆小說概念之處,其實正響應了二十世紀形成的小說美學新氣象(對立於前一世紀的小說的規範),這樣的違背是有意義https://read•99csw.com的。譬如,所有偉大的現代小說家都跟小說的「故事」保持某種隱約的距離,不再將之視為確保小說統一性無可替代的基礎。
馬拉帕爾泰某一本文集的法文版序言的作者將《完蛋》和《皮》界定為「這位才華洋溢風格秀異的作家最重要的小說」。小說?真是小說嗎?是的,我同意。儘管我知道《皮》的形式並不像大多數讀者心裏認為的小說。然而這樣的例子絕不罕見,許多偉大的小說在誕生之際,跟大家共同接受的小說概念並不相似。那又如何?一部偉大的小說之所以偉大,不正是因為它不重複現存之物嗎?偉大的小說家自己也經常因為他們奇特的書寫形式感到驚https://read.99csw.com訝,而且寧可不要那些無謂的討論加諸他們的著作。然而,《皮》的差異是極其徹底的,差別在於,讀者接觸這本書的態度是將之視為一篇報導,讀來拓展歷史知識,或者視為一部文學著作,讀來豐富自己的美感,增加自己對人的認識。
同樣的背景:那不勒斯:小說在此啟航,小說在此結束,對此地的回憶無所不在。月亮:它高掛在這本書的所有風景之上,在烏克蘭,它照耀著釘在樹上十字架上的猶太人;它掛在乞丐群居的郊區上空,「和一朵玫瑰一樣,讓天空充滿香氣宛如花園」;「它令人心醉神迷,它在神奇的遠方」,它的光芒撒在蒂沃利的山巒上;「碩大、血腥、令人作嘔」,它望著死屍遍野的一處戰場。字詞化為老調:瘟疫:它在美軍抵達的同一天出現在那不勒斯,彷彿解放者帶來這件禮物送給被解放者。後來,瘟疫變成一個隱喻,大批的告密事件像最可怕的流行病蔓延開來。或者,就在開頭,旗幟:在國王的命令下,義大利人「英勇地」把旗幟丟到爛泥里,後來又把它扶起來當作新的旗幟,後來又把它扔掉,又把它拾起,褻瀆地大笑著;到了這本書要結束的時候,彷彿響應著開頭的場景,一具死屍被坦克輾過,扁平地舞動起來,「像一面旗幟」……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