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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嚴肅地回答道:「你為什麼認為我要和你繼續做朋友?」
這位觀眾似乎聽明白了,很高興,雜技演員向他保證他的磨難就快結束了。我也放心了,就不擋著別人,盡量伸長了脖子看著雜技演員下一步要做什麼。
開始的時候,我做夢是一種強迫,但最終成了習慣,接著,習慣開始自我解體、自我嘲笑。我沒有覺察到這一變化,也沒有嗅到其腐爛的臭味,還沾沾自喜地陶醉在我現在視之為我自己豐|滿的詩情懷抱之中呢。沒有什麼讓我感到震驚,儘管有許多事情讓我感到悲傷。我就這樣平靜地過著日子,但是,大約在我妻子亡故兩年的時候,我做了個夢,這是我做過的惟一我稱之為噩夢的夢。平靜生活就此戛然而止。
「只是做個試驗而已。」雜技演員笑笑說。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這個夢不斷重現,我也能夠較為冷靜地觀看雜技場上發生的事情了。這當然讓我很高興。但我接受不了這個夢,我不能肯定自己真懂這個夢。我妻子與我陰陽相隔,我的生活被一分為二,就像那位好心的觀眾的身體被雜技演員一劈兩半一樣,我又怎麼接受得了這樣的一個夢呢?
讓·雅克:你是賤骨頭,愛去徵求別人的意見,遭別人罵。
說完,他迅速而果斷地抓住這位觀眾頭的兩側,一隻手朝左,另一隻手朝右猛地一拽,先是這個觀眾的頭顱裂開,接著是他的身體在中間部位裂開,裂開時,僅僅傳出一聲低得像是嘆息那樣的短暫的呻|吟。他的身體已經明顯裂成兩半,並立即哐當一聲僵直倒在地板上。
讓·雅克:我煩你了。
我生活的一個階段隨著這個夢而告一段落。我考慮離開首都。戰爭結束后,我還從未利用過這一大好機會,外出旅遊。讓·雅克從他的鄉間隱居地給我寫來一封語氣友好的信,慫恿我說,如果我暫時沒有什麼更好的事做,就趕快去他那兒玩。但我還真有更好的事要做。
儘管我知道我和讓·雅克之間的友誼並未結束,但他離開,我很高興。
「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我幹嗎不?你是一個劇本中的主角,是出喜劇,這個戲我已經寫了一年多了,」他說,「當然還寫了些其他東西。今天早上,我放棄了這個戲。我把握不了你的性格。」
「嗯,嗯,」讓·雅克笑道,「你在發表獨立宣言,是不是?我的拾來之物要派用場了,而不是束之高閣?」
我知道,這個想法不清晰,但是,當一種想法不是一串句子而完全是一種舞蹈的時候,要解釋也難。拿謀殺來說吧。現在,在我看來,似乎是讓·雅克謀殺了我妻子。他是用舞蹈、用一種姿態,假裝威脅我的生命來謀殺她的。因為她的生命依賴於我的生命,所以,當她看到我在一場遊戲中快被殺死的時候,她也參与遊戲,和我一起死。不過,她沒能像我這樣,從這場遊戲中挺過來,繼續玩遊戲。於是,她真死了,而我卻沒有。
我知道,他離城的真正原因是想避一避某些令他不愉快的,甚至可能是危險的謠言和嫌疑,等它們過去了,再回城。但是,我還是把他的話當真了,我明白,讓·雅克儘管是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但是,即使他想,他也不會就他的感情完全撒謊。我開始解釋給他聽根本沒必要感到厭煩,但他不耐煩地擺擺手。
讓·雅克:你崇拜惡棍,沒用的東西。
「天哪!不是這樣的,我的才華絲毫未損。是我的題材,」讓·雅克對我說,「你是一塊偉大的喜劇碎片。」
我能夠出去,但是,我基本足不出戶。如果事情很急,安德斯太太就上街,幫我跑腿,買東西。我真要外出時,也不去別的什麼地方。我偶爾也散散步,但那是為了鍛煉身體的自願行為。除開生理角色,我已經卸掉了所有的角色。促使我們走進外面的世界,去做出什麼行為的是我們擁有一種角色。角色越多,外出次數就越多。(就這樣,我理解了讓·雅克夜間的冶遊,以及他迅速的角色切換。)我學會了,更敏捷地行動的時候似乎根本就沒有行動。因為,正如任何角色都能濃縮成一種態度,任何行為都可以濃縮為一種姿態。我學會做的事情是——將每個行為化為一種姿態,用一種微妙的空白將這些姿態連接起來。
「我不信。」他說,用力地擤鼻子,然後盯著手帕看了好長時間。
「好了,好了。」我說道,我從來不知道讓·雅克還有其傷感、痛苦的一面,因此驚愕不已。
