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7

17

儘管困難極了,我現在還是必須要結束我寫的東西了。既然我必須結束,也就不該努力去說服什麼人,上帝、大自然從來就不想來說服我們,讓我們相信死期到了;信與不信,我們總是要死的。我不準備以描寫一個什麼行為,或者描述我最偏愛的某種思想來結束,我想在結束時表現出一種姿態。不是用語言,而是以沉默。用我自己的一張照片,一張我寫完這一頁以後坐在這兒的照片來結束。時值冬季。你不妨想像我坐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腳靠著火爐,身上裹了好幾件毛衫,黑髮變成了灰白,我就坐在那兒,享受著主觀性帶給我的即將結束的苦難,享受著真正的私人空間帶給我的一份從容。
啊,我的秋思!
不過,我願意為社會服務。為了表明心跡,我做出了種種努力,比如,在感化院做管理工作,二戰期間,在軍隊服役,雖然沒上前線打仗,只是個武器專家而已。
第七章:他學習鋼琴演奏,出賣了一個同學。他從一棵樹上栽了下來。
你會注意到,這樣來描述我的夢——我哪敢稱它是一部自傳體小說?——略去了我的生活;或許是正好相反。從完整的角度看,這樣更成功些,但是,據我現在看,同樣很有趣的是一個以信函形式寫成的個人小傳。我也是在那個時期的文檔材料中發現的。在小傳中,把我那些夢和我醒著時的生活集合起來時會碰到的困難得到了較好的解決,不過,正如讀者會看到的那樣,這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對於信函形式本身是否可行,我也有一些懷疑。畢竟,這是給誰寫的呢?
綁架我的人躲在一個海濱浴場附近。除了綁架我的人偶爾欺負我一下,我不能抱怨他們虐待我。看守是個瘸子,但我們之間也並未因此建立起什麼特殊的友誼。在罪犯的屋子裡,我愛上了瘸子的情婦。可她無情地拒絕了我,永遠地傷害了我,因為當時我情竇初開,對於異性的感覺印象非常深刻。
我們就是見了面,我想他也不會認得我了。我的變化不比他小。但是,我身上的變化完全是我——我一個人獨自帶來的,這是一種深層次的變化,它不可能在某人實現了遠大的目標就能出現。我在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里悟到,變化最偉大的奇迹可以通過使自己變得不那麼雄心勃勃來實現。從地獄升入天堂,你可以非常吃力地從邊緣往上爬,但是,還有一種更好的辦法。你也可以往下爬,爬進魔鬼的嘴裏,爬過背叛者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身軀,通過食道,爬進魔鬼的肚腸。魔鬼的屁|眼——請原諒我用這種不雅的字眼——就是通往天堂的後門。在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里,我就是在魔鬼的屁|眼裡,我的住處看起來非常寬敞,其實不過是一個逼仄的小旮旯。但是,人很容易就習慣了以糞便為食,習慣於不發牢騷,習慣於一動不動地站著。結果真了不起,就像我在本書中試驗過好幾次那樣。我從那棟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成了個新人,一個清除了夢的新人,儘管在我看來,我出來一會兒像是獲得了拯救,一會兒又像是被殘酷地驅逐出來一樣。
有一次,我運氣很好,竟在醫院外面看見一個我照顧過的流感病人在河邊一個公共游泳池暢遊。他在那兒出現可不尋常,要知道,他是個瘸子。想像一下,一個游泳的人,他的腿比膀子細,掛著一個用細銀鏈串著的十字架的脖子比頭還要粗。粗壯的脖子上是一張職業拳擊手的臉:粗粗的褐色頭髮剪了個板寸頭,額頭低而多肉,塌鼻子、厚嘴唇、闊下巴。從脖子下面伸展出兩大塊肩胛骨,兩大塊凸出的盾牌一樣的地方是他的胸部,上臂粗壯得像樹榦。他皮膚光潔,上面汗毛不多,晒成了深棕色。他萎縮的窄臀上簡簡單單地套了條花格泳褲,映出兩腿之間小小的凸出物,原來應當是鼓鼓囊囊一大堆的。他的雙腿成了麻桿,看不大出哪兒是膝蓋,哪兒是腳踝。他的左腿能彎屈,而右腿則完全僵硬了,右腿在膝蓋處有點內八字,到了腳那裡又有點兒外八字。他的腳不比手長,手也不太大,兩個腳踝都不能動。
