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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的親戚跟我說話才敢這樣放肆又充滿愛意。」
另一本筆記記了我在新家一個標準日所做的日常事情。記住,我在那兒住了六年,每天總得有些活動。我設計了醒來、起床、洗漱、穿衣、吃飯、閱讀、鍛煉、就寢的程式,旨在以我新的理解來改變這些活動的性質。
「嗯,親愛的,我得承認,我也幾乎認不出你了。你背駝得厲害,人也老了,頭髮白得厲害,不用說,你又老了差不多二十歲。」
如果這個女人不是安德斯太太,那麼,我的整個一段記憶都錯了。但她的確是安德斯太太,多年前,我就是慷慨地把她交給一個阿拉伯商人去照顧。是她兩年後傷痕纍纍、可憐兮兮地回來了;她回來后,我曾想謀殺她,但未成功。她永遠都是堅不可摧,我把房子給了她。是安德斯太太追求我,想嫁給我,又逼得我只好去跟別人結婚,還是她,同我們夫婦在一起住過一陣兒。戰爭期間,我也正是在敵人的眼皮底下讓她偷偷住進了房子。我妻子去世、戰爭結束后,我正是和她住到了一起。她心情憂鬱地陪著我,一同住在那兒。我也是把同一個女人——安德斯太太留在這棟房子里,而這裏的她悶悶不樂,了無生氣,形同鬼魅。
然而,確實有我拒絕接受的標籤。我知道,不管是哪一種古怪,均會被視作一種心理缺陷,敘述一個有著非同尋常的趣味和內在體驗的——比如這裏敘述的——事情,每每會被理解成心理研究報告。在心理研究中,人們會把夢作為證據,作為研究做夢人痴迷的事情時需要的材料。請讀者別把事情簡單化,至少得考慮我的具體情況。
「不,你不懂,你不可能懂。在這座城裡,在任何一座城裡,人們擔心什麼?是心理上的生存嗎?這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指的是真正的生存。比如在遇到搶劫、飢餓、豺狼和霍亂的情況下。」
27.苦行僧生活的第一條規則就是要顯得有喜劇性。我要是個駝背,該有多好!
她講到這裏的時候,我插話道:「你幸福?怎麼幸福?什麼東西替代了虐待,為你提供了滿意的源泉?」
57.從前,有個人一直在等他身上發生點什麼事,可終於什麼都未發生。從前,有個人從來就不等他身上發生什麼,可事情最終卻發生了。
「是嗎?你上次見到我是什麼時候?」
我把我的生活和夢結合在一起而提出的論點僅有一個漏洞。諸位讀者,我跟你們談論確定性,甚而至於跟你們吹噓自己已經獲得了確定性。但是,我隱瞞了某種儘管說出來會讓人尷尬或者根本就無法解釋清楚,但我又必須承認的東西。就在我談論確定性的當口,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卻仍然不能確定!它與安德斯太太有關,說得更謹慎些,與一個女人有關,多年前,我為這個女人提供房屋,戰爭期間我把她安置在那兒,後來,我也去了那裡。
「等著瞧,」她說,「誰說不會呢?我從來都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年輕,我死的時候,會年輕得像嬰兒一樣;那根本就不是死。」
黑泳衣人站在我身旁,他當主持人。「現在,請看他表演舞蹈。」他說。
16.我不想人撫慰我,我不要人安慰我。
「對什麼人?」

我對他說,在二十步開外,房間里的東西只要他一槍就打中,那就全歸他。他一臉狐疑地看著我,然後發出刺耳的笑聲:「我的子彈不夠打我要的東西。」他說。
55.有兩條路通往不同目標。一條從事件通向知識,這是為人喝彩的智慧之路;另一條從知識通向事件,這是一條廣而告之的行動之路……僅有兩條路嗎?難道沒有第三條,從非知識通向非事件之路?抑或第四條,從非事件通往非知識之路?