所以,我結婚之後,以及我妻子去世之後,夢對我來說是同樣的多、同樣的有趣。不過,我是以一種更加冷靜的心態來看待這些夢。我現在能夠自問我做這些夢是一種習慣使然呢,還是強迫所致。人們培養習慣,人們向強制屈服。或許,一種強迫性行為不過是一種被壓制的習慣罷了。
「我可愛的做夢人,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進攻
有一個夢為我提供了不同的線索。這個夢——也是最近的一個夢——我提一下但不細談。我稱之為「文學夢」。夢裡,我成了神話和戲劇中一位也叫希波賴特的名人,他立誓獨身。安德斯太太則是我淫|盪的繼母。但是,因為這是該故事的現代版,所以,我就沒有輕蔑地拒絕她。我接受了她的挑逗,與她共度良宵,然後拋棄了她。但是,我受到了懲罰。正如老版本的戲開場時女神所宣告的https://read•99csw.com那樣,無視厄洛斯力量的人將遭罰。也許,這就是我所有的夢包含的寓意,或寓意之一。
我看著這一切,感到非常迷惑不解。因為不僅沒有血濺淌出來,而且這位配合的觀眾連一句痛苦的或者責備的話都沒有。而我發現,雜技演員不只是在用刀子切開,也不只是在皮膚上劃過,做個記號似的,事實上,他切得很深,所以,肉在他的刀下被切開了。
我現在記得我當時想自己以前下過這麼陡的山,而且也已經知道自己是下不去的。
我:你的屋子造得太高,屋子底部肯定會因這樣一種極不牢固、充滿幻想的結構而坍塌。
「但我今天上午沒什麼可說。我想我來是要做點事的。」
他們開始離開場子中央,邊走邊互相講話。但是,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才走了幾步,就扭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然後仔細查看他的腿部。我看見他的腿肚子上有一道奇怪的傷疤,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傷得要比我想像的嚴重:受傷處有一塊肉隆起呈柱形,看了真讓人感到噁心。
他的得意洋洋甚至發展到政治方面。有謠傳說他被指控通敵,這種指控性質很嚴重,對他極為不利。也有人認為,他上一本小說頗受青睞,獲得遴選標準非常嚴格的年度文學獎,這會洗清他的「罪名」,因為評委中包括許多抗戰老兵。但是,還是不斷聽到這樣的指控,讓·雅克還兩次接到傳票,警察局長含含糊糊地問了他一些問題,尚未下結論。這可不是好兆頭。
我:你是個惡棍。
「我情不自禁,因為我們要分開一陣子。」
「請幫幫忙吧,」這個雜技演員說,「你看得出來他的傷勢有多嚴重。」
因為安德斯太太就和我住在同一棟房子里,事實上,她比我先來一步。你們還記得,戰爭期間,我和妻子偷偷留她住了幾個月;敵兵在我們樓搜過幾次,也到我們公寓查過一次,此後,她央求我為她找個更安全的藏身之處;我這樣做了,也答應在以後某章中說這個躲避處的。唔,我為她設計的藏身之處不是別處,正是當時被用作敵營房的她自己的房子——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偵探小說里都這樣寫。當時,我想起連著廚房的地下室有個無窗的后室。后室的門正是廚房裡一個櫥的后牆,要打開這個門,只能扭開一個脫扣鎖,而抬起櫥背面的一隻架子才能扭開鎖。所以,這個后室很安全,一般不會被發現,我提醒安德斯太太躲在這裏,日子可不太好過,她得忍受周圍厲害的吵鬧聲,還要忍受長年的黑暗。到了深更半夜,她可以溜進廚房,偷點東西吃吃,但她千萬得小心,別偷得太多,以免被察覺;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可以出去,溜進花園大便,大完便就用土埋起來。我雖然已經向她講清楚那兒會安全的,可我們去的時候,她還是害怕被逮起來。我和讓·雅克商量,想出了一個簡單的辦法。我觀察了這棟房子一段時間,搞清楚了駐紮的情況和哨兵數量——樓前兩名,樓后一名。我們一直等機會。終於有一天,敵軍的一名元首要到首都來,這一天,城裡的大多數部隊都在接受檢閱。於是,我、安德斯太太、讓·雅克就去了這棟房子。我到了樓前,和哨兵聊起來,我要拖住他們。我說要見一個上尉,報了個名字,他們說沒這個人,我佯裝不信。就這樣跟他們磨了幾分鐘,結果,他們用槍托把我打倒在地,踢了我兩腳,把我扔了出來。讓·雅克在樓后拖住那個哨兵,他運氣比我好,我想他到臨了,肯定跟哨兵講好哪天約會了。在這期間,安德斯太太已經乘機進了屋。就在這裏,她一直躲到戰爭結束。