我承認我對自己的一些判斷和看法是內省的;我只是在以後的歲月里才學會把我做的這些夢看成是重要的。做這個夢的時候,我並未太注意它們。我關心的是自己在過的真實生活。但是,你已經教導我,夢裡作出的行為甚至比真實生活中的行為更有分量(因為我們做的夢是自由的,而日常生活里我們是在壓力下行動;我們醒著的時候,生活是靠妥協的藝術得以繼續的,但我們做夢時什麼都敢想敢幹),我現在才認識到我的夢的真正價值,我也贊同你對這些夢下的斷語。我對你提出的嚴厲的懲罰發問,但千萬別因此以為我就是反對你說我那些不光彩的夢是重要的。九*九*藏*書
所以,我的夢,我的自我痴迷,隨隨便便地結束了。這一終結中沒有任何周密的考慮。當初是我屈從於這些夢,認同於它們使我的生活變得逼仄起來的方式,從而賦予其意義的。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我的生活本身也隨著我的夢以及它們給我帶來的煩惱的終結而終結了。但真實情況並非如此。我堅信人死後的存在。大家不都是不自覺地追求身後的景觀嗎?這不僅是指我們允許自己對永恆寄予希望。我比多數人幸運。我過了我的生活,又過了下輩子的生活:我這一身後的存在在沉思默想、在享受一片美景的過程中得以延長下去。我對將來不作展望。但是,我遠遠不能決定我積極向上的生命何時真正結束。說不定哪天又會做一組新夢,而一做起來,可能又會讓我作出一系列迥異於過去作過的那些思考。誰知道呢?我就這樣既不盼望結束又不企盼新的開始,過著允許過的生活。
但是,即便如此,我的夢仍舊不給我喘息的機會,而是繼續提供給我不健康的道德選擇,這一選擇這次是以一位研究古代宗教的學者教導的形式出現的。夢裡,這位飽學之士向我遊說,他稱世上的道德規範不過是種種禁忌,而我屬於一個少數被選中和拯救的秘密圈子。和我夢見這些奇怪的想法相一致,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可惡貴族的隨從人員之一,這個貴族犯下了罄竹難書的罪行,卻被宣判無罪,甚至受人欽佩。
我只是偶爾接待朋友。我還是很少出門。但是,我並非不知道周圍的生活,也不是不能對人做出正確的評價。下面的軼事會說明我身上發生的變化,當然也能說明我的隱居並非像讀者可能以為的那樣徹底,我也關心我們時代所發生的主要事件。
第三章:日子懶散地過去,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直到有一天,他遭到綁架,被關了起來。綁架者善待他,只是那個身體魁梧的看守長偶爾欺負他一下。他遭到了一個白衣女人的拒絕。
我認為我當時做出了選擇,而且還的確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選擇。我當年選擇了我自己。因為我沉浸在自我之中,相對而言不管別人的事情,所以,我的心靈之耳變得非常靈敏,也便聽到了來自我本人的一道指令,將自己與他人遠遠地隔開。這道指令,我理解就是,要身體力行,充分地去體會個人空間的意義。在服從這道指令的過程中,我天生喜歡孤獨的性情當然幫了我的忙。根據一些不那麼考慮內在性的標準來看,我看上去也許精神失常了。但是我能以別的方式行事嗎?暴露在夢裡的我能做的充其量不過是結巴幾句、打躬作揖,還能怎麼著?大眾經歷有名有份。但是,一心做夢的人卻無法命名他所知道的東西。如果他依據夢的無法命名的知識行事,那麼,他便似乎不是在行事,而是陷入其行為之中,沉浸其間。
