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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隱秘的

沉默的,隱秘的

作者:劉文
他對我好的時候就好得很,會在大馬路上蹲下來給我系鞋帶,會把我扛在肩上從海洋公園的山腳下走到山上去坐過山車,會花很長的時間做我喜歡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給我,一點一點用糖霜撒出來我的名字。我看著睡在身旁的他的容顏,黑暗裡彷彿有黑色的藤蔓植物從他的嘴巴里長出來,讓我又想觸摸他又覺得恐懼。我那麼愛他,他為什麼可以在愛我的同時又傷害我那麼深。
過了很久她才終於站起身體,從Prada手袋裡拿出絲質手帕擦拭嘴角,她從眼角的餘光里瞥見我的存在,一張臉便又蒼白了幾分。
「我並不想要抱怨自己是個gay,如果我抱怨,豈不是承認gay就是低人一等的了。」A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他少年老成,肩膀特別有擔當,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鼻子全都皺成一團,臉上的每一顆痣裏面漾著笑意,我就會記起來他只有二十二歲。
香港的秋天轉瞬即逝,單薄如紙,而洛杉磯的秋天卻很長很長。松果逐漸落下,松鼠整個月都在忙碌地儲備過冬的食糧。美麗的少男少女騎著單車灑下銀鈴般的笑聲,橄欖球比賽前,校園裡會有盛大的派對。
在那時候的美國,特別是保守的中部和南部,同性戀還被某些基督教家庭當成是洪水猛獸,而他也是在被當成怪胎和變態這樣的童年裡成長過來的。
那是在一次矽谷投資人舉辦的冷餐會上,戴著白手套的英俊男侍應穿梭派著零食茶點,既有精緻美麗的檸檬撻、三文魚塔塔,也有簡單的薯片和玉米片,周圍無論是穿著T恤牛仔褲的編程達人還是西裝革履的金融界才俊都談笑風生。
「記得不要被他們發現,不然你的生活會艱難很多。」她溫柔美麗的母親這麼說。而他卻最終還是沒有辦法保守這個秘密。
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用粉筆丟我的腦袋,把我從座位上趕出去,全班同學都笑了起來,他們看起來是那麼的開心。
我常常抱怨生活對我的不公,後來才明白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帶著隱秘的傷口長大。成長教會了我們去和解,並不是和那些傷害我們,令我們痛苦的人,而是和我們自己和解。理解自己的不美滿和局限性,並且在有限的能力中去擁抱自由。
他們會故意把花|花|公|子雜誌九九藏書在他面前晃,問他到底為什麼不喜歡裏面豐乳肥臀的模特,他們會攬著女孩兒的胳膊在他面前走過,嘲笑他是因為個子太矮找不到女朋友所以只能謊稱自己是gay,他們會作勢要他跪下,然後在他面前解開褲襠的拉鏈,問他想不想要。
C有談了五年的前女友簡,他常常對我說簡是如何如何的比我更優秀。
「你以為你自己很清高嗎,總是不跟我一起去遊戲房,我那些打遊戲的朋友都愛死簡了。」
「我們今天可不可以不寫劇本,就讓我軟弱一下。」他低聲問道。遠處的鐘樓敲響了十一下。
下了課,A拉拉我的袖子讓我陪他一起走。我們就在漆黑一片的棕櫚樹叢中穿梭。這裏白天是同學談情說愛的聖地,加州永遠燦爛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耀下來,投下點點金斑,草地上的松鼠在勤勤懇懇地搬運松果,到了晚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黑黢黢,連拂面的微風也冷颼颼的。沉默變得越來越沉重,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樹林的盡頭,路燈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受傷的幼獸。
劉文,審計師,青年寫作者。已在「一個」App發表《曾經的少年》《旅程》《紅裙》等文章。@劉文tracy