「放開他!」黑泳衣人說。
儀式有些什麼特徵?首先,也是最最明顯的是重複。其次,這一重複的進行依據的是每個細節都是固定了的計劃。一般來說,目標決定行動的形式。只要能實現一個人心裏設定的目標,形式越簡單越好。比如,我想把燭台從架子上拿下來放到桌上。我怎麼拿,用左手還是右手,走過去還是奔過去,都沒什麼關係,甚至別人幫我拿也無妨。關鍵是東西最終放到我要放的地方就行了。我會明確無誤地把燭台放下來。而且,放在桌上的什麼地方也不用規定得那麼精確。放在桌子上什麼地方都成,只要不掉下去。
13.如果我毀掉這些夢,是不是也毀了自己呢?
「我真的懂。」我飽含感情地說。
「誰會想到責怪他?」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叫起來。這個金髮女郎很壯實,長著一張開開心心的臉。我意識到她是管這個死小孩的護士。儘管她也同意不責怪我,但比起黑泳衣人說的話,在我看來,就不那麼重要了,可我還是很怕她感情上受不了。不過,她走過來把孩子身體各部分收攏到一起的時候,似乎一點兒也不生氣。
32.除了在可怕的夢中,我感覺不到自己。
我對我的夢感興趣,因為我視之為行動,視之為行動的樣板、行動的緣由。我是從自由的角度對它們感興趣。這個節骨眼上,在討論一個顯然向我呈現出一幅自己被監禁的景象的夢時,我還在奢談自由,似乎是咄咄怪事。我當然明白還有其他角度可以談。假使我是出於「理解自我」的目的來考察這些夢,我就會從束縛的角度來考慮了。那樣,我便會看到我的夢是怎樣反映九九藏書出我束縛于自己的性格、其有限的主題,及其習見的種種焦慮了。
我從未希望自己成為專家,也尚未承認有用的活動有什麼價值。但是,人一輩子有些事情每天都得做,有的一天還要做三次,不斷重複,你想不熟練都不可能。我想做的是取消這些活動所有的實用層面,把這些活動看成是自身的活動、為了自身在活動。這樣,我日常生活中最無聊的行為被我弄成不妨稱之為儀式,我一絲不苟地舉行這些儀式,但根本不去以為它們有什麼實際的效應。我認真地搞好個人衛生,儘管沒人來嗅我身上的味道;我準時,儘管我不去約會。
我多想為他表演舞蹈啊!但是,我的腿好像是木頭或紙板做的,動彈不得。
「這是在搶劫!」他揮著槍,威脅我。我放下了棍子。
50.生活緩慢前行。生活被釘子釘住了,在釘子頭上,是一段無法理解的話。
「為什麼?」

常識告訴我們,不止一次地做一件事情,其惟一合理的理由就是第一次做得不圓滿。儀式的內容就是這樣。儀式嚴禁那種能讓行為一次完成,或者做得百分之百圓滿的事:即在突出個人重要方面有突破、注意力集中、達到高潮。儀式的精髓在於重複,即一個行為決不能一次做得圓滿,因而永遠要重複。儀式是履行這麼一個行為的方式,它要確保再來一次的必要性。
黑泳衣人出現在樓梯口,他裸|露的膀子和雙腿肌肉發達,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強壯有力。不過,他衣服上多了一樣東西——有根繩子扎在腰上,上面掛著重重的一串鑰匙,一直盪到大腿。他走下台階時,我滿懷企盼地注視著他,希望他能待上一會兒,和我說說話,不過,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我的希望。
我現在記得接下來是吃一盤飯。我此時是頭熊了,要不就是別的什麼動物,因為我吃飯的方式是用爪子抓飯,然後塞進嘴裏。吃完后,我又納悶是誰給我送的飯,我怎麼沒想到留住他呢。我感到孤單。我開始用磚頭敲地,並喊叫「來人哪!」
「你最好看清楚。」他說。
39.做夢時,我身體的表現令人失望。
24.我不想有什麼信念。如果我是什麼,或者相信什麼,我希望通過我的行動來驗證;我不想因為與我所相信的或我是什麼相吻合才去行動。
「你是某個幸福之人。」
「你已經做了的事情,就別後悔,」我說,「你卸下了重負。不用再在這裏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了。你這下知道什麼叫事不關己的暴力行為,我也知道了事不關己的投降是怎麼回事。」