我們家有一件傳家寶在我手上,歸我所有,這是一幅珍稀的、精心製作的當代繪畫作品,上面畫的是法國皇帝。我把這件寶物作為結婚禮物,贈給了這對新人。這表明他們的父親讓我難堪,但我對他並不懷有惡意。後來,其他朋友也戰戰兢兢地提及這件事兒,默默地祝賀我康復,我這才意識到他們也相信我被關進了精神病院,我想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重要。但是,假如我不承認這件事情讓我煩惱,那就是在撒謊了。一方面,記憶告訴我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我的記憶總體說來非常好:我根本沒被關進精神病院,而是住在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那棟房子里,追求我的孤獨,解析我的夢。可另一方面,就像我已經解釋了的那樣,在一個重要問題上,我確實記錯了。而且,還有一些信函和日記徹底否定了我記憶的正確或準確。也許,我最好是從這些信函日記中摘取一個片段,讓讀者自己來判斷。
我回到更為積極的生活后就聽說,在那六年時間里,朋友們都以為我被關進了一家精神病院。大家傳的故事是,我哥哥證實我被關了進去,他還出示我為安德斯太太設計的房屋圖紙,認為從中能看出我精神失常。
第八章:慢慢養傷的時候,他動了一次手術。手術成功;他回到家,父親勸他成婚。九-九-藏-書
堅持挺過來的外科手術、打掃乾淨的房間、表達的信念、握過的手、上過的課、簽了的條約、闡釋過的夢、購買的物品、提起的重量——這一切至少在我看來,並不具有填滿或者倒空的特徵。但是撓過的癢、寫成的書、挖了的洞、打贏的賭、爆炸的炸彈、以謀殺告終的怒氣、哭出來的淚水——這些我均視為圓滿和宣洩的佳例。在這第二張單子包括的行為中,做的事情真的是終結了。畢竟,這是每人都嚮往的事情。如願以償帶來慾望之火的熄滅。事情來了,伴隨而來的主要也就是它卸下重負和終結的問題,任何事情莫不如此。我做的惟一了不起的事情是我比多數人都更具整體性地面對這個任務,我也因此過著一種很狹窄的生活,多數人可不願意這樣。對於我來說,我的自我的出現帶來了我自己終結的問題。
我精神是否正常這個問題不能輕易就忽略過去,但是,對這事考慮了很長時間以後,我堅持認為我當時沒有精神失常。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稱之為古怪——但僅此還不能算解釋完了。也許古怪的人行動起來跟瘋子一樣。但古怪的人有所選擇,精神失常的人則沒有,恰恰相反,他屈從於他的選擇,並被淹沒其中。
我得趕緊說一句,這封口吻悲傷的信對我來說似乎無疑能證明我有過一個階段的錯覺和迷糊。在這個階段,夢成了我真實的生活,生活則成了夢。讀者知道,這封信所呈現的我的生活我並不認同。但是,不管我的經歷的真相是什麼,這封懇求的信似乎為我贏來了一些平靜。或者,如果信里說的是真實的,我似乎獲得了赦免,因為我現在不做夢了。
現在,我又能幫助別人了,儘管幫助的方式與先前完全不同,因為現在,我對人的內在世界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外在的人。我每周兩天自願在一家收治乞丐的醫院當義務清潔工和護士。我從未從事過什麼職業,我並不為此感到難過,但是,我年輕時時間全用在自己身上,我為這樣的自私行為感到後悔。現在,我在醫院工作,使我感到我還可以為以前的懶散作出點補償。當然,護士多是女性。與她們比起來,男護士的任務不那麼細膩,他們乾的更多是體力活,有時還看看門。這工作真好,你和病人聊天的時候,需要有點即興的靈活反應,照顧他們的身體時,又需要嚴格遵醫囑辦事,我做的正是這兩種情況的完美結合。讓我頗感愉快的是,這裏沒有什麼病人需要我來同情他們,因為本院的病人一無所有,他們真的喜歡生病,躺在暖暖的床上,有人照顧,有人為他們剪頭刮臉,有人管他們的飯菜,不亦樂哉!
