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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食記

獨食記

作者:劉文
「要不要去翠華吃一碗紫菜魚湯米線?」
他搖搖頭:「我想吃炸雞。我已經吃了一年中餐了。」
我去的時候都是深夜,老人散了回家去。只有幾名頭髮花白的男子,去隔壁便利商店買了酒過來喝,喝得滿臉通紅。好吃的叉燒和牛根腩都賣光了,好在女店主記得我喜歡吃雞腿,給我留了一個蜜糖雞腿,放在飯鍋里悶著,看到我進門,立刻麻利地澆好醬汁,再放上一個荷包蛋。
他送了我那條Tiffany的手鏈,親了親我的嘴,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海關。
「今天的豬骨湯比平時要濃郁一些。」
人世間所有長久的關係都是寡淡的,就像拉開木門,面對一碗拉麵,對旁邊的人微笑著點一點頭,說一句:「我開動了。」
我原本想送給他我外婆做的雪裡蕻,怎奈澳洲不能帶食品入境,只好送給他一本中英文對照的粵菜食譜。
我住的地方在香港的老城區,沒有地鐵,上下班高峰期的巴士堵得幾公里路要開一個小時,附近沒什麼商場,更不會有酒吧和電影院,走在街上全是顫顫巍巍一步晃三晃的老人。我搬來這裏,只是因為地段偏僻房租便宜,後來一住許多年,工資漲了也沒有搬走則是因為貪戀這裏的人情味,和無數開到凌晨的小餐館。對,是小到只能側著身子走進去的小餐館,不是雕樑畫棟需要穿西裝晚禮服的豪華餐廳,是無論深夜還是凌晨進去,作為一名單身的夜歸女子也不會被另眼相看的小餐館。
從早到晚,這裏都聚滿了老人家,每張桌子都坐得滿滿當當,走道里還塞滿了輪椅,他們吃完了也不走,聊天,說起過去的事情,玩弄牙籤,或者面對一片檸檬發獃。晚上TVB播連續劇的時候,他們會抬眼看,再說起他們那時候當紅的明星的名字。周三周六的晚上有賽馬,這裏越發擠得水泄不通,好多老人舉著放大鏡和老花眼鏡看報紙上的馬經,用鉛筆像畫符一樣圈圈點點的。
我一直一個人住在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也沒有時間談戀愛,大學時候的朋友們要麼回了內地,要麼去了國外深造,留下來的人都有家庭九-九-藏-書和事業要照顧,彼此之間都很寡淡。我習慣了每天一個人吃飯,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聽到別人誇我「你好厲害啊,每天一個人吃飯也不會覺得寂寞」,我還要愣個半天,想想他說的是不是反話。
「最近流感高峰,我要吃雞湯的,可以預防感冒,你呢?」
春天來了,我和他做了很多很多紅燒肉,放上茴香、桂皮、冰糖,燒得皮酥肉爛,一邊在筆記本電腦前看美劇,一邊挖一塊來吃。
常常坐在我身旁的老年人西裝革履,是開賓士車來的。我偷偷瞄過他放在桌上的錢包和領帶,都是質地精良而且用了很久的好物。他放在桌上的Blackberry手機常常響起,大多數時候他都不會接,有的時候他接起來,用手掩著嘴小心翼翼地談著生意,時而說粵語,時而說國語,時而說日文,時而說英文。我從那些對話里知道了他在澳洲長大,在香港經營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住在半山的豪宅里。半山那裡有的是高級餐廳,米其林星級廚師,但他偏偏要在下雨天開著車來這裏吃碗面。我和他秉持獨食者的傳統,各自悶頭大吃,只有在進來和離開的時候會互相點頭致意。
日本拉麵店的對面是一家港式茶餐廳,賣牛腩面燒鴨瀨碟頭飯之類地道的香港風味。
早晨去上班的時候我在他們家門口等巴士,總能聞到捲簾門的縫隙里飄出來的燒雞燒鴨那種油汪汪肥膩膩的香味。
常去的食客她都記得名字,還記得他們的口味:張婆婆喜歡甜食,王生什麼東西都要加辣椒油,李太懷孕之後愛吃軟糯香口的。她熱情又不肉麻地把他們迎進來,麻利地擦桌子擺椅子安排他們坐下,給他們端來熱茶。一杯熱茶還沒喝完,他們慣常吃的食物已經端了上來,連誰誰誰吃雲吞面不要蔥要放兩勺辣油,誰誰誰喜歡喝熱鴛鴦放半勺代糖她都記得絲毫不差。
