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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呢?」

他繼續說:「我的生活奇怪,但有跡可循,而你的生活太過認真,同時危險四伏……嚴肅地生活是好的,但如果視嚴肅為一種對你的要求,就不好了。」
不管我想從讓·雅克那裡得到什麼,我都不希望他僅僅發現我好玩。我想,這是我第一次開始恨他。
我心想,讓·雅克,所以我才不能信任你。但我沒說。
「不是美,只是生活。你難道不明白這個人的行事方式從來就沒有違背原則。他沒有發誓——我也沒有。因此,我做的一切事情沒有一樣是像你剛剛認為的那樣無用的或者矛盾的。倒是你一個人流落在外,不再是大家的一員。」
「別,別,千萬別太損自己了!有更簡單的辦法。你要做的也就是說話,但別去努力延長你說的話的壽命。因為每個詞一說出來,另一個詞就得為它死去。」
後來,我慢慢習慣了他對衣服的著迷,也就習慣坐在那兒,看看他房間里的陳設,以此自娛。讓·雅克是個收藏家。他的桌上、地板上、床底下、房間角落裡,到處都是一盒盒的奇珍異寶。有隻盒子里裝著幾百張印有世紀之交音樂廳舞蹈演員照片的明信片。有許多關於職業拳擊手和摔跤手比賽情況的剪報、影星的簽名照,居然還有警署關於近二十年來首都發生的持槍搶劫案的秘密記錄(我一直都沒能搞清楚他都是怎麼弄來的。)其他箱子里裝的是帶流蘇的圍巾、扇子、貝殼、羽毛制的女用披肩、廉價珠寶,形狀各異的國際象棋棋子兒,還有假髮。我每次來,他房間里似乎都添了新東西——一件厄比納爾印刷品、一頂美國童子軍隊員帽、一面蛇形的新藝術風格鏡子、一盞飾有小珠子的燈、一尊墓像、一張馬戲團演出海報、一套藍鬍子和八個妻子的牽線木偶,一塊形狀和設計像美元票面的白綠相間的羊毛地毯。等到我看也看累了、摸也摸累了,他就放唱片給我聽:像上個世紀一部晦澀的音樂歌劇中的一段詠嘆調,或是一支爪哇老歌。我可沒他那份雅興。我知道讓·雅克在所有的藝術門類方面都是行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喜愛這些誇張的、瑣屑的、粗俗的作品。「我親愛的希波賴特,」他會說,「這一點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但不管怎麼樣,我改天會給你解釋的。」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嚴肅的人,但讓·雅克卻讓我覺得我是。
我們會在喝開胃酒的時候在他常泡的咖啡館碰面。他常常是剛從寫作狀態中走出,總是目光獃滯、心不在焉地看著我,算是見面打過招呼了。很快我就明白這隻是表明他經歷了漫漫長夜后又伏案寫作一天,此刻正慢慢地回過神來呢。兩杯味美思酒下肚,他就會興緻勃勃地侃起舊傢具或者歌劇來,要不,就是我會把他帶進我近來對夢的思考的迷宮之中。
「你這樣要摔跟頭的。」我離開時,他在我背後叫了一聲。
後來,我突然想到,沒有理由因為自己不鍛煉就責備自己,畢竟,這樣做能有多大的作用呢?這些鍛煉項目是一種清除思想雜念、使自我全身心地進入一種虛空狀態的方法,可我對夢的沉思默想難道不是希望達到同樣的目的嗎?讓·雅克借給我的那本介紹鍛煉的書向那些已經能很好地控制自己身體的內行人推薦說:保持百分之百的安靜,選個點兒,思想整個集中到上面,我採用的替代法就此得到認同。集中思想是這些鍛煉要求達到的真正高潮,集中於某一點就排除了其中想法,精神之門打開了,光照其間。書上說,集中點可以是人身上處於中心位置的一個小部位,也可以是某人房間里的一個小物件。但是,我不是一直在這樣做嗎?我的集中點可比我的鼻子、肚臍,或者牆上的風景畫好。我的思想可以集中在我做的夢上。
