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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皮》:一部原小說 八 譫妄之美

九 《皮》:一部原小說

八 譫妄之美

一九四一年,烏克蘭,一個猶太人被坦克車碾死。他變成「一張人皮地毯」,幾個猶太人動手把沾在上頭的塵土弄掉,後來,「其中一個用鏟子的尖端從頭旁邊把人皮叉起,然後帶著這面旗幟上路」。這個場景的描述出現在第十章(而且標題就是《旗幟》),發生在羅馬朱庇特神殿附近的變奏隨即出現。一個男人對著美軍的坦克車開心地大喊著,他腳一滑,跌到地上,一輛坦克車壓過他身上,人們把他放在床上,他只剩下「被切成人形的一張皮」,「這是唯一夠資格飄在朱庇特神殿塔樓上的旗幟」。
而且,《皮》也是以一個這樣的相遇作為開場:read.99csw.com「瘟疫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于那不勒斯爆發,同一天,聯軍以解放者之姿進入這個不幸的城市。」到了這本書的後頭,第九章《火之雨》,一個同樣超現實的相遇以一種宛若平常的譫妄方式出現:在復活節的前一周,德軍轟炸那不勒斯,一個年輕姑娘死了,屍體躺在一座城堡里的桌子上,同一時間,維蘇威火山發出駭人的轟隆聲,開始噴出熔岩,「自從赫庫蘭尼姆城和龐貝城被火山灰活埋之後,從未見過」。火山爆發讓人類和大自然的瘋狂都發動起來,成群的小鳥飛進神龕里,躲在那些小聖徒雕像的九-九-藏-書四周,女人們衝破妓院大門,拉扯那些衣不蔽體的妓|女的頭髮,路上遍地死屍,屍體的臉上封著厚厚的一層白灰,「像是一顆蛋代替了他們的頭」,而大自然的肆虐並未稍歇……
在十九世紀,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小說里發生的一切,都必須是模擬的。在二十世紀,這個命令失去了強制力;從卡夫卡以降,直到卡彭鐵爾或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家們對於反模擬的詩意的感受越來越強。馬拉帕爾泰(他既不是卡夫卡的仰慕者,也不知道卡彭鐵爾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受到同樣的誘惑。
在這本書的另一個https://read.99csw.com段落,這種不像真實的事荒誕甚於恐怖:那不勒斯附近的海域布滿水雷,完全無法捕魚。美國將軍們如果要辦筵席,得到大水族館里去找魚。可是等到科克將軍想宴請從美國派來的重要人物弗萊特夫人的時候,這個貨源已經耗盡了,那不勒斯水族館里只剩下唯一的一條魚——美人魚。「那是這類人魚的一個非常罕見的標本,它們近乎人類的外形,就是美人魚這個古老傳說的源頭」。美人魚被端上桌的時候,眾人一片驚愕。「我希望您不會逼我吃這……這……這個可憐的女孩吧!」弗萊特夫人驚呼。科克將軍很尷尬,教人把「這可怕的東西」撤掉,可九九藏書是隨軍牧師布朗上校還不滿意,他讓服務生把魚放進一具銀棺材里,他陪他們用擔架把銀棺材抬走,為美人魚做了一場基督教的葬禮。
再一次,我想起這個場景,夜色剛剛變黑,馬拉帕爾泰騎馬經過兩排樹下,他聽到頭上有說話的聲音,隨著月亮慢慢升起,他終於明白,那是一些猶太人被釘在十字架上……這是真的嗎?還是幻覺?不論是幻是真,都令人難忘。我想到卡彭鐵爾,一九二〇年代,在巴黎,他曾經和超現實主義者共享他們對於充滿譫妄的想象力的熱情,他參与他們對於「神奇事物」的征戰,但是二十年後,在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他的心底卻產生了懷疑。從前令他著迷的東西,如今看來卻像「詩的老套陳規」,像「魔術師的戲法」;他背離巴黎的超現實主義並不是為了回到舊的寫實主義,而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找到了另一種更真實、紮根于現實的「神奇事物」,那是拉丁美洲的現實,在那裡,一切事物的氣味都不像真的。我想象馬拉帕爾泰也經歷了一些相同的事,他也喜愛過超現實主義者(在他創辦於一九三七年的期刊里,他刊登了他翻譯的艾呂雅和阿拉貢),這並沒有引導他跟隨他們的腳步,但是或許讓他對於變得瘋狂的現實的幽暗之美更為敏感,這樣的現實里充滿了「一把雨傘和一台縫紉機」的奇特相遇。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