雜技演員在一聲不吭,用刀子嫻熟地切開這位觀眾的肉時,後者耐心地站在那兒,雜技演員切完了臉部之後,後退一步,似乎是要欣賞一下自己高超的刀功。接著,他一步上去,動作敏捷地將手指插|進這位觀眾的臉,把切開的幾部分肉從腦袋上拽離出來。我害怕得直喘氣。「就沒有人攔住他嗎?」我差點叫出聲來。這時候,雜技演員又縮回手指,觀眾臉部的各部分又複位了,儘管被雜技演員切開的地方還是能看得出縫隙來。
哦,那是個多麼陰沉的冬天啊!天氣冷得出奇,食品短缺,我住的小區不知怎麼回事老是失火、有人搶劫,要不就是老朋友消失了,或是又重新出現,或者被確認死了。我生了病,卧床數月,充分品嘗到了生病的滋味和甜頭。就是在這時候,我才完全回到對我的夢的思考上。
「不可能辦到,」我心情憂鬱地說,「我的夢已棄我而去。」
「為什麼是碎片?」
「你上午怎麼過的?」
這時的我已經在決鬥場上受了重傷,所以我撤退下來。其實,我明白,言語決鬥通常是沒有結果的,只有身體暴力行為,或者通過向對方表現出其不配接受的慷慨才能解決問題。今天,我太痛苦了,無論如何都不敢貿然去與讓·雅克短兵相接。就在我想像中的言語決鬥快結束的時候,我恰好經過一家郵局。我停下腳步,給讓·雅克寄了封快信,告訴他我今天不能去見他了。結果,我在一家棋社待了一下午。
「嗯,好吧,」這個觀眾說,「我能幫就幫。不過,我時間可不多了。」
受傷的演員仍舊坐在那兒,捧著他變形的腿細細察看。那個女的站在他身旁,注意著另一個雜技演員的懇求有什麼進展https://read.99csw.com。求觀眾幫忙的演員顯然是雜技團的頭兒。
我夢醒時,從未有過這樣大的恐懼感。接下來幾天時間,我老想這個夢,並重新感受這次夢的高潮——恐懼和憤恨。然而,我知道憤恨是一種帶有敵意的消極情感,毫無益處。所以,我想控制住它。但我也認為,這種憤恨或許又是有益的,它或許是一種解藥,能夠幫助我走出因亡妻而出現的懶散和消沉狀態,而這一情感或許也是一種必要的前奏,預示著我追求的平靜就要來到。
在「破窗之夢」中,我在一部片子中扮演女僕的角色。導演非常仔細地跟我說戲,並告誡我千萬別多說一句台詞。我拖地板、抹傢具,撣書籍上的灰塵,還要把燭台裏面的蠟燭油刮乾淨。結果,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塊窗玻璃。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驚慌失措,因為整場戲又得從頭重拍一遍。
我現在對自己來這個鬼地方感到很難過。我不想看見這樣的暴行,我轉過了身,醒了。
我朝我的對手投去一抹勝利的目光,我對自己不俗的表現很滿意。但是,讓·雅克沒有安於自衛。他開始向我發動進攻。
「就剩一件事了,」雜技演員說,「你不知道我和我的同伴對你有多麼感激。你幫了我們,你會高興的。」
雜技演員朝這位觀眾走過去,開始動刀子。他用刀子在這位觀眾身上和臉上橫一刀、豎一刀劃了好多下。他在他身上劃了一道長線,一直劃到腰以下,劃過腹股溝,另一道劃過腰部,還有一道劃過胸部。在臉上,他劃了一道豎線,豎線從額頭一直劃到鼻孔,再延伸到下巴;又在臉上劃上兩道橫線,一道從左耳上方劃過、從眼睛下面一直劃到右耳上方;另一道線起於左耳根部,從上唇一直延伸到右耳根部。
一安頓好,我就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我感到了平靜和歡快,而只有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我才會有這種感覺。現在,可以過上一種嚴格意義上的獨立生活了,在這一生活中,我將擁有自己需要的所有空間,來完成我那些最浩大、最隱秘的工程。經過夢中身處逼仄、凌亂房間的一段生活之後,在這棟寬敞(儘管沒有裝修)的屋子裡生活,日子過得是多麼輕鬆、多麼愜意!我忙著一件件事情,就這樣,日子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在這裏待了六個年頭。我思考,有時也不思考。我聽夢;我思念妻子。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的我再也不生活在安德斯太太會出於報復而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恐懼之中了。