我從未想過要跟朋友討論安德斯太太,但是,我的慎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然而,讓·雅克跟我口無遮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總要對我講新近他俘虜的對象,或者是最近又對什麼人或物表現出了熱情,新故事不斷。他跟我大談特談他的性放縱,還有他凄苦的童年,他的拳擊生涯,他的偷盜行為,除了他的寫作,什麼都講;我還得知他常陽痿,這讓我吃了一驚。聽了所有這些私下講的話,我始終https://read•99csw.com避免勸他改變他那些不自然的趣味,改變那種浮夸的生活,因為儘管對他那套同性戀具有讓人內疚又讓人感到好玩,同性戀既是反叛又是陳規的滑稽理論,我不敢苟同,但我從來都不想干涉他人的幸福。你該記得,早在我精神之旅一開始,這就是我定下的座右銘之一。在我看來,讓·雅克是個幸福的人。
等到他精神振作起來,我們就會離開咖啡館,去他住的旅館。讓·雅克總是舒舒服服地住頂樓一間工作室般的大房間。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想坐在床上,看他刮鬍子、穿衣打扮。可能是因為相貌平平,瘦骨嶙峋,甚至還有點說不出來的原因,所以,他對穿著特別在意。我有次聽見他邊照鏡子邊嘀咕:「我的臉長得像個股票經紀人。」他精心挑選晚上的行頭,其細心程度不亞於在化妝室上妝的演員。你別說,他還真有點像演員。有時候,他興緻來了,鬧騰得厲害,他把一整套行頭都拿出來,其中有紅圍巾、條子襯衫,還有城裡流氓穿的黑緊身褲。一般說來,這時選擇起來更為棘手——要考慮的問題包括褲子是否修長;要注意皮夾克或者圓翻領毛線衫穿了是精神呢還是時尚;還有靴子、尖頭鞋之類的內容。
當然,也許我本該猜出來,他那自吹的性活力部分是裝出來的。從讓·雅克的小眼睛、高額頭和身體欠佳的面色中,好像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但是不,這會誤導人。其實,他身體非常棒。和他相比,我看上去非常健康,那是小時候營養好,身體結實,所以,外表與實際情況相一致。讀者也許已經猜到,我沒有碰到過讓·雅克那種困難,不管他的情形有多麼奇怪,當然,在我正常但也平常的性生活中,有幾次我沒能達到高潮,知道這一點,我也不會感到有什麼驚訝。
他笑了,「那個人,他還是個和平主義者。」
「一點沒錯,」他說,「但我知道告訴你這些東西,對你不會有什麼好處。哦,我有許多事情可以告訴你……聽著,如果我告訴你什麼事情,你願意答應我你不會抓住它不放,視其為你為自己訂的該死的一套規則中的一條嗎?答應我。」
以上是那段時間記的幾則日記。儘管我意識到,安德斯太太不在時,我不該忽視自己的性要求。但是,對我來說,當觀眾的樂趣與我親歷親為相比,漸漸地讓我覺得更有趣。我一開始只是傍晚和讓·雅克待在一起,現在發展到陪他晚上出門了。那是在溫暖的春天和性感的夏天相交的季節。
我承認像。
我辯解說他的比喻極不恰當,只能起誤導作用,我說:「無論對購買,還是擁有物品,我都沒有興趣,我惟一感興趣的是姿勢。」
我敢說某天我的夢中會悄無聲息,就像讓·雅克有次說的那樣。但是,要取得這麼大的進步,我感到需要一些示範。我最大的一個愛好就是看電影,電影可是大眾之夢的殿堂,它給了我示範。這時候,電影已經有聲,但在偏遠的影劇院,謝天謝地,我還能看到無聲電影。看醫學書也為我提供了一個示範,我是指有關失語的章節。我想模仿那些能聽見聲音,即語言,但聽不到詞語的人;對失語症患者來說,單詞本身不發音。儘管我還遠遠未能在夢中達到這種地步,但我漸漸懂得,詞語脅迫了它們試圖表達的情感。要傳達徹底摧毀感情往日的積累的大震蕩,詞語就不是合適的工具。
他繼續說下去:「只是你不會成功,而我會。我準備好了,要把我的性格特徵發揮到極致——」
「都是語言惹的禍,」我低聲說,半是說給自己聽的,「我的夢太嘮叨。也許,假如我夢裡不說話——」
「有許許多多的要求,」他說,「嚴肅認真僅其一。不過,希波賴特,我喜歡你。」他笑著加了一句,一隻胳膊摟住我。「你品質不壞,就像美國戒酒宣傳單或者巴塞羅那未竣工的大教堂一樣。你做的一切都是你品質的反映,你無法不這樣,這也就是我……接受你的原因。」