「現在,我們來看看他還會表演什麼。」他說。他朝坐在前排、手裡正抱著一個很大的破布娃娃的孩子招手,讓她上來。
「當然,」她說,「看看我。」
最後,她佔了上風,村子里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封她為村長。每逢她過生日,村民們都要大吃一頓。一年後,運水人和她以前所有的情人,都在村政府里安排了好位置。她和政府談判搞一個灌溉工程,從而把耕作引進了村裡。老百姓日子好起來,大家把她看成是創造奇迹的人。她要村民們做的惟一的事情就是尊敬她、順從她。她充分利用村民們的馴良,設計了一個樣板村:建日托所,把母親們解放出來下地幹活,建了一家妓院、一座法院、一家戲院,還建立了一支軍隊,由她親自訓練。在她的領導下,戰爭期間,村民們不斷從軍營設施處小偷小摸。
「我再說一遍,」我火了,「不給,你能怎麼樣?我還就喜歡這裏了。這可是我的家。」
「噢,對所有人,」她說,「不過,我要從你開始,第一件事,我要這棟房子。」
我說是的,「但是,我活著、身體健全的話,你只能賣我。」我補了一句。
我告訴他我有支槍,他的子彈打光,可以用我的。我跟在他身後,看他打中沙龍里的一把把軍官椅和戰利品,打中我放在桌子里的每張法郎現鈔,打中我放在一個房間里練習感官反應能力的金球,打中皮箱里一套修指甲用具,還有別的一些他要的物品。
「但我喜歡住這裏。我正學著獨處。」
這個夢也照亮了我的生活,使我對其中所發生的不易理解的事情豁然開朗。我回想起剛開始做夢的青年時期,想起很久以前和特里索廷神父最後一次談話以後在公園與一個小孩的邂逅。我記得和她無拘無束地交流時,內心是多麼的平和。我整個生命似乎在這個夢裡的精神狀態下匯聚到一起,在這個夢裡,我最後會與自己和解——我真正的自我,我的夢構成的自我。這一和解正是我所認為的自由自在。
「哦,」她叫起來,「別提那個了!我當時想我決不會原諒你的,但我還是原諒你了,而且,哦,原諒得還這麼快。不然的話,我現在會在這裏嗎?過來坐。我不會讓你先講你自己的任何事情,你得先聽我講完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第二天上午,安德斯太太又來了。她帶來一些食品雜貨,身後跟著一個祖魯人和一個黑皮膚光頭年輕女郎。她介紹說祖魯人是她的男按摩師,年輕女郎是她的私人秘書。她對他們,還有一個聽她指派的木匠發號施令,告訴他們怎麼裝修房子。她給我一周時間,讓我找個地方住。
我認為,在許多方面,這個夢都是我做過的最重要的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我九-九-藏-書做的夢有它們自己的生命:它們不只是我自己在醒著時和睡覺時的生活之間已經開始的對話中關注的對象,同時,它們相互之間也已構成一種對話。這個夢是對我做的第一個夢——「兩個房間之夢」——的回應。兩個夢裡,都有黑泳衣人和白衣女人,我都被要求跳舞,又都被銬著,在監禁之中。但在第一個夢裡,我無法跳舞,那次囚禁是令人厭煩的,夢裡的那兩個人對我很生氣。在這個我稱為「木偶之夢」中,有人要求我跳舞的時候,我最後還是跳起來了;我的鐐銬事實上幫了我的忙。因為它們變成了接在我身上的電線,讓我舞步優雅地動起來,而且我還讓夢中主人模樣的人物高興。第一個夢裡,我感到羞愧,而在這個夢裡,我不感到羞愧,而是心平氣和。
「你認不出我來啦?」她摘下墨鏡,我看見的是一張曾經很有活力、很俊俏的臉,不過,現在毀了,我仔細辨認著。
「我想,這會讓你高興的。讓·雅克給了我一份你擬定的裝飾和安排房間的計劃副本。我看你從來就沒有執行這些計劃吧?」她環顧四周,看了看我們坐的房間里簡單而老套的裝飾。
10.能夠顛覆問題的答案才是有趣的。
「難道你真的認不出來?仔細看看我。我是個老太婆了,儘管我不覺得老。親愛的希波賴特,看看我。」