「因為還沒有生活使你完整,」他答道,「你是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物。你是一塊自成的拾來之物。你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想法。」他擤擤鼻子,接著說:「除非你的性格在你一直談論的那些夢中自我完整起來。」
他的習慣則起了另一種變化。自然,由於年齡的緣故,他現在打扮一番、晚上外出冶遊已經不合適了。其實,也力不從心了。不過,我倒是真不該想當然地認為讓·雅克哪天會改掉喜歡調情、好色的習性。因為在我妻子去世后大約一年的光景,我們有次共進晚餐的時候,他對我說他愛上了一個人,並且平生第一次帶過來和他同居,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驚訝。他向我描述他所愛的對象——一位年輕的希臘神學專業學生,激|情之高,我不得不信他確實變了。沒過多久,讓·雅克介紹這位年輕人——迪米特里——和我認識。我發現他毫無魅力,缺乏熱情。迪米特里一頭黑色鬈髮,戴一副眼鏡,他大談他母親、大談正教一個不為人知的派別,他正在撰寫有關這一教派的論文。讓·雅克選擇他絕對不合適!後來,聽說他離開了讓·雅克,我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讓我不解的倒是我的朋友竟然心情非常沮喪。
搬家簡單,我沒幾樣東西。我搬進新家的那天,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冬日上午,地上有點積雪。我在房間里踱著步,查看哪些窗子要配新玻璃,把散落在地板上的酒瓶子、舊靴子、短襪、水壺、磚頭、破帆布床全收拾到一塊兒,堆在花園裡,然後掃雪,點起一堆篝火。打掃的任務讓我感到愉快。但是,我為刷得好好的牆壁感到傷心,我從未有幸在這裏住過,現在住進來的時候,牆壁已不成樣子,已經褪色,上面到處是塗鴉,牆面已經剝落或快要剝落,還有彈孔。
第一個夢,「紅枕頭之夢」,是一個溫和、和平的夢。我走到一個法官面前,他判罰我去看管關押少年犯的牢房。我採取的是人道主義政策。我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張轉椅上,靠著一個紅枕頭,看著我的每一個犯人。這張轉椅是我發明的,轉得非常非常慢。所以,我背後會發生許多事情,而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但是,只要這些孩子彼此之間不動武,我就不去管。
我:你喜歡到處找刺|激。

「你不再需要我了。」他沒精打采地應了一句。
讓·雅克變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我不知道是榮譽、還是人到中年呢,抑或是穩定的收入改變了他的性格。不管是什麼原因,在我眼裡,他無疑是一副不修邊幅、洋洋得意的樣子。
「我都懶得說你專註于自己的那種樣子!」他嚴厲地說,「整天對著鏡子過日子,我本人也在鏡子面前花費好長時間。但我不欣賞你關心起自己時的小心翼翼狀。你愛上你的那些夢,卻不佔有它們,而是猶豫、退縮——擁抱住你九-九-藏-書的夢幻生活,在這種生活周圍盤桓,對它又是哀嘆,又是害怕,又是永遠追求著。」
我:你虛榮。
多麼希望這個國家依然保留著決鬥這一既體面又愉快的習俗!那樣,兩個互相併不仇視的紳士之間的爭執、或者不愉快,就能得到圓滿的解決了。我邊走,邊想像著這場決鬥,但是,我找不到適合我們的武器——是用劍?用手槍,還是動刀呢?我們向來以言辭為武器,這一武器傷我會比傷他更厲害——以下我腦海里浮現出的我們的決鬥就是如此。是我先開口:
「你能行行好嗎?」
「就剩一件小事了。」雜技演員說。

讓·雅克:感情這東西太複雜了,無法認真對待。
回想起我在夢裡有一會兒成了那位觀眾,即受害者,我覺得有趣。我拒絕繼續當這個角色,這是一種勇氣呢,還是愚蠢?我是抵制了我應該抵制的東西,像「鏡子之夢」中的眼科手術,或者像在「鋼琴課之夢」中違抗泳衣人讓我跳的命令?還是誤解了我做的所有夢,把它們解釋成迫害和背叛,而事實上是一堂解放之課?