我對自己身體的關注還不太成功,這體現在我所做的飲食試驗上。我知道,有些教派禁止教徒吃酸的、辣的,或者刺|激的食物,嚴禁他們吃肉、喝醉酒。我決定看看這些戒律是否適用於我。有幾個星期,除了米飯和水果,我什麼都不吃;而過一陣兒,我又只吃禁食。不過,無論怎樣,我都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感覺上有多大的變化。
「但是,你難道沒有思考過如何來處理你的這些發現嗎?有沒有這種情況,即一種發現壓倒了另一種發現,致使你覺得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我答應了。
「我想改進這一混合物,可你卻說我是在提煉一種酸。」
「我為什麼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他說,「我九-九-藏-書為什麼不能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呢?你知道的,那些蜜蜂是怎樣直接被我吸引過來產蜜的,」他一臉壞笑。
「對,所以,我才信任你。」他說。
那年夏天有好幾次,他都想方設法讓我打破沉默,說出我心裏的反對意見。「希波賴特,別這麼嚴肅,好不好?你連個道學家都不如。」我禁不住要把這一充斥著不正當慾望的世界看作一場夢,他們的所作所為有技巧,但同時也是沉重而危險的,而他只視之為人生一場戲。「我們大家為什麼不能每晚、每月、每年換一副面具呢?」他說,「包括我們的工作面具,階層面具,公民身份面具,還有我們的觀念面具,夫妻面具,家長子女面具,主僕面具。甚至身體面具——男與女、美與丑、老與少面具。多數人不作任何反抗就戴上這些面具,一戴就是一輩子。但是,在這家咖啡館里,你周圍的人不是這樣。你懂吧,同性戀是對面具的一種調侃。你試了,就會明白同性戀是怎樣帶給你一種可愛的自我疏離的。」
「希波賴特,寶貝兒,」一天傍晚,讓·雅克和我在林陰|道上散步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是發了誓一定要荒唐起來。甚至不止一次發誓。發過許多誓。你發誓,就像一個貪婪的乞丐以分期付款的方式瘋狂購物。你對自己欠債累累,你已經破產了。你究竟為什麼讓自己承受這麼重的負擔啊?」
「希波賴特,你想啊,你知道,如今你如果想要反傳統,其實都用不著什麼大無畏精神。在我們時代,人們只得以同性戀的做法來嘲弄我們這個時代的性習俗和社會習俗。」
「8月4日。我很氣,讓·雅克幹嗎要對我說我不是作家,我對他說我也從未認為自己是作家啊。但他這樣想,並非是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他說,你當不了作家,因為你生來就是一個專家,即那種只能做一樣事情的人。他認為,寫作卻不是那樣的。做夢算不算?我有點調侃地問他。他笑而不答。」
現在,我帶著新要求回到我的夢身邊。如果我準備集中在夢上,來替代禁食或者鍛煉,那麼,我希望我的夢是不加裝飾的,同時也是無聲的。但在這一點上,我感到失望,因為我做的夢裡不僅做不到說話精練,而且還充滿了聒噪話語,嘮叨個沒完。我在想怎樣才能管住我夢中的饒舌。
不過,我自己倒是設計了一套不那麼費力的鍛煉項目。這一項目中,我演奏一種看不見的電子樂器。我打坐著,努力找准手和腳該放的位置,這樣好觸摸那些看不見的波節,開始讓電流流過。有時我演奏的不是電子樂器,而是一種無法觸摸的管樂器,如笛子;這時候,我就得找到我的嘴要放的位置,搞清楚指孔在哪兒,以及演奏什麼曲子。
「我也這樣打算。」我打斷他的話頭。
「我比世界上所有人都更想成為我自己。」我鄭重宣布。
我和讓·雅克在一起的時間漸漸多起來了。他似乎比誰都明白我痴迷什麼東西。但我沒有鼓動他來為我釋夢。他有他的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適合他的,而我有我的生活。為使自己對他的影響保持警惕,我準備了一本筆記本,開始在上面記下一些和他見面的時間以及談話內容。以下即其中幾則:
我開始陪同我的作家朋友的時候,對他的活動未作評論。即使我覺得自己有權利勸他生活別那麼錯亂、放蕩,我也會閉口不談的。然而,讓·雅克卻不允許我保持沉默。儘管我不攻擊他,他倒是要堅決而巧妙地保護自我,或者確切地說,保護由偽裝、秘密行事、誘騙和裝扮別的角色所帶來的種種快慰。
我想這下我懂了,可同時讓·雅克認為我和他之間有距離,又讓我感到沮喪。「但你剛才說要跟我講個故事的呢?」我拋開自己的憂鬱,然後說,「你才介紹了兩個人物。」
還有一次是在地鐵廁所里,我從頭開始目擊了這樣的場面。一開始只是鬧著玩,後來,因為一句我沒聽到的罵人話,一個非洲人和一個穿戴講究、皮膚淺黑的人打了起來。他們開始扭打,其他人圍到他們邊上起鬨,給他們打氣鼓勁,接著,圍觀的人也打鬥起來,人人都對身邊的人推推搡搡,滿口罵著髒話,這時,我才明白打架完全是個微妙的借口。有人吼著,「我諒你也不敢!」另一個回應說,「你有種跟我到外面再講一遍!」「讓我出去!」又有一個人說。但是,沒人走開。推搡、喊叫沒有平息——那個非洲人和生意人已經跪了下來——我也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小心翼翼,讓自己的情緒與周圍合拍,不過火,也不要不如他們熱情。因為他們只是一味地重複喊叫,所以,我不明白他們幹嗎要持續不斷地喊叫下去,他們似乎不是越喊越氣,而是變得不那麼氣憤了。接著,又有一個跪倒在地,接著,九九藏書又是一個。大家都感到機會來了,可以一顯身手。這種氛圍沖刷掉了每個人晦暗不明的個性特徵。他們一個個安靜下來,像是一排蠟燭挨個地慢慢熄滅。就在冷冷的磚地上,他們急吼吼但又是十分熟練地做|愛,動作不多,時間不長,卻非常專業。
「7月13日。我做事有條不紊、低調、誠實。讓·雅克辦事鋪張,行為不檢點,人不誠實。這一反差為我們的友誼奠定了基礎。」
我不明白,不懂裝懂絕不是我的風格。
你知道,即使我不信任讓·雅克,我還是敬重他、仰慕他,把他當作我尋求自我過程中的導師和夥伴。不過,我們之間趣味迥然不同,性格差異極大,這些均把我們分開了。因為他全力以赴地投入他的工作——寫作,所以,在任何其他方面的不可靠他也就無所謂了,他就完全可以用遊戲、種種奇思妙想和拙劣的藝術品來裝點自己的生活。他採取的這些奇怪的行事方式屬於他,不屬於我。
那年夏天,我沒有夜夜都坐在咖啡館里,我也走街穿巷——進一步觀察男人是怎樣給自己找樂子的。我光顧男同性戀一泄其欲的其他公共場所,在這些地方,我學會了識別更隱蔽的同性戀,他們在廁所和電影院後排相互尋找性|伙|伴。他們從來都不會找錯人,我想不出來哪裡還能找到比他們更默契的例子。互相一聲不吭,卻能鬼使神差地相互吸引,走到一起,在公共場所彼此心領神會——他們似乎從來都不會出錯——速戰速決地完事,其速度之快,彷彿是任何一方都在單獨完成一項只能獨自完成的任務,另一方只是在暗中協助,如此而已。
我專心地聽著。我不是一個虛榮之輩,但是,聽朋友們談論我,還是非常開心。
「另一個放棄暴力,不管什麼情況,所以,他知道自己是和平主義者。他因其行事方式像個和平主義者才是個和平主義者。你明白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嗎?」
「這不一樣,」他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就清楚了。我認識兩個和平主義者。其中一個認為暴力是錯誤的,所以,他就根據這一認識行事。他一心想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者,他成了。因為他是個和平主義者才以和平主義者的方式行事。」
「那麼,我要說你趕快擺脫這種姿勢,來跳舞吧。你過分關注自我。一切荒唐就此出現。看看你的周圍世界吧,它可是個有趣的地方。」
我回答說,等釋夢以後再說。