「我已經和你兄弟談過。他同意我這麼做。你繼續住這裏對你沒有好處。太大了。」
「認不出來。」我惱怒地回答說。
「你住就不大嗎?」
「我讓你先進的門。」
她又笑笑。
「人不能永遠當女王。一個人為了保持權威,要麼退位,要麼殉難。我選擇了前者。所以,我在這裏了。我已經決定在首都度過餘生,就直奔你來了。」
孩子上了舞台。「熊,」主持人說,「你去踢布娃娃,親親小孩。」有那麼一刻,我都不敢肯定,他是否在跟我講話。他重複了一遍命令。我立即服從了。但是,我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以後,卻發現自己把布娃娃抱在懷裡;而那個孩子卻躺在地上,已經身首異處了,渾身血淋淋的。我雙手捂著臉,心想黑泳衣人這下不知道要怎麼光火了。
我的這些夢儘管充滿想法和印象,卻是對思考的一種滑稽模仿,它們取消了我的思考,因此也消解了我的個人存在。這些夢不是絆腳石,妨礙我解決我原先給自己提出的問題,恰恰相反,它們是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因此,它們應當有著和所有的解決方法一樣的命運:即成為一把到達你希望到達的高度后必須踢開的梯子。我在安德斯太太屋裡強迫自己堅持的原則正是出於一種企圖:通過將這些夢完全融入我的生活來忘卻它們——既然我採用的方法已經幫助我實現了我的目標,就該被棄置一邊。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發現自己正在跳舞。但是,我的舞步並不是聽我內心的指揮,指揮我的是系在我手腕上,腳踝上和頸背上的電線。它們是鏈條,真的——熟悉而且舒服。我不明白自己現在怎麼搖身一變,成了木偶,剛剛分明還是動物嘛。但我明白木偶的動作也能和動物一樣優雅,要知道熊如果跳舞,那真是荒唐的。當個木偶似乎更好些。我隨著節奏,手舞足蹈,儘力不辜負黑泳衣人的稱讚。
「你必須放棄。我有我的計劃。」她手伸進坤包,拿出計劃讓我看。
我來告訴你一個我搬進這棟房子不久做的夢,它證明了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是頭熊!」她指著我,叫起來。我朝她笑笑,但這似乎不大對勁,於是,我就友善地嗥叫。我知道自己不是熊,但我不想讓她失望。
看著她,我再也不能說不認識她了,「我認識你。」
這似乎是再簡單明了不過了。但是,對這棟我完全單獨住的房子,我現在還有別的一些記憶。是否有可能她壓根兒就沒去過那兒?這怎麼可能?我妻子會知道戰爭期間安德斯太太有沒有和我們住過。但我妻子死了。僅有的另一個見證人是讓·雅克。是他幫我把她安置在那兒的。但我羞於去問他。現在,我幾乎不見他。他會發現我又傻又老了,記憶力也衰退了。就是他說安德斯太太住過,也解不了這個謎,只會謎上加謎。因為我其他一些記憶與我敘述的過去情況不符。我現在清楚地記得自己被逐出這棟房子,趕我的是一個從未在那兒住過的名叫安德斯太太的人。
她繼續講她的故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給丈夫和女兒寫信,收到了他們寄來的匯款,也收到他們寄來的正式信函,他們同意不再要她盡妻子和母親的義務。在運水人的幫助下,她察看了一遍她住的村莊。這個村子約有四千人,這些人當中有牧羊人、生意人和小偷。村裡不種莊稼,因為這裡是沙漠地帶。她靠手上的錢撐腰,跟村民們講,如果他們擁戴她為女大王,那麼,她就肯定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起初,村民們不信,還向她解釋,由一個女人來統治他們,有悖於他們的傳統。女人生來就是給男人取樂的,男人天生就是統治者、戰爭發動者。就在她等待村民們作出讓步、讓她當女大王的時候,她住在一間陋屋裡,當接生婆和釋夢者。