第一章:過了預產期希波賴特才出生,一個充滿愛心的命名。他生得非常順利。母親死時,他已五歲。他的童年平淡無奇,沒發生什麼事情,他生活中有的只是教堂、戰爭、糖果、學校和女僕。他離開家,去上大學。
不久,我的夢表現出一種更為積極的轉向,我夢見自己造了一棟房子,來安頓這個被我採用足以構成犯罪行為的手段摧殘的外國女人。這為我提供了一個線索,我決定繼續探索我的夢所具有的良好意願,即使我在無意中做出了它們惡的行為。我現在已經過了做學生的年齡,再去讀書已經不合適,但我還是在大學建築系註冊了。那些讓我感到良心受到譴責、讓我與代表權威的機構或人們不睦的想法,我以為已經擺脫了,可是,剛開始把這些好決心貫徹到行動上,我便被傳到法庭,差一點被判死刑。
第六章:希波賴特嘗試照一個精神病醫生說的辦,但沒能堅持多久。幸運的是,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老百萬富翁資助他外出旅行。可他剛離開保護人的房子便迷了路。
因此,我把本人後來再次被關押視為一種過於嚴厲的行為,強烈要求有關當局重新考慮他們的判決。從根本上講,我不能對夢裡的生活負責。我做的這些夢完全是強加在我身上的,誰都會明白我夢裡做出的自私行為與我醒著的生活中所表現出的為人著想、服從人的性格特徵並不一致。
有一本筆記本的內容是本書的草稿,它幾年前開寫,然後就棄筆中斷了。僅從其形式看,我認為它開始得比較倉促,不然,怎麼解釋草稿的大部分是以第三人稱而非第一人稱敘述的呢?我生活中時事的變遷——我先不說,過一會兒,讀者自己九-九-藏-書就會看到——使我帶著懷疑的目光去審視整本草稿。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我寫的。但這又肯定是我的筆跡,儘管上面偶爾有一些墨水漬,還有一些詞給劃掉了,從中不難看出,當時我處於某種緊張狀態之中。
接著,我夢到我殺了這個外國女人,但是,就像夢裡常常發生的那樣,我的行動無效。在接下來的一系列可怕的色情噩夢中,她一直追我。
第二章:他也希望有一個誠實的事業。為什麼不呢?但是,他慢慢地放棄了學業,而對情感冷漠、對夢著了迷。
稱之為心緒不寧吧。精神失常與心緒不寧是同物異名,對同一事物所作的判斷。我們對精神失常者進行治療。我們撫慰心緒不寧的人,讓我們平靜下來。我現在更平靜了。
但是,這些夢再往下做的時候,我卻努力要擺脫她。這使我有勇氣認為自己還有希望,還不至於完全缺乏健康的情感。我尋求宗教慰藉。在一座教堂里,我的罪過大家都已經清楚,我當眾受到侮辱。也許,我懺悔的情緒不對,因為我走進教堂時,看見一個誘拐我的人——那個瘸子——藏在院子里,我大吃一驚,心裏忐忑不安。他沒有威脅我,但我還是受了驚嚇。
古代哲學家認為年老有好處。他們說對了。進入老年階段真舒服。一個老人要受的罪少了,可以思考的多了。對一些人來說,這種平靜是不再有性|欲的結果;對我來說,平靜是因為我克服了原本無法克服的做夢的衝動。當然,我做夢與醒著的生活之間讓人感到痛苦的區別依舊存在,我仍能記得兩者之間的區別並能講出來。但是,年齡使得這一區別變得不那麼明顯、那麼強烈了。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但我可以回顧過去。整個過去,不管是夢還是夢醒時分的生活,一切皆似幻似虛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接著我做的夢表明我快要誘|奸我前面夢裡那個外國女人的女兒,但是,我拚命努力,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為了轉移這些惱人的想法,我學起了鋼琴,而且學得很不錯。但這個我也只得放棄,學音樂只能進一步激發我的慾望,去追求無節制、不負責任的自我表達。因為這一慾望,當我的一個鋼琴課同學生病,遭受老師呵斥的時候,我拒絕挺身而出去幫助他。