我想到了暴力行為,因為和他爭論不可能有什麼令人滿意的結論。每次爭論起來,他都是佔上風。
這個觀眾問要怎麼幫忙。「是這樣,」雜技演員從衣服口袋裡抽出一把刀來,「站那兒別動就行。」

這位觀眾的命運讓我感到悲憤不已。他是這麼相信雜技演員,這麼順從他。其實,這個雜技演員一直都想害他。(隱約之間,我明白了這一謀殺的意圖:他需要一個身體來替換他的同伴那毀壞的身體。)他根本不在乎觀眾的性命,只關心由他領頭的小雜技團。除非旁人對他們有用,否則,根本就不當回事兒。
讓·雅克:我是同性戀,又是作家。別忘了,同性戀和作家這兩種人可都是關心自我、自負的專家。
「也許是你沒有寫戲的才華。」
所以,我搬進這棟房子的時候,是安德斯太太住在那兒;因為有她在,嚴格地說,在接下來的六年時間里,不能說我完全是一個人。但我們難得見面,因為她住在地下室,我住上面兩層。她也為我做一些一般的家務活,解放了,她可以自由進出,買點食品、報紙。有時,為了料理家務我們要說說話,在這種時候,她常常變得蠻不講理。除此以外,我們很少講話。
「就剩一件事了,」雜技演員聲音柔和,給人希望。「請耐心一些。一點都不會傷害你,做完,你就能回到朋友身邊去。」這位觀眾感激地看看他。
反擊
剩下的一男一女站在他身邊,做出保護的樣子,滿臉的關切。我聽見那男的自言自語地說:「不,他這樣不能參加表演了。」他看看人群,然後指著一個觀眾,徑直跟他說道:
第二天,我們倆還真見了面,因為我去他房間看他了。讓·雅克坐在書桌前,腳泡在一桶溫水裡,他在用刀片從體育雜誌上裁圖片。他臉色陰沉,心不在焉地跟我打了聲招呼。我心裏的怨氣已消,又念起對他的舊情。但是,雖然我已經將暴力衝動強壓下去,可它有傳染性。我看出他想貶損我。
「那樣我就會給你錢。你要去哪兒?」
「戰爭結束了,我們的敵人——那些囂張的野蠻人也已經撤離,所以,我想離開這座城一陣子,」他嘆了口氣,「我煩了。」
他穿上鞋,套上衣服,抓著我的手臂。我們朝門口走去。
「你說的話傷害不了我。我們做朋友吧。」
但我不想再住在這個公寓里,我會睹物思人,裏面瀰漫著我自己悲傷的氣息。我下決心在一個我從未住過的小區找個更寬敞的住處。就在這時,我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河畔不就是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然後我為安德斯太太裝修的那棟大房子嗎?我的老情人在我婚後不久便離開了;在敵軍佔領的四年間,這棟房子用作營房;解放后,它空著,或者說幾乎空著——原因我下面要解釋,儘管需要好好修葺一番,住人卻是呱呱叫的。從各方面考慮起來,這件事情都容易安排。但是,非提不可的是,我跟我兄弟講要住進去的時候,他居然反對。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為什麼,但我記得,他不僅竭力勸阻(他說,房子不實用;太大,我不負責任;房屋修葺費用太高),還讓我想想清楚,如果真住進去,我會讓他不高興,甚至惹他發火的。我看不出他的觀點有什麼說服力,尤其是房子對我來說太大這種論調。(他在一封信里充滿惡意地堅持說,房子太大,如果連廂房算在裡面,都可以辦一家醫院,或者一所學校了。)他沒有訴諸法律來阻撓我的計劃,我決定冒犯他而照自己的想法去辦。
在「泥鞋子之夢」里,我一直在找讓·雅克,因為他和村裡的弱智少年干好事被當場捉住,后從鄉下逃脫。我現在還記得弱智少年那勻稱的肩膀和髒兮兮的膝蓋,他穿的被撕破的咖啡色襯衫和臟內衣。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腳上穿的又重又厚的皮鞋,鞋子比他的腳大兩碼,整個夢裡,他都趿著那雙皮鞋,笨拙地挪動,我在法官大人面前為讓·雅克求情,他被赦免了。
