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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圍城

作者:劉文
林美麗找了人送他回家,他說再見的時候紅著眼眶,搖搖擺擺地揮一揮手,凄然一笑。大學時候志成的球迷看到這一幕,不知道會不會流淚。
志成在林美麗的婚宴上挨個兒鞠躬派名片。大家一看到他名片上寫的是保險公司,眉頭就皺了起來,再看他的眼光也輕蔑了很多。畢業之後的聚會總是有些許攀比的氛圍,年紀越長,攀比心就越重。一群不怎麼年輕的人聚在一起,因為疏離,連話題都很難找,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最終總會變成談論有沒有結婚,做什麼工作,賺多少錢,買了樓沒有,大學時候再超凡脫俗的人,也變得俗不可耐起來。
「你倒是一直都沒變,牙尖嘴利,永遠都只做你自己。」志成說道,主菜還沒上,他的酒杯已經空了,他緋紅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讓我覺得他離我心目中大學時代的志成更近了一些。大學最後一個學期的最後一節課下課之後,我們也一起去喝了酒,在學校外面的大排檔里,同行的有Maggie和林美麗,我記得我們點的下酒菜是椒鹽瀨尿蝦和辣酒煮花螺,酒足飯飽之後,地上全是蝦殼和啤酒罐。那個時候窮,捨不得打車,一行人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在月亮下面唱歌,把大學時候的口號再喊一次,結果喊到一半的時候又想不起該出左腳還是右腳,志成躲在牆角里解手,我們就圍在他四周替他把風,走著走著,等走過學校那四條立柱組成的大門的時候,天突兀地就亮了。
「偶爾寫一點。」我回答道。這裏的偶爾指的是上下班時候在地鐵上的一丁點兒時間,如果湊巧有個座位的話,能夠寫得稍微多些,一天可以寫個五六百字。我在會計事務所做,加班到凌晨兩三點是常有的事情,所有價值和生命力都被榨乾榨凈,每天都灰頭土臉的,即使是坐在我對面的同事,也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想要對抗現實的枯燥就唯有寫小說,在上廁所,沖咖啡,吃午飯的時候看下載到手機裏面的電子書,把句子結構都在腦袋裡想好,一摸到電腦,就飛快地打出來。有的時候上下班的地鐵上忍不住睡著了,靈感一過去,就像流逝的愛情一樣,再也撿不回來。我的電腦里有好多沒寫完的愛情故事,因為忘記了要怎樣結尾https://read.99csw.com,所以都懸而未決。
等三分熟的安格斯牛排上來之後,志成終於想出了要說什麼,他問我:「你還在堅持寫作嗎?」
我立刻按住那張紙,並暗暗慶幸自己眼明手快。她不動聲色地用手指關節敲敲放在桌上的筆:「快簽字吧。」
簽完字的我舉目四望,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菲佣,印度人,步履蹣跚的老人,穿鮮艷的劣質衣裙的中年婦女,他們都不懂得在網上預約,所以不得不早晨七點半就過來,排上幾個甚至十幾個小時的隊,為了在這個潮濕擁擠煩躁不堪的城市裡生活下來,哪怕這個城市並沒有善待他們。
香港人做事講究自由民主,每個社團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像社會的縮影。連競選小小一個宿舍管理委員會,又要選舉,又要投票,又要連夜開諮詢大會,又要公開財務年報。
Maggie演他的女主角,她戴了一頂廉價的假髮,穿一條薄紗裙子,在鞦韆上盪啊盪,我們用了好幾個小電風扇,都沒辦法做出裙裾飛揚的效果。
「大學那會兒,你連打個領帶都打不來。」我笑道。
不可逆這個概念讓我愣了好一會兒,我從來不擅長做決定,每每都抱著試試看的心情,這條路不通,就換一條,反正我什麼都沒有,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錯了就回頭再來過,仗著年輕而勝之不武。
上大學的時候,志成一門心思想做導演,他去旁聽新聞系的課,課程作業是要拍一支歌的MV。
「生活所迫嘛。買件好點的西裝,客戶就會多信任你一點,請客戶喝瓶好酒,他就回贈你一份合同,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膚淺。」他忍不住解開了領帶,因為正午的潮濕悶熱,藍色襯衫的領口部分已經濕了。
中年婦女看到我愣住,也不開口催促,只是作勢要把表格收回去。她有著香港本地人特有的那種冷漠的面孔,對周遭的任何事物都不關心,也不好奇,思維冷靜而簡潔,她所有的表情都是制式化的,就像在電腦上輸入了「第三號微笑」「第五號皺眉」后出來的結果。
志成要在歌裏面拍出秋天的景色,我們所有人都出動去幫他撿落葉,用吹風機造出蕭瑟的感覺。