我想,我可以被看作一個頑固的人,但我的頑固不是表面的,也不是作秀。它根深蒂固,表現出來就跟敬重和謙卑一樣,頑固最常見的成因是認死理,但至少我不完全這樣。如果是,我也就不會繼續和朋友們講話了。
「這麼說,我必須學會摧毀。」
「你看啊,」他說,「我是作家,對不對?你知道我每天都寫作。但是,也許我明天不寫,也許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寫。我因為寫作,所以是作家;我並非因為是作家才去寫作。」
「在我們這個時代,什麼是革命性行為?」後來一次見面時,他問我,其實他不要我回答,「推翻一種習俗就像是回答一種問題。提問的人已經排除了非常多的東西,我們可以說,他在提問的同時也已經提供了答案。至少,他劃了範圍,對他的問題做出合理的回答的範圍。懂嗎?」
「你錯了,」他反對說,「要付出的代價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大。」
「另一個呢?」
「人應該始終埋頭做事,但不能老盯著一件事。」他停了一會兒說,「你看,這聽起來像不像一條規則?」
「哦,這個故事說的是那位因為自己的行事方式像一個和平主義者才是和平主義者的人昨天把妻子給殺了。今天下午他被傳訊到庭時,我在場。」
「也別摧毀!」他火了,「生活會自己照料自己的,除非被過多的生活所稀釋。」
「這個我懂,但不懂這與革命性……」
「真這樣,對我來說,情況就更糟糕了,」他繼續說。「不對,在一件事上做假只說明在另一件事上不做假。而身不由己地著迷、上癮就是什麼都不裝假。太陽每天早晨升起,那不是在作秀,你知道為什麼吧?因為太陽專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我們驚羡大自然的井然有序,我們有把握說日出日落,根據的就是其身不由己的執著。」
「5月21日。讓·雅克總是高高興興的,這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他對我說:『我討厭那些旨在說明愛的死亡、懷才不遇和社會的平庸的小說情節。』他拒絕消沉沮喪,真令人羡慕。比如,為什麼有那麼多小說寫父母砍去我們的雙腳,然後把跛腳的我們硬是推到這個世界來?父母親可是我們童年時候的偉人哪!讓·雅克說得對:一個作家可以慶祝,也可以嘲笑,但他絕對不能盯住什麼不放,也絕對不能唉聲嘆氣。我在https://read.99csw.com重讀他寫的頭兩部長篇,很不錯,儘管寫得有點過頭。那本寫拳擊手的尤佳。他從拳擊場的痛苦中提煉出某種崇高的東西。」
「5月23日。難怪讓·雅克這麼多產,他每天寫作五到六小時,而且一氣呵成,絕少重寫;他告訴我,在寫第一稿的時候,他的巴羅克風格使文字從筆尖自動地流淌出來。但他為什麼從來不把他夜生活的輝煌作為小說題材呢?顯然不是出於謹慎的考慮,我還從未見有誰像他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名譽……閉口不談這件事似乎不是他的風格,但我認為我明白箇中原因。他把白天與夜晚分開,這樣,他的行為就忙而不亂了。他沒有把自己的生活與外界隔離開來,因為他就像發現了一整塊布上的縫線並鎮定地從接縫處分開一樣。這樣一來,我發現他的行為既神秘又從容……我呢,也希望自己的生活不與外界隔離。但我不願意把白天與夜晚分離開來。『你希望統一,』讓·雅克說,『而我要錘鍊自己的分離藝術。』」
所以,我無法很有把握地說讓·雅克為了自己的樂子做了點什麼。在那些冶遊中,他當然是一個人去。但是,一星期中,他留幾個晚上賺錢,我就常常會整夜陪著他。他和顧客走掉之後,我就坐在各種各樣的咖啡館那些男妓們的專門區域等他——這些人當中,有眉清目秀的少年,有像讓·雅克那樣的硬漢和惡棍,還有易裝癖者。漸漸地,我也為人熟知,我開始坐台,聊起男人——我朋友的那些妝扮成金髮女人的圈內朋友——的姐妹情。儘管他們看我時總是和藹可親的,但不怎麼跟我講話;在這種圈子裡,談話要彬彬有禮,也就是說,不談及他們的職業,那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說的話也就是一些污言穢語,從來就不去對什麼事情細加說明。