我得承認,無論是讓·雅克的失戀,還是有人以新的方式敬重他,我都無動於衷。箇中原因肯定是我對他仍然懷有積怨,認https://read•99csw.com為他參与害死了我妻子,雖然我無法在什麼具體方面譴責他。畢竟,那天晚上他所做的無非是想逗樂,我請他來不就是這個目的嗎?他仍舊挺和藹,不過玩笑開得少了,似乎也不怎麼想聽我說我的新夢。
我:你輕浮。
恐怖和抗議之夢有其位置,但肯定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也不會努力去成為重大和可怕的事情的旁觀者,無論是純粹還是大致意義上的,就像我在這個夢裡這樣。
對方回答得很不自信,也不熱心。
在「軍火庫之夢」中,我應徵入伍,去造一顆準備投向敵人的巨型炸彈。黑泳衣人來檢查我們的進展情況,他指出我們沒造炸彈,而是造了一盞探照燈。他告訴我們說,假如一個任務完成得很糟糕,他能在遠處嗅出來;他還說,他就是嗅著我們不負責任的工作所發出的臭味而從幾百英里以外的司令部一路奔過來的。
就是聽到讓·雅克可能很快要遇到麻煩,我才想到與他恢復關係。妻子去世后,有幾個月的時間,我根本不想見他,我仍然耿耿於懷,認為他應對那個致命的晚上所發生的令人沮喪的事情負部分責任,葬禮后,他從未來看我,說明他看不起我,感覺到這一點,我心裏很不痛快。但是,聽說他也許要遇到大麻煩,我便決定去看他,我們的友誼恢復了,但雙方均小心翼翼,累人得很。以前,我們見面要麼在他屋裡,要麼在我這裏,或者在某家餐館一起吃頓午飯或晚飯。可現在,讓·雅克變化太大了,極少去咖啡館,要去也是為了見一下預約的什麼人,比如譯者或青年作家。
但是,接下來,我就到了地面,和已經下山的人群一起在那兒來迴轉悠。這是個什麼場子,上面澆了柏油,但場子里沒有座位,四周圍了起來,跟手球場一樣。場子中央站著兩男一女,離其他人遠遠的。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開了腔。我注意到他臉色灰黃灰黃的,好像得了重感冒。
這位觀眾的反應出奇地平靜,我這才恍然大悟,也許雜技演員根本沒有傷害他。我正這麼想著,卻發現我就是這位觀眾。我臉朝下,躺在地板上,雙眼緊閉,我感到有刀子正在我背上和臀部划著橫線、豎線。不痛。有點癢,不過,有一陣陣舒服的感覺。但還是有些刺痛的感覺,於是,我罵自己虛偽,罵自己雖然在受折磨,卻裝出享受的樣子。但我現在不記得有什麼痛。
「我幹嗎要說話?」他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我不說話,你也可以說嘛。」
我等在那兒,滿心希望這個不祥的手術趕快結束,讓這位觀眾身體完好無損。
十二月五日。今天,走在去見讓·雅克的路上,我特別希望能做成一件什麼事情,因為近來我們的會面總是不了了之,沒任何結果。
讓·雅克:區別很有趣,但不重要。
「我為什麼要借錢給你?」他把我對他的好意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種輕浮的行事方式讓我很光火。
讓·雅克:你造得太低。
這些年來,我對孤獨的偏愛從來就沒有動搖過,儘管我走入婚姻似乎明顯是矛盾的。現在是我退居的最好時機。我三十八歲,沒有牽挂,沒有作為,滿腦子的偏見,生活中有太多孤僻的習慣。我怎麼能指望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為我自己開始新的生活呢?我的亡妻善解人意,與人和睦相處,她認同我的趣味,值得我愛,這樣的人我再也找不到了。
