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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譽和盛名

聲譽和盛名

門:你現在總是給朋友們打電話……
門:那麼,就你個人而言,是否曾經有過獲取權力的慾望?
加:托里霍斯沒有讀書的習慣。如果要他系統地進行閱讀,他會顯得焦躁不安,極不耐煩,但他卻始終了解第一流書籍的信息。他具有一種幾乎只有動物才具備的直覺能力,為我生平所僅見,他還具備一種有時會被誤認為是預言能力的感知現實的能力。對於頭腦里尚在思考的想法,菲德爾·卡斯特羅會一面滔滔不絕地講,一面使之逐漸完整、成熟;托里霍斯不同,他守口如瓶,絕不外露。我們這些朋友都知道,他嘴裏說的和他心裏想的往往是兩碼事。他是我所認識的最謹慎小心、最高深莫測的人。
加:我和托里霍斯將軍可以說是不打不成交。大概是在一九七三年,我在接受一次採訪時說,他是一個煽動家,發動收復巴拿馬主權的運動只是為了保存自己,而實際上,在推動巴拿馬必不可少的社會變革方面,他卻什麼也沒做。巴拿馬駐倫敦領事立即找到了我,告訴我說,托里霍斯邀請我去巴拿馬,以便我自己核實我的那種說法多麼不公正。我當時懷疑托里霍斯的邀請只是一種宣傳手段,於是就回答說,只要不公布我出訪的消息,我接受這一邀請。他同意了。但是,在我抵達巴拿馬之前兩天,各家通訊社都發出了我出訪的消息。我當機立斷,改去哥倫比亞。其實,這隻是一個與托里霍斯性格迥異的人辦事不妥造成的,但托里霍斯卻為此非常內疚,並重申邀請。數月之後,我秘密出訪巴拿馬。但當我表示想見托里霍斯時,卻辦不到,儘管有國家保安部的協助,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見到了他。他接見我時開懷大笑,對我說:「你知道為什麼連保安部也找不到我嗎?因為我在自己家裡,這是任何人,包括保安部在內,也想不到的我的最後一個去處。」從此,我們倆就因真正的加勒比海人所特有的相投的意氣成了好朋友。有一次,當關於巴拿馬運河的談判變得極為緊張和不確定時,我們兩人在法拉利翁軍事基地單獨相處了十五天,我們喝著威士忌,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我當時沒有膽量離他而去,因為我想,把他一個人撇在那兒,說不定他會頂不住那種壓力,舉槍自斃。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的這種擔心是不是毫無根據。不過,我一向認為,托里霍斯個人品質的最大弱點就是他甘當烈士。
門:在已故作家中間,你可以成為哪位的朋友?
門:你難道沒有意識到,你的聲名多少已經改變了你和他們的關係?舉一個例子:你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給他們寫信了。
門:我們來談談一個令人不快的題目:聲譽。你成名之後,結識了不少朋友,這些新的友誼是否同那些舊的同樣深厚?你能否察覺什麼時候這種友誼是真誠的,什麼時候僅僅是由於你的聲譽的吸引?
門:你們這一代拉丁美洲作家都關心政治,而你更為突出。以你與一些國家首腦的友誼為例。
加:我和他們的關係,更多的是聲譽(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的)帶來的廣泛的社交機會所衍生的結果,但是我同他們中的某些人的友誼,卻是因為我們個人之間意氣相投,跟權力或聲譽全然無關。九-九-藏-書
加:我可以成為彼特拉克的朋友。
門:在你所認識的人里,誰是舉世罕見的人物?