志成每次認真做的開會記錄都受到各種批評,關於https://read•99csw•com「NDS」的閑言碎語也聽了不少,最後乾脆穿著系裡面發的T恤,穿著夾腳拖鞋去開會,從開始睡到結束,系裡面的T恤一共有四件,所以志成背後被本地學生戲稱為「四件衫」,他聽到之後總是大手一揮:「去他媽的形式主義。」
「我一直以為你要麼做創作歌手,要麼做導演。」志成絕不是那種會按部就班的人,大學里也總是逃我們的主修課,去旁聽心理學,翻譯學,參加各種奇奇怪怪的研究會,大三那年還想要成立圓桌詩社,拉著我陪他在校園的角角落落裏面貼海報。
「那就好。」志成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他緩慢地切著牛排,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我現在已經不指望還能拍電影了。但還好你還是你自己。」
「賺得還好?」我問道。
摳門的林美麗在香港沒有買到樓,他大手大腳的男朋友卻靠著家裡人在上海買了二室一廳,男朋友把鑰匙交到她手裡:「我知道你在那邊過得艱難,要不要來上海。」
開會的時候一切都有模有樣的,人們穿西裝,打領帶,坐下來的時候,男生要解開西裝的第一顆紐扣,女生要側過身子蹺起腿。會議的開頭主席要致辭,秘書要負責記錄,財政委員要彙報收支,哪怕所謂的收支不過是搞活動收到了學校的五百塊贊助,買了兩箱維他奶和兩大包糖果。
林美麗一直幻想可以攢到錢在香港買樓,把她的男朋友接過來住。
他點點頭:「可不是嘛!」
生活就像圍城一樣,我們陷在其中的時候,永遠都不知道感恩,但一旦失去便又開始緬懷。
「還不錯。」他點點頭,有意無意轉動著左手腕上那金燦燦的手錶。
「要不要一起吃午飯。」他像大學時候那樣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完之後又有點尷尬,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最終決定順勢擼一擼頭髮。
我們坐在維多利亞港邊的椅子上,遊客不時過來讓我們幫忙拍照。海對面,中環的摩天輪已經建好了,摩天大樓上日復一日閃爍著璀璨的燈光,甚至還有人打出了「嫁給我吧」的字樣。
「做什麼?」
我們幾個人還常常去看各種電影節看文藝電影,看世界的各種滑稽古怪,看人間的世情百態,看完之後常常非常抑鬱,恨自己沒辦法拯九*九*藏*書救世界。於是就聚集在志成宿舍的大廳裏面聊家國天下,直到他的室友拿著三國殺牌出來問我們玩不玩。
大學時候,剛到香港的我們就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寫報告,演講,參加社團,拉贊助,樣樣都做不來,連交論文的時候,都面對裝訂機束手無策。因為粵語不好,常常鬧出把「人|妻」說成「淫|妻」的笑話,羞愧得連開口講話都不敢。那時候的社團流行喊宣傳口號,以拍手或者跺腳的方式打著節拍,節奏錯落有致地把口號齊聲喊出來。有些口號特別複雜,喊的時候要一會兒跺左腳,一會兒跺右腳,一會兒原地起跳一會兒雙手舉過頭頂,我們要記著粵語發音已經很難,所以總是在該出左腳的時候出了右腳,連累大家重來。本地學生用足夠被我們聽到的音量咬耳朵:「又是那群NDS,什麼都做不好。」
「拿了香港永久居民,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今後買樓不用交額外印花稅,貸款也容易批得下來,做了不喜歡的工作大可以炒老闆魷魚,不用擔心工作簽證作廢。」志成鬱鬱寡歡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大概是因為之後再也不用被稱為外地人了吧。我當時拚命學粵語,也是這麼想。
「你要脫西裝就脫吧,反正大學時候你也沒少穿著汗衫褲衩給我修電腦。」
那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看過的最後一次日出。
「那他那些電影也沒有白看。」我們都替他感到欣慰。
我笑笑,喝了一口酒,我們上學的時候充滿理想,談未來談社會談承擔,但進入了社會,整天都疲於奔命,半夜筋疲力盡躺在床上,想想卻也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這次見面,他穿著藍色套頭衫和牛仔褲,沒有抹髮膠,頭髮不安分地向不同方向翹著。又能看到他大學時光意氣風發的影子了。
志成則在酒過三巡的時候大哭了起來,說生活艱難,想要賺些錢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這麼勤懇地工作了三年半,銀行賬戶里的存款連五萬塊都沒有。因為家附近通了地鐵,房租最近又漲了一千塊。
「是嗎?」他似乎猜不到我會這麼回答,一時半會想不出怎麼接話。
話音未落,本地人已經紛紛攬住Maggie的脖子,問她怎麼釣到這麼一個才貌雙全的金主,又紛紛讓她介紹男人認識。https://read.99csw•com