但等到我在磚床上躺下來后,卻感到還不如睡地板舒服呢。我就又拆了床,只留了個磚頭枕頭,之後,又躺下來休息。
「是的,是的。」她說。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孩子們笑了。聽到笑聲,我心裏最後還是「咯噔」了一下,有些疑惑不解;我希望解釋清楚自己免受指控的原因。我說,「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做的」。我記得,夢醒前,我做的最後一件https://read.99csw.com事就是說了這句話。
想到快要在黑泳衣人的陪同下離開地窖,我開心極了。隨便和他去哪兒,我都會很快樂的。隱約間,我反應過來我們是去公園。我想了起來,去公園會舒心的。公園要麼是個玩耍的地方,要麼是做|愛或者談天說地的地方。無論是幹什麼,我都會開心的。
「凱瑟琳女皇。」我低聲說。
但是,我忘了公園也是人們觀賞什麼的地方,一個看表演的場所。到了公園,我發覺自己站到了小型舞台上,布景是樹林。我面前的觀眾坐在摺椅上,她們是推著童車,帶著嬰兒的護士。
35.尚有未命名的情感,我把它們命名為X、Y、Z。
52.喝住獅子的吼聲,才能讓蜜蜂螫人的聲音聽得見。
「我也是釋夢者。」我插了一句。
他一圈打下來,我誇他好槍法,他轉過身,對我說,「如果我要你,怎麼辦?瘋主人,你是不是也包括在這討價還價里?」
56.起初,我的行動超越了我的知識。後來,我漸漸發現自己知道的越來越少,我便放棄行動。
「她不是和我一起的,她不過是正好也在這裏……如果我不答應把房子給你,你能把我怎麼樣?」
別以為我認為這個夢或其他夢有什麼非同尋常之處。據我所知,誰都做過這樣的夢。非同尋常之處在於我醒著時的生活和我睡著時的生活之間的關係。在夢的壓力下,我漸漸採用了一種只能稱為古怪的生活方式——不過,所謂「古怪」在我這裏不包括其字面意義——「偏離中心」;事實正好相反,我的生活越來越向中心——我的夢的旋渦——位移。我這麼說是否在鑽牛角尖?說某人是個怪人,並非指他遠離其自我的中心——他做的夢,而是指他離開社會中心,社會中心是一個有用的、和藹的和具有共同強化習慣和趣味的溫暖機體。是的,我不會拒絕接受「古怪」這標籤。
51.讓所有的燈熄滅,這樣才能讓一盞燈亮起來。
25.你不決定任何事情。事情決定你。你會做出一些行為,結果招人恥笑。你也許會喪失自己的人性。但是,你不能決定這些事情,因為不然的話,即使你竭力貶損自己,你也就不會感到自己是一個被人恥笑的對象,你就不會變得如你所渴望的那樣缺少人性。
她旁敲側擊地說我沒有好好照看好這棟房子。絕望之中,我想到立即粉刷房子;我要買新傢具,我要讓壁爐夜夜爐火旺旺的。我從坐的椅子里站起來,想到可能失去這一切,我撫摸了一下椅背。然後,就走進過道,恰巧見我的老管家衝下樓梯。她顯然一直在偷聽。
42.我把某物放入世界。所以,我要從世界這裏拿走點東西,即我自己。
她像是沒聽到我說話,自顧自講下去。「你知道,我跟村長說他夢見七隻駱駝,這是說要有七年的乾旱了。除非他們讓我當村長。這些村民非常輕信,他們看起來兇巴巴的,實際上非常聽話。」
但是,如果這個行為成了儀式,目標便是絕對明確的。同樣明確的是我為實現該目標而採取的途徑。把燭台從架子上移到桌子上,只有一種方法是正確的,它也只可以放在桌子上規定的一處。移燭台的人的意圖與他的願望之間毫不搭界,他千萬不能以一種個人獨特的方式來移燭台,否則就有害於這個行為。如果他能彷彿在一種恍惚狀態下移動燭台的話,那是最理想的了。
「我看著呢。」我回答說。
「那可是無辜啊,」主持人說,「再也不能責怪他了。」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儀式最基本的,但遠非像看起來那麼易察覺的特徵——重複。但是,一個行為以同樣的方式一再重複,這有何必要?因為這一重複做起來累人、不自然,也難以做到。一件事情,幹嗎要一做再做呢?一次為什麼不夠?