加:他和托里霍斯的友誼,同我和他們兩位的友誼一樣,都是意氣相投所致。好幾年之前,格雷厄姆·格林就被限制進入美國,因為有一次他在申請入境簽證時聲明說,他在青年時代當過幾個月的共產黨員。我和他受到同樣的對待,因為我曾經擔任過古巴拉美通訊社駐紐約記者。鑒於這種情況,托里霍斯發給我們每人一張巴拿馬公務護照,讓我們作為他的客人,出席一九七八年在華盛頓舉行的巴拿馬運河條約簽字儀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格雷厄姆·格林抵達華盛頓安德魯斯海軍基地后,在國歌聲和禮炮聲中走下官方座機時面帶譏誚的神情,因為只有政府首腦才這樣到美國來。第二天,我們出席了簽字儀式,離拉丁美洲各國政府首腦——其中有巴拉圭的斯特羅斯納、智利的皮諾切特、阿根廷的魏地拉以及玻利維亞的班塞爾——就座的長桌子不到十米。我們兩人饒有興味地觀察著,想象眼前是一群味道鮮美的動物,誰也未做任何評論。突然,格雷厄姆·格林https://read.99csw.com彎下身子,貼著我的耳朵用法語對我說:「班塞爾想必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這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特別是因為格雷厄姆·格林是懷著極大的憐憫說的。
門:你不認為你內心對權力有一種隱秘的迷戀嗎?
加:從未有過。我這一輩子經歷的許多事證明,我總是徹底避開各種級別的所有權力,因為我缺乏相應的天賦、修養和決心。這是任何一種職業都必須具備的三個基本條件。我認為,作為一個作家,這三個條件我倒都具備。對於個人命運的錯誤選擇也是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
門:在你新近結交的朋友中間,有些人是國家首腦。據我所知,他們之中有的人還向你請教,傾聽你的意見。你內心對於政治難道沒有慾望?或者說,你內心難道沒有對權力的隱秘的迷戀?
加:有好幾年,我就按《百年孤獨》問世前後結交這個劃分標準,把我的朋友分成兩大類。我這麼做的意思很明白:我覺得我的舊友更加可靠,因為他們是由於種種原因成為我的朋友的,而不是因為我成了名才高攀我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漸漸發覺我錯了:結交朋友的原因紛繁複雜,而由於某人的聲譽的吸引,應該說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原因。當然啰,這裏面包含兩層意思。如今,我本人也結識了許多過去不可能結識的名人,我是由於慕名,也僅僅是由於慕名,而結識他們的,後來又跟他們交上了朋友,因為我發現了我們的相似之處,這種相似同我們的名氣毫無關係。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這個意義上,聲譽是積極的,因為它提供了建立友誼的眾多機會;而如果沒有聲譽,這種友誼恐怕是不可能建立的。儘管如此,儘管我對我的新交很親切,但是對於我來說,我在《百年孤獨》出版前結交的老朋友仍然是特殊的;我們彷彿某種秘密的共濟會,對往昔懷有相同的感情這個幾乎不可摧毀的黏合因素使其得以鞏固。
門:格雷厄姆·格林也是托里霍斯的好朋友。你讀了大量格林的作品,後來又與他結識。你對他印象如何?
加:是的,教皇在當選后不到一個月就接見了我。他當時給我的印象是,他不僅在梵蒂岡教廷,而且在世界廣大地區都是一個迷失了的人,他似乎還沒有放棄克拉科夫主教這一職位。他甚至還沒有學會如何使用自己辦公室里的物品。當我向他告別時,他拿出鑰匙轉了好半天,還是沒打開他圖書室的門。我們在裏面憋了好久,後來還是他的一名助手從外面給我們打開了門。我舉這個例子並不是說他給我的印象很壞,恰好相反,我覺得他是一個精力充沛、極其樸實熱情的人,似乎隨時準備為自己的教皇身份請求人們原諒。
門:你受到過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接見,你對他印象如何?