店由一對日本夫婦打理,男人總是不苟言笑地在玻璃窗後面忙活,一會兒拉麵,一會兒剝溏心蛋,一會兒舀一勺湯試試味道,在氤氳的水汽里,他的面容永遠都看不真切。女https://read.99csw.com人則非常溫柔,挽著頭髮,系著圍裙,一笑眼睛就變成一對月牙,像是從九十年代日劇海報里走下來的那般客人。她同時給幾十個人上菜,倒水,收拾碗碟,還能顧得上給每一個進來的人鞠躬,向每一位離開的人道別。
劉文,審計師,青年寫作者。已在「一個」App發表《曾經的少年》《旅程》《紅裙》等文章。@劉文tracy
他到底還是白人,有著白人的胃,雲吞面和廣東話對他來說,就是偶爾為之的消遣。那些我以為早就跨過去的隔閡,突然重新出現,一座接一座,綿延不絕。我玩弄著C金色的鬈髮,和淡金色的睫毛,說不清是覺得幸福還是覺得無力。
冬天的時候,我們圍著小鍋涮羊肉,把各種不同餡料的丸子和餃子一股腦兒下下去。
但我覺得,美食與愛畢竟還是不同的。
C有著西方人少見的富有探索精神的胃,也有西方人特有的毫不懷疑輕易相信的天真爛漫,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香港美食的探索,哪怕在吃了一頓水煮魚之後在廁所里腹瀉到天明。
「你現在的樣子,就跟你媽當年一模一樣。」年老的食客看到她一人端著五個盤子風風火火從廚房走出來,總忍不住感慨,「你要是哪天不做了,我們怎麼辦,現在的年輕人怎麼能有耐心做出那麼好吃的滷味?」
從我家下樓右拐再右拐有家日本拉麵店,因為門面實在太小,所以除非是專門而來的老饕,其他人都無法發現此中天地。
凡是我跟他說好吃的,不管外表看起來多麼奇怪,他都毫不猶豫往嘴裏放,如此程度的信任讓我非常感動。
我們吃完飯,會坐在我家樓頂的天台上吹風,他從包里翻出一本單詞書,讓我一個一個念給他聽,他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會問很多次,我也講不好,兩個人都急起來就用粵語英文夾雜著吵架。聊了一會兒天之後,他還要去買夜宵,有的時候是酸辣豬排米線,有的時候是撒尿牛丸面,有的時候去街邊的大排檔要一份辣炒https://read.99csw.com蛤蜊。C每次吃飯都像餓了三年,風捲殘雲般把食物呼嚕呼嚕吃下肚去,他從不介意我吃得多,看我吃得猶豫,會把蝦剝好了殼來喂我,也會把我盤子里的剩菜全吃完。
在深夜獨自吃一碗面的食客只有那麼幾位,一來二去,我也都認了個臉熟。
有一次,他帶了個化濃妝說話聲音又尖又嗲的女孩來,女孩噘著嘴,嫌棄地看了碗里的叉燒,用筷子尖挑起來扔在桌上。
C想學粵語,想吃中國菜,想看中國電影,我想下班回家有人可以陪我吃頓飯,因為兩個人一起吃可以點多幾個菜。我和他,不算一見鍾情,但也算一拍即合。
日本人都非常固執和專一,他們擅長專註做一件事情做到極致,而不是遍地開花。所以既然叫拉麵店,就真的只賣拉麵,湯底有豬骨湯和雞湯,可以選面的硬度,粗細,配菜要麼是叉燒要麼是豬軟骨,加十塊錢可以有一隻溏心蛋。小吃只有餃子,餃子也只有一個餡,原本還有抹茶冰淇淋作甜點,後來冰櫃壞了,就不供應了。
店裡只有兩張方桌,再加上靠著牆壁擺放的一溜木桌,像學校的圖書館那樣在中間用木板隔開,最適合一個人來吃。連看著對面的陌生人大快朵頤的尷尬都省去了。
偶爾的交談都是關於吃的,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會特別真摯地望著我的眼睛,雙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我對於他的身家背景、人生故事非常好奇,但也知道在一段萍水相逢的關係里,這些都不是我應該過問的。
他沒說話,把桌上的叉燒夾起來吃掉了。
我又回復了一個人吃飯的狀態,拉麵店的老先生和茶餐廳的老闆娘都還在,也都還記得我的口味。
C下了班喜歡到我住的地方找我,因為在中環,人人都跟他說英語,只有在這個老城區,他才被逼著練習他半生不熟的粵語。
茶餐廳最景氣的時候,在香港開了五家分店,後來開放自由行,店鋪大幅加租,位於銅鑼灣、旺角的店鋪因為入不敷出都關了門,只留下這唯一一家,也是最初發家致富那一家,三四十年來都在這座舊式居民大樓的底層,裝潢從最初的新潮變成九_九_藏_書了落伍。