4

斯嘉麗是從小到大的優等生,因為是黑人的緣故,她的毅力和勤奮比她那些家境優渥的白人同學更強大百倍。她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每天做一百個仰卧起坐,每年堅持跑三次馬拉松,她以為靠自己的勇氣便可以無所不能。但她沒想到生命中還是會有無法控制的橫禍,她一歲大的女兒毫不知情地吮吸著奶瓶,而她只能在送殯的人群中,扶著搖搖欲墜的欄杆,半跪著嘔吐起來。
我伸出雙臂擁抱了他,他將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我的肩膀上。肢體接觸讓我也變得憂傷起來。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的笑容,那麼深邃那麼苦楚,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長大之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著當年那個在男廁所被逼到牆角的小男孩的影子,生活在他年輕的read.99csw.com時候毫不費力地就打敗了他,而他便只能全盤接受,帶著傷痕和烙印活下去。
我一直不是受老師寵愛的小孩,我總是喜歡問讓他們難堪的奇怪問題,我午睡的時候總是睡不著,我上課的時候總是在課本裏面藏一本小說書在看,我十歲的時候就說要寫一本書,他們覺得這是他們從教生涯以來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你永遠都沒辦法低估小孩子的惡意,因為成年人的惡意起碼還摻雜了刻意和虛情假意,而來自孩童的惡意,它們那麼純粹,那麼充沛,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連續工作三十個小時只靠黑咖啡和能量飲料過活的時候,他讓我靠在他身上,拍著我的頭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那麼瘦,那麼年輕,我的頭枕在他過分突起的肩胛骨上,卻覺得特別安心。
童年的經歷讓他成為了敏感憂鬱的電影導演,他鏡頭下的事物總是有種易碎的特質,他鏡頭下的人總有種如影隨形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我黑暗隱秘的過往仍然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回來找我,像大海里隱藏著的黑暗漩渦,但至少在秋葉落盡之前,請讓我安穩睡去,什麼都不要想。
在周四的一節課上,坐在我身旁笑得正開懷的A突然沉默了下來,講台上高大英俊的白人同學R正在做演講,他講了一個暑假和gay做同房的時候被gay追求鬧出的笑話。
我在我的第一節課上遇到了我的同桌A,他說:「你很棒,我們一起來拍電影好不好。」
R的演講結束,他做了一個很花哨的「謝謝」的手勢,大家熱烈鼓起掌來。
我的童年是在無數次被告知自己做得不夠好中度過的。
在這裏我覺得每一天都特別真實,虛假、隱瞞、煽情、造作、口是心非都離開了我,樹葉的金黃色逐漸褪去的時候,我發現我再也懶得去取悅誰,也不再介意別人對我的評價。
從此以後,斯嘉麗再看到Dorito玉米片便會嘔吐,嘔吐讓她想起她枉死的丈夫,她像個孩童一般蹲在地上吐出一口一口酸水,卻再也不會出現他從背後將她抱住,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體會到生命的無可抗拒,那些無法戰勝的傷痛,它們比我們的意志更大,比我們的存在更大,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默默https://read•99csw•com承擔,就像古代的信徒們承擔十字架的重量那樣。
A是我拍電影的搭檔,也是整個團隊中的主心骨。他永遠積極正面,永遠充滿活力,在無數個我以為過不去的難關面前,他站起來,告訴大家從頭再來。
我遇到的人都很少訴說自己的過去,沒有什麼一定要說的,在別人眼裡你也不是那麼重要。我只和A交換了我們各自的秘密,我們在樹蔭下面訴說著過往,好像在進行某種弒血而盟的神秘宗教儀式。我學會了溫柔和憐惜,透過那些偉大和虛假的事物去看到當初那個哭泣著的自己。
我花了五千四百塊錢看心理治療師,我的治療師握著我的手,他說你很好,你很聰明,你不用聽你媽媽,你小學同學和你前男友說的話,你的人生只是為了你自己而活,你不用對其他任何人負責。

1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C,他並不帥氣,勉強算得上高大,有點小聰明但從來不勤奮,喜歡通宵喝酒玩遊戲,他身上的缺點我一天一夜都說不完,但我就是愛他啊,愛得如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
她衝出審判庭,買了第一班回洛杉磯的飛機,飛機落地的那一刻她收到丈夫去世的消息。她年輕有為,卻來不及見她丈夫的最後一面,只能到警察局去領丈夫的遺物:一塊碎裂的手錶,一大袋浸滿鮮血的Dorito玉米片。
「我每做一件事情,每說一句話都很小心,我想要和他們一樣,我想要融入他們中去。」
我的母親對我亦很嚴厲。她很少對我做出任何親昵的動作。我忘記從幾歲開始,她就拒絕擁抱我,拒絕牽著我的手過馬路,她在我鋼琴課上得不好的時候會當眾打我,然後我就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被她拖出了音樂學校。
我醉醺醺地穿過草坪去另外一座樓裏面上廁所,突然聽到耳旁傳來乾嘔的聲音,仔細望去地上已經有了一小攤黃黃綠綠散發著酸臭的嘔吐物。斯嘉麗一隻手抓著那頭吹得飄逸美麗的長捲髮,一隻手捂著胸口,她吐得渾身顫抖,眼角隱約有淚水劃過。
我亦因為窺探了別人的隱秘而羞愧不已。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辭了職,我買了機票去洛杉磯,十三個小九*九*藏*書時五十分鐘的飛行讓我覺得我離我的過去足夠遠了。
我在一個極度匱乏愛和欣賞的環境下長大,成年之後我談了好多次短暫的戀愛,從一段關係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下一段關係,有的時候我都不明白我是愛上了那個人,還是懼怕一個人回家面對黑暗空蕩的房間。我總是跟別人做一樣的事情,我的女伴要去上廁所,我也跟著去,她們要喝微甜少冰的仙草奶茶,我就也跟著點一杯,她們穿有蝴蝶結的蕾絲蓬蓬裙,我也立刻去買來穿,直到她們忍無可忍地問我:「你是跟屁蟲嗎?」
我才知道她原來結過婚,她的丈夫對她百般體貼,為了支持她做律師,把所有的家務活都包攬了下來。他會在她累得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替她褪下絲|襪,卸去眼妝,亦會像寵小女孩一樣為她吹乾頭髮,給她的麵包抹上果醬。她一路在紐約做到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事業風生水起,接的全是上億美元的大單,卻有一天在會議的間隙收到電話,說她的丈夫被槍擊中,正在醫院搶救。
我沖他做了一個「怎麼啦」的手勢,但他故意扭過頭去,裝作沒看見。