他搖搖頭,笑笑,然後跟我要了一杯喝的。我們坐下來,他跟我說他坐過三次牢——他可才二十二歲,談他的女友,談他這種破門而入的營生。挺體面的一個小伙兒,真的,多虧這下認識他,要不,我會後悔的。第二天早上七點光景,他打電話叫來一位卡車司機朋友,把他挑中的東西拉走了。
「你幹嗎離開?」
我對我做的夢感興趣,並不是希望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我自己真實的感情。換言之,我不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對我做的夢發生興趣,我對它們感興趣,因為我視之為行動。
我和安德斯太太還有一次有趣的談話。在談話中,她消除了我的懷疑——我懷疑她是出於報復才要趕我出去。她解釋說,我曾經揚言為了她好而打發她走,讓她享受某種程度的自由,她現在為了我好,也同樣這樣做,因為我那時候做得對,所以,她現在這樣做也就沒有錯。
「希波賴特,別害怕。我不會強|奸你。我性衝動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正像我當頭兒的日子已經過去一樣。現在,我最後要陶冶我的性情。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我現在已經習慣於發號施令,讓人聽我的了。」
她笑了。「我記得,你以前總是相當聰明,不過,你的聰明是以你溫和、固執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觀眾不耐煩了。「大家沒必要離場,」黑泳衣人說,「他必須跳舞。」
現在放在我面前的皮面筆記本,封面上有獅子浮雕圖案。裏面是一系列用紅墨水記下的摘記,還標了號。我從中選錄幾則如下:
「你不會長命百歲的。」我冷冷九-九-藏-書地嘀咕了一聲。
我心跳加快起來,「你是我親戚嗎?」
33.我的夢會「趕跑」我的性格。
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光線黯淡的地窖里。地窖的一個角落是裝煤的箱子,另一個角落是壁爐。地板上差不多堆滿了廢報紙、垃圾桶,亂放的磚頭、舊箱子、兩個上面貼著外國旅館破標籤的旅行箱。對我來說,獨自一人在地窖並不顯得有什麼不合情理,因為地窖幾乎容不下另一個人了;我被人用鏈條鬆鬆地銬在地板中央的一根樁子上,這也並未讓我感到煩惱。
2.人的內在情感無法了解,一如外在世界無法了解。
有天夜裡,我被走廊里的腳步聲和窸窣聲吵醒,當時,我正在一樓房間里睡覺呢。我起來,操起壁爐旁的一根棍子防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朝走廊那邊仔細一看,發現一個人影貼著牆根,我裝作沒看見,回到房裡。過了二十分鐘,聲音更響了,我衝進大廳,喝住闖進來的人。他轉過身來,看著我,這是個身穿黑皮夾克的青年,瘦瘦的,一臉疙瘩。
鏈條前面,地窖那頭是通向上面一個門的樓梯,門縫處有光亮。我看著樓梯,並沒有爬上去的衝動。光亮不是給我的。聽到遠處傳來砸碎玻璃的聲音,我慶幸自己在這裏,那邊我想在發生暴力行為,我離它遠遠的,很安全。
我不想坐,因為我並非真的相信她講的一套,但她堅持要我坐下。我發現,她還是像以前那樣頤指氣使,但是與之相悖的那種少女想討好人的念頭不見了。她讓我叫管家拿些喝的來,我只得向她坦白家裡什麼飲料都沒有。聽到這個,她從坤包里掏出一小瓶白蘭地來。接著,我們就長談起來,從下午一直聊到晚上。
「希波賴特,你想不出我變得多麼的勤快,」講到這裏,她說,「你不知道人到了必須為生存考慮的地步,性格會變得多麼堅強。」
然而,我知道,一個人在哪兒,都能把周圍弄得或多或少舒舒服服的。我呢,就在試圖用這些磚頭讓自己舒服些。儘管被銬住,我還是可以小範圍來回移動,也許還可以造點什麼。我就把夠得著的磚頭全部集中到一起。然後,躺下來測量一下自己的身長,接著,我就仔細把磚頭並排放在一起,拼成一張床,我在上面能躺平伸直腿。
說完,安德斯太太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在我面頰上吻了兩下,然後就走了出去,都不要我送送她。我獃獃地坐在那兒,凝視著我的城堡。她要奪走所有這一切,我的家、我避身之處,這可能嗎?我得立即採取行動。我要去見我兄弟,現在他是一家之長,說話應當比我有分量。我要跟他解釋我多麼需要這棟房子,我是怎樣剛剛在這裏開始對自己有所了解,我要請他阻止安德斯太太,不讓她剝奪我擁有這棟房子的權利。