他們沒有想法,只知道兩種情感,即妒嫉和愛,他們只談賣相,常常心懷惡意。「夜間的瘋女人」,他們這樣調侃自己。真正的妓|女是稀少的,大多數妓|女都是生意人。但是,這些男妓真的愛顧客。他們過分地表現出對同性身體的愛,以至於無法感受到妓|女通常對嫖客所懷有的那種冷漠。他們為自己能讓對方快樂而感到非常驕傲,做|愛后,當顧客辱罵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都不允許自己產生被遺棄的感覺。
「但它不是規則,也沒有必要是。請你別把埋頭做事想像成你必須照此行事的一條規則,或是一個誓言,好像它能夠使你的趣味和愛好多樣化,你該把埋頭工作理解成某種你每天都在你身邊所發現的東西。每天你——確切地說,是我——發現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某事或某人身上,十分投入。」
「你如果是指我不如你有情調,那倒是真的。」我回答。
「我準備把我的性格發揮到極致,這可也是性格的多樣性。你根本不知道要使自己有點變化。你希望自己的性格特徵集中、清晰,但是,你會發現,當你燒乾了水分的時候,你把水蒸發了,自己就成了一種酸,太刺鼻了,你會受不了,更不用說世人了。你會燒乾掉,而我呢,只會一遍又一遍被稀釋。」
他穿戴完畢,我們就會下樓,從一個又聾又老的門衛身邊走過。門衛每次都要對讓·雅克高喊一句無聊又下流的恭維話。讓·雅克一到街上,步子就變得鬼鬼祟祟的,卻又很沉穩,我則隔著一段在後面跟著。一般要不了半小時,就有人悄悄地和他走到一起。如果他只顧自己享樂,那麼,找個卡車司機、生活上無污點的義大利商人,或者阿拉伯人,甚至學生都成,只要對方外表和趣味具有明顯的男子漢氣概,就基本符合要求。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完全可以闖到幾乎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和他搭上的任何人待上整整一個晚上。但是,假使他出去是為了做生意,那麼,他就只能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限制在某些社區和咖啡館。在這些地方,他能找到鐵杆的同性戀,他們一律都是中年人,或者年長的。對這些人,他以硬漢子的形象去勾引他們,他們會急於花錢和他這樣充滿陽剛之氣的人待上幾分鐘。他和相中他的夥伴會起身去碼頭,然後消失在橋下;或者,如果讓·雅克眼看能賺大錢,他就把對方帶到自己房間里,過一到兩小時才回到剛才晃悠的地段。
「沒錯,你做到了,親愛的希波賴特。」他說完,笑著把我朝那個我們在八月的夜晚坐的擁擠的咖啡館門口推去。為了向我表明他能做些讓人始料未及的事情,他能讓我大吃一驚而我無法讓他吃驚,那天晚上,他把我帶回家,上了床。
我無法接受這種觀點。我說:「通過滑稽模仿,來達到嘲弄通常的行事方式的目的,是需要有勇氣的。勇氣以外,還得有能力來面對負疚感。朋友,我看不出你們的那些言行中有什麼好玩的地方。當然九_九_藏_書,假如情況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麼,對他們來說,要容易些;讓·雅克,你不算,因為你與他們不同。」
這話我覺得對。「這麼說,著迷,而不是什麼德行,才是信任惟一合理的基礎嘍。」
對這次性關係,我毫無心理準備,但它沒有改變我們的關係。我們分手時還是朋友。但是,儘管這種事再沒有發生過第二次,我對讓·雅克的非禮行為還是感到非常驚愕,我也跟自己發誓對他要格外小心,得提防著點兒。

我表示驚訝。
「不,希波賴特,你這個小東西,你什麼都決定不了。你可以那麼沉湎於對你夢的思考之中,令人震驚,你聽憑夢來左右你的行為,因為你決意要成為做夢的人。你就像一個人,發現一根木頭橫在路中央,你不是把木頭推到一邊,而是去叫來一個建築公司把整個路面拓寬。」