3

我不小心撞見過斯嘉麗的一次嘔吐。
他的母親知道他是gay之後,摟著他哭了很久很久。
他只想要去超市買點零食飲料,晚上看橄欖球比賽的時候可以吃,卻遇到了黑幫火併,他誤中了一槍,子彈從他的胸膛里穿透而過,他懷裡抱著的一袋玉米片上浸滿了鮮血。
我的老師讓我站到教室後面去,因為我又忍不住和同桌說了話。同桌直直伸起手臂:「老師,她又要和我說話。」
有一天我們系聚會,有無限供應的酒精,她喝多了幾杯威士忌,走到我身邊,在我面前晃動杯中若隱若現的冰塊。
我後來又見過幾次斯嘉麗的嘔吐,都是在最隨機的場合,比如下了課大家聚在咖啡館面前寫作業,比如同班同學的單身派對,比如在期末考試前的那一周有人到圖書館里來派發零食,我每次望著她的背影都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該保持怎樣的距離,不知語言是否可以傳達我的安慰。她大多數時候吐完了便又恢復正常,只有一次,她吐完之後,睜著滿是血絲的大眼睛,撩了撩被汗沾在臉頰的一頭https://read.99csw•com鬈髮,沖我凄然一笑。
「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個解釋,我也不希望你把我當成行為怪異的神經病。」她這麼咄咄逼人地開始了敘說。
他們抓住所有機會讓我難堪,他們從不放過嘲笑我的奇思妙想,他們不把我踢到隔壁班去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的成績很好。
「你看你笨手笨腳地烤焦了牛排,簡是我認識的最會做飯的女生。」
跳舞的時候腿踢得沒有其他女孩直,彈鋼琴的時候彈得沒有其他女孩快,寫作業的時候沒有其他人字寫得好看。
我也不知道在樹林里兜了幾個來回,A終於說:「我十二歲到十八歲的時候,每一天都被這麼笑話著。只是因為我是gay,我很瘦,我很矮,我不像那些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受歡迎。」
我很少見到他消極負面的一面,除了現在,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我身旁,抿著嘴唇,像一個張開了渾身的刺的小刺蝟,他的手指捏得緊緊的,指節都發白了。
我後來終於發現C瞞著我和簡一起去度假,我替C收拾書桌,卻意外地看到了機票和酒店收據。他說:「因為你總是不夠好。」他說完之後還是探過身來想要吻我,他以為和簡出去就可以激勵我給我動力讓我變得更好。
「你這麼沒有安全感,我才半天沒有回你的簡訊你就歇斯底里,簡那時候總是讓我去做自己的事情,毫不過問。」
斯嘉麗很溫柔,又很堅強,她高跟鞋嗒嗒地走在學校老舊的木頭樓梯上像管風琴在演奏,她除了會莫名地嘔吐之外,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完美,她工作的時候勇敢果斷,在學校里又活潑爛漫,她是個仗義的好朋友,也是個溫柔的好母親,身上沒有任何屬於凡夫俗子的瑕疵。
我的名字只有在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的時候,才能被寫到牆壁後面的「紅花榜」上面去。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很強大,R也只是想要講一個笑話,但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R,而是童年時候欺凌我的那群人。那群人之後都向我道過歉,其中有一個還邀請我去參加他的婚禮,但是他們故作親密地拉著我的手和我閑聊的時候,我還是沒辦法接話。我的過去是一本太複雜的書,我每次打開書想要和我的過去和解,都會因為太疲憊而無法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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