這位觀眾直挺挺地躺在那兒,現在沒有人攙扶他是起不來了,也不能說話。雜技演員對他說:「快了,我快好了,別急,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只要一會兒時間。」這個雜技演員說著,轉過臉去,朝女演員和地上的同伴笑笑。
我想到了告發他。我可以去警察局,告發他參与了黑市投機活動,還與黨衛軍上校有瓜葛,我還要告發他和我開玩笑時不經意間講出來的其他事情。我希望自己能夠這樣去做。可我真的認為讓·雅克被關進牢房,倒是便宜了他。
我記得,到了那天晚上,我的傷痊癒了——畢竟,這些傷口是我自找的嘛。我感到高興的是,這時,我能以一種客觀的心態來看待此事而不感到痛苦了。我發現,這一臆想的對話有趣之處在於雙方講的都是真話。兩人的兵器都是鋒利的,擊中了要害。我清楚自己再也不會讓讓·雅克開心,這種情況很可能從我一結婚就開始有苗頭了,他根本無法理解我決定結婚的想法。我的生活在婚後會有微妙的高潮,會有巨大變化,他都不欣賞。對他來說,我這下肯定是踏上了一條令人厭倦的工作之旅;站在他的立場看,就是這麼回事。但我的回擊同樣是正義的。沒錯,他輕薄虛榮,不忠,搞同性戀,他這樣主要是想忠實于那種誇張的生活方式。總而言之,作為一對朋友,我們已經變得非常不對勁。
首都解放那天,我去了這棟房子。我費了些勁,最後,安德斯太太總算才吭了氣兒,我費盡口舌才說服她出來。她看上去真可憐啊!她已經在這個暗室待了兩年多,沒跟任何人講過話。她說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恍恍惚惚地盯著我,牙齒全掉了。她對戰爭結束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她說她一直盼望著哪天戰爭結束。但是,我邀請她住到我那裡去,等找到住處再走,她卻拒絕了。她說,現在一顆牙都沒有,走在街上丟人現眼。我又建議,她可以在藏身的房子里繼續住上一段九*九*藏*書時間,等到她習慣了解放帶來的自由后再離開,我說我會常去看她,也會讓朋友們去看她,這樣,她慢慢地又會重新習慣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說到做到,每周去看她一次。應我的要求,讓·雅克也去過幾次;但接下來,他就不肯再去了,說她沒救了,又說她讓人感到沮喪。我仍然希望她能重返人間,就帶了個牙醫去給她裝了假牙。但是,我逐漸意識到,如果我同意(我當然不想趕她),她準備就在這裏待下去;她稱自己太老了,不宜再住到外面去。
我做的這些夢主題常常是審判和懲罰。我想,社會顯然因為疏忽而沒來審判我,我這是在替社會懲罰自己。我一次次做錯事。但是,我人微言輕,都沒能形成哪怕是最小的力量中心,所以,別人就不會對此作出反應。我的日常生活已經變得沒有分量,我的夢繼續嘲笑我,因為它們揭示出我的努力有條理卻無用處的真相。我在生活中愉快地選擇了平靜,可到了夢裡,這一平靜成了令人不快的糊塗、依賴、瀆職和被動。
「我得跟你借錢,我的老恩人,」他說,「作家這個行當現在要召我到鄉下去;」他咧著嘴笑道:「你知道我一般的經濟來源是什麼。這些來源即將切斷,我想,我總不好去引誘粗俗的泥鞋子農民,或者去搶劫教區的濟貧募捐箱吧。」
我夢見自己和一群人正朝山上一個什麼娛樂場所爬過去。山頂是懸崖峭壁。我的同伴們開始輕輕地踩著懸崖表面的立足點下山,容易得彷彿在下樓梯。但我卻發現下山不容易。我愣在那兒,心裏清楚自己肯定是對付不了這陡峭的懸崖,要下去,我肯定會感到頭暈目眩,最後墜落下去的。最後,我稍稍低下身子,停下來,恐懼之中抓住了一種什麼扶手,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動彈不得。