加:他是我讀得最多、最認真的作家之一。我早在大學時代就開始讀他的作品了,在探索熱帶的奧秘方面,他也是對我幫助最大的作家之一。事實上,文學中的現實並非照相式的,而是合成式的。發現用於合成的基本要素是敘事藝術的一個秘密。格雷厄姆·格林對此十分內行,我是從他那兒學來的。我認為,在我的幾部作品里,特別是在《惡時辰》里,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對於我來說,沒有哪位作家能像格雷厄姆·格林那樣,其形象同我在見到他之前頭腦中的想象如此一致。他沉默寡言,對於你談論的事情似乎興趣不大。但是相處幾個小時之後,你會意識到:你們一直在不停地聊。有一次,在乘飛機長途旅行時,我對他說,他和海明威是人們不容易在他們身上發現別人的文學影響的為數極少的作家中的兩位。他回答說:「在我身上影響是明顯的:亨利·詹姆斯、康拉德。」後來,我問他,在他看來,為什麼不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他迅速給出了回答:「因為他們不認為我是個嚴肅的作家。」這兩個回答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卻告訴了我他是如何思考問題的。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次旅行,好像我們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談話。自從許多年前讀了《權力與榮耀》,我就覺得它的作者應該是他現實中這副樣子。https://read.99csw•com
門:你和巴拿馬鐵腕人物奧馬爾·托里霍斯將軍私交也很深,這份友誼是如何建立的?
加:我和密特朗的友誼也是從文學開始的。巴勃羅·聶魯達出任智利駐法國大使期間,曾經向他提起過我。大約在六年之前,密特朗訪問墨西哥時,曾請我共進早餐。我讀過他的作品,我對他那不可抹殺的文學天賦以及只有天生的作家才具備的對於語言的激|情一直深懷敬佩之意。他也讀過我的作品。在那次早餐期間以及第二天晚宴時,我們談文學談得非常投機,儘管我始終認為,我們彼此的文學修養存在差異,所喜愛的作家也不盡相同。特別是我對法國文學不甚了了,而他卻了如指掌,彷彿自己就是一個職業作家。當然,和我與菲德爾·卡斯特羅打交道的情況不同,只要我和密特朗會面,特別是他登上共和國總統寶座之後,我們總是談論政治,幾乎從不談論文學。一九八一年十月,密特朗總統在墨西哥邀請卡洛斯·富恩特斯、瓜地馬拉偉大詩人及文學批評家路易斯·卡爾多薩–阿拉貢和我共進午餐。那是一次極為重要的政治午餐。但是我事後才得知,密特朗夫人非常失望,因為她原先還以為可以參与一場有關文學的談話呢。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密特朗總統在愛麗舍宮為我佩戴榮譽騎士勳章,在他發表的簡短的演講中,使我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的,是這樣一句也令他本人深為感動的話:「你屬於我熱愛的那個世界。九九藏書
加:她滔滔不絕地談她的祖父,而我則談我的外祖父。
門: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加:你仔細聽著,我和菲德爾·卡斯特羅親密的、以真摯的感情維繫著的友誼是從文學開始的。一九六〇年我們在拉美通訊社工作的時候,我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跟他打過交道。我當時覺得,我們沒有多少話可講。後來,我成了著名的作家,他成了舉世聞名的政治家,我們雙方懷著非常尊敬、友好的心情見了好幾次面,不過當時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能超越我們在政治傾向上的親近。大約六年前的一個清晨,卡斯特羅對我說他要回家去了,因為還有一大批文件等著他去批閱呢。他對我說,那個不可推卸的責任真使他厭倦透了。於是,我就建議他閱讀一些風趣和文學價值兼而有之的書籍,以便消除批閱行政文件所帶來的疲勞。我提了許多書名,驚奇地發現他幾乎全都讀過,而且他對這些書還都有很好的見解。那天清晨,我發現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原來菲德爾·卡斯特羅竟是一個貪婪的、熱心的讀者,他對各個時期的優秀文學作品都十分熟悉,而且態度還極其認真。即使在十分困難的處境中,他也總是手不釋卷,以便在有暇時閱讀。清晨四點鐘,我們相互道別,我給他留了一本書。第二天中午十二點鐘,我重新見到他時,他已經把整本書讀完了。要知道,頭天晚上我們還聊了一晚上啊。另外,他還是一個非常認真、非常仔細的讀者,他會在別人不注意的地方找出矛盾和錯誤的細節。他讀完《一個海上遇難者的故事》之後,立即來到我住的旅館,只是為了告訴我書中有一處船隻航行速度的計算錯誤,因為船隻到達的時間絕不可能如我在書中所說。他說的有道理。所以,後來在發表《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之前,我就把原稿給他送去,他閱畢當即指出了我在關於獵槍的細節描寫中的一個錯誤。人們可以感覺到,他喜愛文學,他在這塊天地里感到心情舒暢,他還喜歡推敲他越來越頻繁的演說的文學形式。有一次,他不無憂愁地對我說:「我來世真願意當一個作家。」
門:你拜訪他目的何在?