林美麗的老公是上海人,異地戀七年,修成正果。她穿著白色紗裙,揚著脖子,像驕傲的白天鵝。
這是我們度過七年的城市,我們度過人生中最輝煌,最燦爛,最無往不勝,包含了最多成長的七年的城市。
那天飯吃到一半,志成因為他的一名客戶出了車禍要理賠而匆匆離開,我再見到他,是十一月份在林美麗的婚禮上。
「是啊是啊,要去見一個客戶。」他小心翼翼地說,離開校園,他一米八的身形不知為何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挺拔,連說話都有點唯唯諾諾的。
去年八月一個潮濕悶熱的午後,在灣仔香港入境事務處七樓的第28號櫃檯前,一名髮髻盤得一絲不苟的中年女子遞給我一張表格,緩慢又清晰地問我:「你確定要做香港永久居民嗎,這是不可逆的,一旦選擇,就沒辦法回頭。」
「今天要喝一杯慶祝一下。」他很熟練地叫了瓶紅酒,什麼年份,哪個酒庄,應該搭配牛肉而不是羊肉都能娓娓道來。穿燕尾服的侍應把紅酒送到他面前,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標籤,又就著陽光看了一下色澤,然後示意侍應打開。
我後來聽Maggie說,志成的客戶大多是有錢人的太太,四十多歲,保養得當,有品位有時間,最大的問題就是無聊。她們喜歡志成,因為他夠高大威猛,渾身都散發著年輕的荷爾蒙,而且動不動就能就音樂啊電影啊侃上好一陣子,她們聽得眉開眼笑,紛紛都成了他的客戶。
「你回去之後說不定有機會做導演呢,還是你留著吧。」我說。
我們一開始也沒覺得羞愧,直到有人看我們如此冥頑不化,好心告訴我們NSD是內地生的拼音縮寫。
Maggie坐在我身邊,她揚眉吐氣,像驕傲的天鵝一般揚著脖子,因為她身旁坐著她的美國男朋友馬克。馬克金髮藍眼,緊身襯衫開了三顆紐扣,能看到胸肌隱隱約約的輪廓。原本因為Maggie是內地生而懶得搭理她的香港本地人紛紛過來問馬克是哪裡人。
Maggie稍稍掙脫了那些挽著她的熱絡手臂,沖我挑了挑一邊的眉毛。
「德意志銀行。」Maggie努力繃著臉不要得意地笑出來。
但緬懷又能如何呢,失去的便是永遠失去了,而明天,無論如何逃避,也終將到來。
「周六https://read.99csw.com還要上班?」我指指他身上的西裝。
「你現在怎麼也開始搞形式主義了?」我問他。
「其實也變了。」我說。
「不用了,回去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元旦的時候,志成來向我告別,他說他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香港。雖然回內地並不會更好,但起碼不會更糟。
劉文,審計師,青年寫作者。已在「一個」App發表《曾經的少年》《旅程》《紅裙》等文章。@劉文tracy
在我們以為會離開的時候,我們留了下來,在我們以為可以安定的時候,又不得不離開。我和他都非常迷失,不知道未來在哪裡,一時半會也看不到希望,半夜醒來想到自己,沒有錢,沒有伴,沒有房子,沒有理想,常常會毫無理由地大哭,哭完之後又覺得非常丟臉,生怕第二天被同事發現腫得像桃子的雙眼。
「也要先賺了錢才能追求理想啊,不然房租交不出,水電付不起,人都餓死了,哪裡還有資本談理想。我沒好好念書,GPA不高,面試了二十多家公司都失敗了,直到在報紙上看到保險公司在招推銷員,只要有大學文憑就請,底薪一萬塊。」
「英國人。」Maggie答得簡潔乾脆。
我和他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彼此都想要說什麼話題。他知道我不喜歡緬懷往事,我也不知道他不願意我多問現狀。
他把他七年來收集的幾百張DVD都送給了我,說讓我留個紀念。
林美麗立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打著嗝答應了。
她一直活得很小氣又很謹慎,同學聚會的時候想去蘭桂坊喝酒續攤,她都會推脫不舒服要先走,沒有錢買眼霜,就問我們有沒有沒用完的不要的可以送給她。她最喜歡在淘寶上鑽研哪家的高仿更像真貨,但給她男朋友買單反,一次就刷了八千塊,還要露出夢幻般的微笑說:「他喜歡就好。」
有男子拚命說著「借過」從人群中擠出來,一邊擠一邊沖我揮手,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學同學志成。他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頭髮上抹了很多髮膠。我對他的印象仍停留在他大學時候穿的白汗衫藍短褲,他那時候在足球隊,天天在綠茵場上奔跑,進球之後聽著全場的歡呼聲回身帥氣地揮一揮手,衝天空豎起一根食指,多麼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