我和C在一起的時候,從不談論過去,也不談論未來,我們把原始人類的本性發揮到了極致。大多數時間都在吃,吃完就睡,偶爾做|愛。他如果第二天不用上班,就睡在我家一米二的小床上。床太小,他不得不整晚都從後面緊緊摟著我,像一個小火爐。
除了肉,湯底里的其他材料都是從日本運過來。日本女人一邊熬著湯底,一邊操著不流利的廣東話和熟悉的食客聊天,順便指導下他們怎麼做菜,該吃什麼時令果蔬。湯底由幾十種食材做成,她從來不介意告訴我們她的配方,卻沒有一個人做出來的拉麵有她的一半好吃。
和C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和吃有關,比如早晨起來帶著韭菜餃子味兒的親吻,踢著拖鞋去菜場上挑肉和蔬菜,小火鍋氤氳開的霧氣。C非常擅長做家務,即使是中國菜,他照著菜譜也能做得差不離。他每到湯快好的時候,都拿著勺子喂我一口,讓我嘗嘗味道,每次吃完了飯,也總是毫不留情地把我從沙發上拖去廚房洗碗。
我和C背景如此不同,但口味卻非常類似:我喜歡的拉麵他也喜歡;我喜歡的雞腿飯他也喜歡;看到我吃火鍋裏面的鴨血牛肚,他也要吃;看到我去便利店買魚蛋腸粉,他也跟著我買。美食帶著我們跨越彼此之間種族、文化、信仰的一道道鴻溝,所向披靡。
「今天的叉燒比較肥,入口即化。」
茶餐廳的夥計年年歲歲換了不知道多少人,女店主卻每年如一日地守在門口招呼客人,一直從小姑娘做到了皺紋爬上臉頰的中年婦女。
秋天的時候,我們買了大閘蟹,求茶餐廳的老闆幫我們蒸好,又去超市買了桂花酒釀和湯圓,喝得微醺,藉著酒意說了不少真心話。
我一直覺得人註定就是孤獨的,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再一個人把這條路走完。有的時候,我們有幸遇到一個可以共同走過一段路的人,他突然出現又倏然而逝,無法捉摸也無法追逐。
我也曾遇到可以一起吃飯的人,那是從澳洲派來香港工作一年的C。我和他在隆冬的火鍋店遇到,在滿頭大汗吸著鼻涕涮羊肉和蝦丸的時候,他問我借了一張九*九*藏*書餐巾紙。火鍋店裡滿是闔家歡樂的景象,只有我們兩個孤獨的食客,在等著水開的時候,忍不住搭起話來。
人們常說,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這兩者都是溫暖的,浪漫的,熨帖的,像童話里的旋轉木馬和棉花糖一樣美好。
當吃遍了我家附近的餐廳,我們開始買菜自己回家做飯。我生日的那天,C沒有送我想要很久的Tiffany手鏈,而是送了我一個多功能電飯煲,我們早晨起來會煮八寶粥,晚上回家就下面。澆頭是我外婆千里迢迢寄來的鹵牛肉和雪裡蕻炒冬筍。
我和他逛街的時候,經過奇奇怪怪的小店,他總會駐足,問我:「T,這個是什麼?能吃嗎?」
光顧茶餐廳的都是老人家,小年輕喜歡去對面的麥當勞和必勝客,老人們就拄著拐杖一步一顫地走進來,隔了老遠就互相打起招呼。
屬於C的那一段生命,卻早已經迅速又決絕地消逝在時光的河流中。
「吃面已經很油膩了,再吃肉,你想胖死我啊。」
凌晨我躺在C汗濕的胸膛旁,想著這一切多麼奇妙。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卻有幸在陌生的城市相見,擁抱取暖。他一直說我不像東方女子,我活潑開朗,吃牛扒喝咖啡,說英語和法語,講話的時候會加很多手勢,就像我一直說他不像西方男子,他謙虛,謹慎,ipod里存了所有張國榮的歌,喜歡啃雞爪和吃大腸面,會用中文寫他的名字。我和C有千萬差別,但唯一相同之處,是我們好像一直在漂泊,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一種語言到另外一種語言,一種食物換成另外一種食物,父母家鄉離我們遠去,我們都開始變得有些國籍不明,當寂寞成為了常態,竟然也不是特別難過。
這回是一個炸雞和薯條味道的親吻了。
愛情像玫瑰,美好的同時也令人畏懼,帶來希望的同時也帶來渴望,帶來盔甲的同時也帶來軟肋,但美食卻不一樣,吃下去之後溫暖飽足,除了肚子上長出來的二兩贅肉,還真沒有什麼壞處。
等到一年過去,C要離開香港,我送他去機場。
「只有在準備食材的時候用了心,做出來的東西才會好吃」是她的口頭禪。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