我叫希波賴特,您會記得,您也會記得我有個不幸的綽號叫『熊』。我的材料里,您能查出我何時何地出生。我排行老三,家父是一個成功的製造商。我的童年生活中沒發生什麼重大事件,除非我母親過早去世算一件。我就在出生的城市長大、上學,然後又去首都讀大學。
希波賴特敬上
現在,我又住在更為普通的房子里。我再也不需要那棟我被從中趕出、也可以說我自願離開的房子中的那麼多的房間了。我把那棟房子留給我年輕時的情人——我相信這對她就像對我一樣有好處——然後搬到我此後一直住的地方已經有些年頭了,搬到這裏來住,目的是過上我在本書一開頭就向諸位描述的那種生活。
在教堂出醜只是讓我更堅定,就像我做夢時顯示的那樣,因為我又開始夢到那個作家了。我夢見自己晚上陪他出去尋歡作樂。
「儘管我知道自己現在走出不同尋常的一步,但是我希望能夠請求您重新審理我的案子。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絕不是輕率地邁出這沉重的一步,其實,我已經對此思考多年,才完全相信這樣做在我的權力範圍之內。
不久,父親把我贖了出來,他狠狠地責怪我不該這樣懶散地生活,我回了城。我從未像此刻這樣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但是夢又繼續騷擾我。在我做的這些夢中,一個怪作家經常出現,他有著反常的、不真誠的性趣味,我卻對他說出我的秘密。儘管我下決心返回校園繼續讀書,但未能成功。我開始了放蕩的生活,經常光顧非常派對,其中有一次,差點在客人面前強|奸女主人。彷彿是要對我的胡作非為進行懲罰一樣,我做夢時,我的這些願望一幕幕展示在我面前。我開始又夢到這個外國女人,夢裡,我誘|奸她,放肆地拚命搞她。
我住的精神病院條件惡劣,地窖極其潮濕,我的床硬得就像磚頭砌的,我惟一的鍛煉是去公園,孩子們和管他們的阿姨看到我被看守用鏈條牽著,便嘲笑我。這一切似乎是真的太過分了。看守會告訴你,即使我不明白他下的命令,我也全都服從了。九-九-藏-書
我繼續說下去:我承認自己不滿足於藐視所有現行的法律,我就勸這個外國女人和我私奔。我把她從溫馨的家庭中誘拐走,把她帶到另一座城市,那裡的人沒有文明人那樣的顧慮和趣味。在那裡,我拋棄了她。
第九章:他沒有結婚。去看雜技表演。雜技演員想方設法,拉他入夥,也當雜技演員。
我應該說,還不止平靜。我圓滿了。因為對圓滿的真正測試是看是否安靜了——滿足的意義並非是被填滿,而是被倒空。夢填滿我的心靈,我把它們統統倒出來。為了圓滿地完成這件事兒,我就有必要先屈服於我做的夢。等到那些夢不再糾纏我的時候,它們便把我衝出水面,撂在海灘上。這時候,我都老了。
我相信,年少時的我以自我為中心、對同伴不那麼耐心,那時是不可能產生以上想法的。但現在,一切都變了。最後,沒有什麼能夠替代服務行業。我欣慰地發現,要做一個好人,就不允許自己隨隨便便地對待「有趣的」人或事。我現在不做夢了,所以,我發現自己身上沒什麼有趣的東西。只有別人能引起我的興趣;我讓自己愉快地幫助他們。