在我婚後的四年以及我妻子去世后的兩年裡,我做過許多新夢——每個夢都有兩個或三四個版本,每個版本都有有趣的不同之處。我記得特別清楚的夢包括「紅枕頭之夢」、「破窗之夢」、「泥鞋子之夢」和「軍火庫之夢」。那個身穿黑泳衣的男人偶爾也出現在我夢裡,對我指手畫腳,指指戳戳,明明知道我身體動作做起來不可能那麼優雅,卻還要作出武斷的要求。
讓·雅克:寧可這樣,也別去做製作動物標本的人。
也許,我真的害怕刀子在身上划,但我不承認有那麼厲害,因為,我扮演被切的觀眾這一角色時間不長。我突然之間又成了一個旁觀者,正看著那個雜技演員用刀子在原來那位觀眾身上切最後幾刀呢。
他將這位觀眾扶起,靠在自己的胸前,讓他站在那兒。觀眾的身體就像一棵小樹苗要栽到新地方一樣,僵硬地靠在那兒。他的身體直挺挺地,儘管稍許有些晃動。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害怕但又滿懷希望的神情,這一神情成了這個僵硬身體還活著的惟一跡象。
我並不希望給你們留下這樣的印象,好像我完全聽任自己去品嘗憂鬱和遁世的滋味。也許,是憂鬱把我趕進了這麼大的一個退居之地。可一旦進入這座城堡,我的憂鬱就離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伴隨著我設想要做什麼有價值的事情時的活潑和輕快。真正的與世隔絕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的,即使最願意隔絕於世的人也不會輕易成功。我執著地追求著我的與世隔絕。我希望弄明白,人是否能夠真正獨處,一個人的基本構成又是什麼。(我當然不願意失去人性,喪失我與人相處的能力,出去的能力——假如我想的話,就如可憐的安德斯太太那樣。)我希望擁有一家劇院,能將我獨特的夢搬上舞台。
「不對,」我說,「你說的不符合我的情況。只有一個細節是對的。專註于自我觀的人永遠都在尋找能在其面前貶低自己的英雄,因為他總是在自尊與自責之間來回搖擺。我心目中的英雄一直是你,但我已經與你斷絕來往。」
「寫信。撕信。朝便壺裡撒尿。決定留小鬍子。」
下面是我和讓·雅克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哦,不,是兩次。時間是在我妻子死後一年半。引自我的一則日記。
「借了錢給你,你會改掉動輒發怒的習慣嗎?你會不會從此就跟我說真話,即使我們再也不見面?我們的賬終於可以結清了嗎?」
他把腳從盆里拿出來,開始擦乾。「我非常想做個朝聖者,」他回答說,「我在考慮,看能否住到南方那著名的岩洞附近,在那裡,瘸子慢慢就能扔掉拐棍,結核病人則跪在地上曬太陽,以此來消除結核,凈化肺葉。」
我:你對待自己的感情不認真。
「別跟我這麼親熱。這不適合你。」
他又在騙人!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幾年前,我送給他一筆錢,除此之外,他一直在靠寫作賺錢;在我認識他之前,他有好多年以當男妓和偷竊為生,這些掙錢的途徑現在早就不適合他了。
我們倆一起去了我存款的銀行,我用信用證的形式把可觀的一筆錢轉給了讓·雅克。買了張火車票和一些物品之後,我就陪他回到寓所,幫他收拾行李。兩天後,他上路了,我沒去送他。
這三個人衣服穿得很少,膀子和腿都裸|露在外,我馬上猜到他們是雜技演員。而且,他們站在一起,心思全在他們自己的講話當中,根本不管周圍人怎麼樣。憑這些,我判斷他們一定是外鄉人。
「和你分開,我感到難過。」我說。
我:你愛管閑事。
我:但你不過是在扮演同性戀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