他是不是又在教唆我?得趕緊換個話題!「我相信,」我慢慢地、嚴肅地說,「人肯定應該始終埋頭做事,譬如像你,讓·雅克。但其他就說不定了。我比你嚴肅,這是你我都同意的,但是,別嘲弄我,把我看成一個只是什麼都要拿出個定論但什麼感覺都沒有的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是個有感情的人。」這時候,我心裏充滿溫情地想到了安德斯太太。
「沒有解釋,」他說,「就像不該作出什麼誓言或許諾一樣。解釋一件事的結果就是產生另一件事——那會更加糟蹋這個世界。最後,等到你抓住那些解釋不放的時候,它們就變成毫無意義、一文不值的東西!」
有一次,我撞見一群男人正在小便池邊搞的場面。當時,那裡寂靜無聲。一個身穿不合身的藍西服的阿拉伯人已經抓住在他身邊小便的人的陰|莖,那個人又抓住他邊上人的,一排男人站在邊上,沒有一個有一點女人相,他們全都對此作出快速反應,完全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樣。就像是一場夢,陌生人變得隨和了,被挑中的完全成了一件必要的事情。接下來,隊伍以同樣快的速度散開,剛剛還像跳舞一樣上下扭動的人結束了那種節奏;完事了,這群男人把褲子拉上,走出去。
「你是在違背其原則的殺人犯身上發現了某種……美嗎?」我又感到迷惑不解了。
「希波賴特,」他惱火了,「你把我排除在外,只說他們,我感到非常氣憤,你這是想討好我嗎?」
我編製了一份自己的資產目錄。我有一隻普普通通但還算可以的衣櫃——裏面該處理的都處理了。我想過賣書,但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看書,這成了習慣,改不掉了。可傢具就不一樣了。除了像床、五斗櫥、書櫃這幾樣最用得著的傢具外,其他的我統統送給了學生朋友。連椅子都送掉了,因為我可以坐在床上。我收藏的幾幅畫也處理掉了,還有我做了第一個夢以後買的笛子。最後,我把床也處理掉了,我就睡在席子上,晚上鋪開,白天一卷放進櫥子。

「在街上閑逛的易裝癖者因為修眉描眼再也不能面對他們的家人,但是,難道他們就不再渴望回到家人身邊了嗎?」
「你呢?讓·雅克,你的生活難道不是充斥著無用的激|情和矛盾的快樂嗎?」
「我知道,」他又說,「你認為我過的是一種冒險生活。你對冒險真是一無所知啊!你才是冒險者,是一個在冒風險的人,因為你不清楚你在測量的是什麼疆域,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心靈。如果你把兩者混淆起來,會摔跟頭的。」
我也注意保養自己的身體。我從未忽視過自己的身體,也從未聽信什麼人的話要去輕視它。另外,我喜歡散步,長時間地散步,我發現我的精力很容易就消耗掉,而每換一處散步,我就能很快恢復精力。除了散步,讓·雅克還建議我做一套東方操。我在自己房間里就能做。做這套操絕不是為了滿足強身健體的虛榮心,而只是為了達到完全能控制身體的目的。它們通過身體,直指心靈,旨在帶來一種不針對什麼具體對象的警覺性,一種游弋的失重狀態。但是,吸引我的主要是這套鍛煉方式的理念,這也許是我沒有練好的原因。我始終未能控制好自己的消化和肛|門括約肌,所以無法隨心所欲地嘔吐、排泄、分泌。然而,即使停下來了,我還經常想像自己穿著一件緊身的黑羊毛泳衣在鍛煉。
但我不想疏離自我,我倒是想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而且,我長時間過著一種節慾的生活,也從沒感到難受。安德斯太太不在的時候,我忙於看書、寫信,偶爾也融入讓·雅克的夜生活之中,同時也繼續思考我做過的夢。
「我和你像極了,」在那即將逝去的夏天的又一個晚上,他這麼對我說。
我當然不同意。
「讓·雅克,你聽我說,你跟他們不同,你是主動選擇,他們就跟強迫症患者一樣,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