加:沒有。事實是,我只是對於生活有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激|情,而政治僅僅是生活的一個方面,而且不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方面。我常常想,如果我出生在一個不像拉丁美洲那樣有那麼多政治問題的大陸,我是否會去過問政治。我的意思是說,我認為自己只是個應急政治家。
門:他和托里霍斯有著跟你和托里霍斯相似的友誼,對此,你有什麼看法?read.99csw.com
加:不錯。不過,我現在不像過去那麼天真地對任何人都吐露心事,倒不是因為在聲譽帶來的不確定性中做不到這樣,而是因為生活最後總是使人變得不如以前天真。確實,我從十幾年前就不再給人寫信了,不過我不僅不給我的朋友們寫,也不給其他任何人寫。自從我偶然發現有人把我的私人信件賣給美國某個大學作為檔案材料,我就不寫信了。發現我的信件竟然也淪為了商品,我感到極其沮喪,從此再也不寫信了。
加:在他死前三天。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我在巴拿馬他的家裡,他邀請我陪他去內地旅行。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自從我們成為朋友以來,我第一次拒絕了他。第二天我就到墨西哥去了。兩天之後,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托里霍斯因飛機失事遇難了。而那架飛機,我們曾經和那麼多朋友乘坐過那麼多次。我當時感覺五內俱焚,因為我這才發覺我比自己原本以為的還要愛他。對於他的死,我永遠也無法適應。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還是這麼認為。
加:我是為了請求他對拉丁美洲人權計劃給予支持才去拜訪他的,但是他似乎只對東歐的人權問題感興趣。不過,等他在幾個星期之後到了墨西哥,第一次接觸到第三世界的貧困境況,我覺得他開始正視他過去一無所知的另一部分人類了。我們的會見大概只有一刻鐘,我們是用西班牙語交談的,因為他想在去墨西哥之前練習一下,那次會見給我留下了一個令人欣慰的印象,那就是他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是何許人物。
門:有一次我在巴黎見到你和馬爾戈·海明威一起吃飯。你能跟她談些什麼呢?
加:為了和朋友們聚會相處,有時我也做環球旅行,這樣做雖然花費貴得離譜,但也是我珍視友誼的又一個證明。
門:你跟他談論過書籍嗎?
門:你和菲德爾·卡斯特羅私交很深。你本人如何看待你和他的友誼?這種友誼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是由於你們兩人政治觀點相似呢,還是因為他和你都是加勒比人?
門:你和密特朗的友誼也是以文學為基礎的嗎?
加:是的,我對於權力有著強烈的迷戀,但並非隱秘的迷戀。恰恰相反,我認為,對於權力的迷戀在我筆下的許多人物身上,甚至在批評家們最容易忽視的烏爾蘇拉·伊瓜蘭身上,都是顯而易見的。當然,這也是《族長的秋天》的價值所在。毫無疑問,權力是人類雄心及意志的最高表現。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作家對於某種影響——有時甚至是決定——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現實的因素無動於衷。
加:我的妻子梅塞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