「我老了二十歲,那你也一樣。」
還記得嗎,本書開篇,我便將自我研究設想成對確定性的一種考察。一位大哲學家——也是將此作為考察對象的始作俑者——發現,他絕對敢肯定的也就是他存在,如此而已。他肯定自己存在,因為他思考;否認這一點,本身就是一種思考。我考察下來,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出現確定性的問題的惟一原因就在於我存在,也即我思考。一個人要達到某種確定性就是去發現他不存在。
9.如果我嚴肅地回答某個問題,那麼,此問題也就變得嚴肅了。
「我的房子?」
47.可以說我缺乏幽默感。
「希波賴特,我學會了愛我自己,」她說,「我愛自己搽了粉、柔軟、皺巴巴的皮膚,愛自己鬆弛的乳|房,青筋暴突的雙腳,愛聞自己胳肢窩的味道。每次照鏡子,看見裏面有個人看著我笑,而這個人就是我自己,這時候,我都無法跟你描述我有多開心!我想擁抱每個人,連乞丐和中學老師都想擁抱。我太愛自己了,以致我連你也愛!你這個敏感的怪人。」
「但你必須另找一個地方獨處。況且,你在這裏也不是一個人。你有那個死老太婆,她得跟你走。」
18.啊,偉大的簡化一切者!
21.現在我明白了意志的奧秘所在。痛苦不就是意志被挫敗嗎?
他怪怪地盯著我,揉了下眼睛。「我的天!我想自己是在做夢吧。你是怎麼騙我跟你玩這種弱智遊戲的,啊?我跟人說起今天夜裡發生的事情,鬼才信呢。」
但是,人為了真正自由,只要宣布自己是自由的就行了。要擺脫掉這些夢而獲得自由——至少達到所有人類成員有權享受的自由程度,那麼,我只要認為我的夢是自由的和自治的就成了。
這不是我所理解的自愛。的確,我不明白她的動機,但我明白她是真誠的。這一點幫了她的忙,使我接受了她對我生活的干預。再說,她會好好利用這棟房子,而我沒有。房子本來就是為她造的。她從來都是個比我更通人情世故的人,因此,她住進來后,來客肯定比我住的時候多,當然比我需要的房子要大。
46.善惡互相嘲笑。
「好極了。」他說。一股安全感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舞步慢下來。
「難道你要把我趕到大街上去不成?」
地窖有個小窗,不過,我朝窗子看過去的時候,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有個小孩的頭出現在窗口,擋住了一些刺眼的光線。她是個可愛的孩子,四歲的樣子。
一種預感籠罩了我。我一陣高興,一陣焦慮。
4.如果我不能走出自我,我就待在其中。我會抬眼看著自己,把我視為自己的風景。九九藏書
我得強調一下,就像我生活中除了夢以外所有其他內容一樣,這些儀式也完全是自願的。我一定要再次提醒讀者,千萬別將我的行為貶為強迫性官能症。
「希波賴特,凡事總有個限度,」她回答道,「即使在為他人所利用這一點上,也是如此。」她解釋說,由於吃得差,經常暴露于沙漠風暴,又不洗澡,再加上經常挨打,她這時候開始感到自己老了。她對我說,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性吸引力,我想,她這是在以一種體面的方式告訴我她已經沒有多少性衝動了。不過,她和運水人之間互相理解了。他是個和藹可親、性情溫和的人,主要關心如何改變他在生活中的低下地位,安德斯太太答應幫他。
請別誤會,我並非否認常識。我承認我有肉體,我在這樣一個時間,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但是,思考從來就不是確信無疑的東西,確信無疑的東西只能是行為——摒棄了思考的行為。
「對,我學會了對西方種種舒適方式敬而遠之。在滿是塵土、貧困或疾病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美的東西。希波賴特,我喪失了我的理想,」她說,「謝天謝地!生活不過是個生存的問題。我不再浪漫。」
我來給你舉個例子,讓你看看我是如何學乖的。這是真人真事,事實上,我當時處於危險之中——危險比安全來得更真切。