上周四,就像我有時做的那樣,我出去買晚飯。我買了條鯉魚,回到家,打開這包濕漉漉的東西,發現魚販子包魚的報紙上登了一張讓·雅克的照片。這位老兄竟然進了文藝家協會!這下,他可以流芳百世了!照片邊上配發的文章談到他入選協會是非常有爭議的。協會中似乎有人對他過去所從事的政治活動持有異議,因而反對他入會;其中有幾位甚至試圖重提戰後傳了一陣子的對他的指控,即勾結敵人。當時,他正要小心翼翼地搬進南方一處大宅院。但是,協會中反對派的聲音很快被其他人的聲音蓋住了,贊成派舉例說明讓·雅克生活節儉,從事多種多樣的職業,認為他是個多面手,而且,他在藝術上表現出不妥協的勇氣,在我們時代,文藝上的不朽就是由這些品質構成的。
事實上,這也許就是一部小說。我注意到擬用的標題列在一起佔了好幾頁,看得出來,作者是在盡心儘力,希望寫出一部大作品。考慮過的標題中有:《我的趣夢》、《可憐的希波賴特》、《木偶手記》、《在家父房子里》、《答泳者》、《歡迎回家》、《一個自我沉溺者的懺悔錄》、《做夢人的夢札》和以一種難得的我希望是幽默、但可能只是靦腆的口吻起的書名——《你讀的東西別全信》。還有幾頁註釋和給作者的告誡,目的是希望本書能夠把主人公做的夢與他醒時的生活嚴格地區分開來,並指出從書中獲得教益。
有一陣子,在這種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狀況下,我的生活過得很平靜,除了做夢,什麼事兒都沒有。直到有一天,我竟遭到綁架並被囚禁一段時間。真令人難以置信!當時,我心想做一個富翁的兒子,真是太不幸了!
這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兒!任何事情了結起來都是困難重重。值得慶幸的是,大多數事情並不由我們自己來了結。譬如,我們不必去決定什麼時候死。我們的死亡會隨時被賜給我們,也談不上什麼公正不公正。這是一切事情所能有的惟一真正的結局。
看著我以前的病人,我可真著迷了,很欽佩他飽滿的精神和他在身體殘疾的情況下依然表現出的勇氣。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悟出了一條重要的生活原則,或許可以稱之為「殘疾分配原則」。我來作一番解釋。如果你是個殘疾人,那麼,你就必須有兩個朋友。你身邊需要一個殘疾程度比你厲害的人(你好幫助他、憐憫他),同時,你又需要一個殘疾程度沒你厲害的人(以便去向他學習、羡慕他)。一個殘疾人如果這兩種朋友一個都沒有,也就沒有人幫助他懂得健康為何物,那麼,他就真是個不幸的人了。
他本來坐在那兒,這時,迅速來了個漂亮的雙手倒立,穩穩地撐了一會兒,便雙手一撐,扎進池子,下水的時候,手臂和頭在下面,雙腿筆直地伸在水面上。一到水裡,他便一門心思地很快遊了五六個來回。游完,他沒在水裡玩,而是游到池邊,有力的雙臂使勁一撐,整個人就上了岸。他拿起拐杖,回到同伴躺的地方。然後,他雙手抱著彎曲的左腿坐在那兒,看看腳,隨著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很有節奏地扭動腳趾頭。我這時九九藏書注意到,他兩隻腳的小腳趾頭比中間三個腳趾頭都更粗更長。
假如能獲得赦免,或者至少是假釋,我敢保證,我再也不做夢了。
經歷了這番痛苦之後,我回到老家小鎮。父親勸我成家,但是,不幸得很,我沒聽他的話。這也許是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因為好像是故意要嘲笑我似的,我接下來做的夢展現在我面前的一幅幅畫面是,我和一位家世好、性情平和的姑娘組織了一個幸福之家。要是能娶這麼一個人,我很可能就找到了幸福,過上了一種有益的生活。
第十章:他成了表演者。木偶的生活和熊的行為。在這空間有限的場子,他找到了平和。希波賴特變成了殘疾人,也變得很敏感,就這樣混日子。
再一想,我準備只介紹一下這本擬寫的書的梗概:
是不是因為我無所事事,夢就一直追著我不放?我心煩意亂極了。我甚至求助於一位精神病醫生,但治療的時間並不很長。幸運的是,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老百萬富翁資助我一大筆錢,讓我去週遊世界。
我當時完全有希望為自己找到一份穩定的職業、從事誠實的工作,但是,我不幸被可悲的情感冷漠攫緊,於是,我漸漸地放棄了學業。我心裏沒有有用的職業的位置,相反,鬼使神差,倒去做了一連串重複得極有特點的夢。在夢裡,我想像自己混在一幫奇怪的、聲名狼藉的人當中,他們是作家和藝術家,他們的活動由一個在國外出生的中年富婆主持。
他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池邊一張椅子上,我看見他拄著一副頭上包著黑橡膠的木拐杖走過來。他認出了我,我們打了個招呼,然後,他非常熱情地坐在了池邊的地上。他的表情是放鬆的、討喜的,還常常面帶笑容——不過,不是一般惹人喜歡的瘸子臉上擠出來的苦惱的、討好人的笑容,這類瘸子靠比周圍的人更討喜才受到大家歡迎。他是和另外四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一道來的。這幾個年輕人穿著泳褲,他們一來就玩起雙手倒立,然後互相打鬧一番,一頭扎進水裡,互相拍照,然後把收音機調到美國陸軍台聽廣播。
我第一次是從一個老校友那裡聽說的,他現在是一家連鎖飯店老闆,事業做得很紅火。我聽到消息,說他的獨子快成婚了,就去向他表示祝賀。他熱情地接待了我,但又是一副焦急不安的樣子,我忍不住要問他怎麼回事兒。在他看來這是件微妙的事情,所以,他既尷尬又猶豫地告訴我,他聽說我生病了。我驚訝極了,因為沒完全聽明白他的意思,我辯解說:「我根本沒生病,事實上,我一生中從來就沒有覺得身體這麼好過。你不是知道我身體棒棒的嗎?」至此,他的確切意思我明白了。幸運的是,我們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因為這時候,他兒子帶著未婚妻走進了起居室。接下來,我主要是就婚禮準備工作給他們一家出出主意。
第四章:他被父親贖出來以後,就回了城。下定了一個個重大的決心,但未付諸行動。他沉湎於放蕩生活之中,經常光顧非常派對。他做了多少夢啊!
第五章:他找尋宗教上的規勸,但沒有找到赦免他的牧師。進教堂前,他看了一場摔跤比賽。
信未署日期,也沒有稱呼。它是這樣開頭的:
我知道所有有關的文件材料您手上都有,但是,我還是想冒昧地說一下我的簡歷,陳述對於我引起的很可能是嚴重的後果我所持的態度。
我端詳了好久他登在報紙上的這張照片。照片上,他頭髮花白、穿著講究、兩眼浮腫。我承認快認不出他來了。這並非因為我們不再是朋友。我一年前剛剛見過他,那是在他的出版商為他舉行的雞尾酒會上,那次他懇求我一定要去。但我現在知道,我如果見到他本人,那我還是以老眼光看他。只有看照片,我才能以現在的目光看他現在的樣子。仔細看照片的時候,我問自己,他現在在哪裡呢?這個霸道的傢伙,迷人的騙子,不忠的朋友,在我年輕時讓我開心又奚落我的放浪之輩,看著我掉進那些夢的地獄的維吉爾。昔日的他不見了。現在,他老態龍鍾,在眾目睽睽之下變得束手無策、目光獃滯。現在,他完全成了名人。他說著嘲諷人的話,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他什麼人也不會得罪。他的行為已經變成種種姿態,但這並非出於自願,他私下也不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