我住那棟大房子時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其先後順序我現在已經記得不那麼確切了。無奈之下,只得部分地求助於一些未署日期的筆記、信件和我當時記的日記。我只好把它們按照在我看來最有可能的順序排定(我的記性有時不管用了),把屬於同一時期的用藍墨水寫的所有文件歸在一檔,把用紅墨水寫的屬於後來一個時期的歸在另一檔。我猜想幾本筆記本當時是連續用的。
3.儘管我拚命往外沖,我依舊跳不出自己意識的外圍線。但是,我卻能進入更裡層。我能夠在大圈中找到一個小些的圈子,然後爬進去。
聊了一個小時下來,我才斷定來者不是騙子。除了安德斯太太,她還能是誰?我聽著她的冒險故事,一邊笑,一邊感到驚訝不已。她和那個商人過了三年多——我當時的猜測是對的,商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兒子,在這段時間里,他粗暴地對待她。她越是害怕,他就越來勁兒。他把她關在他家的一間屋子裡,每周去她那兒三次,都是在下午一點到四點之間去,然後去清真寺。然而,等到她不再那麼害怕,他也膩了,於是,就把她賣給了一個駱駝販子,後者帶她一路朝南進了沙漠地帶。駱駝販子定期揍她,有一次,差點把她左眼打瞎。就這樣,對她又打又罵又是性折磨了一年,他把她丟給了一個沙漠小村莊的運水人,在這裏,安德斯太太生活了十多年,相當的幸福。
「好了,這一切都會改變的。你現在不知道了,當時,你是為了我而設計這棟房子的。目的是讓我最後再接受一下教育。」
「你等著瞧。我的東西比你多。」
1.這些夢使得我把自己看作陌生人。
「天哪!」他叫了起來,「這種破爛玩意兒,我拿它有什麼用?」
「傻瓜!我會給你時間找地方的。我的天,我甚至會幫你找。我時間充裕,我對你懷有美好的祝願,親愛的希波賴特。」
「你看上去挺好,」我壯著膽子說。
「錢還好用,金子可以回爐,傢具可以修理。」
「夫人,」我說,「光臨寒舍,不勝榮幸,請問尊姓大名?我房間里空蕩蕩的,壁爐里沒生火,請原諒。現在我已經不大見客了。」
就拿我的夢來說吧。這些夢包括了需要不斷重複做出的行為,因此,它們才會一再做下去。而且,夢不斷重複,做的時候又不斷有些變化,但在情感上是沉悶的,這正好體現出儀式的一個為人熟知的特點:內在的恍恍惚惚與外在的狂躁不安相互抵觸。而我要完成的惟一任務就是在醒著時執行夢中接到的命令。我住在安德斯太太房子里沉思的那段時間,試圖做的正是這件事情,我希望自己的行為變得如同「木偶之夢」里那樣自動,因為我猜想一旦我能夠自動地採取行動,我的夢就會作出讓步,黑泳衣人也就會感到滿足了。
31.我現在對這些夢引以為榮,但剛開始對它們持冷漠和蔑視態度。
「他該殺,」她離開舞台的時候,黑泳衣人在她身後叫道,「但他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一來我不想裝飾,二來有許多其他人來住過。這裏還住過敵兵呢。」
我現在清楚地記得這件事,就跟我記得與此相矛盾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樣。當時,我在練習感官反應的房間里——那是我住在那兒的第六個年頭,我的管家老太太上樓告訴我有客人來了。(我現在寧可當時樓下這個牢騷滿腹的老嫗不可能是安德斯太太。她是誰,我現在不知道。)不管我的管家是誰,假設她對我說有一頭生活在沙漠里的獅子躺在我家起居室地毯上,都不會讓我更驚訝。我責怪老管家,我關照過她,讓她把所有的來客都打發走;但是,當我看見她眼睛中惡狠狠的神色,聽到她說來客不肯走的時候,我決定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情。我下樓,走進起居室。空壁爐邊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五十大幾的女人,身材高大,棕褐色臉龐,戴著墨鏡,身穿皮裝。
我不完全相信她是對的,但我不懷疑她的真誠。惟一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說讓我走是出於愛——自愛和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