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三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三章

她問木蘭:「他不是我們在白雲觀見到的那個擲銅錢的嗎?」
「時代變了,」傅增湘說,「外國大學出身的學生現在也同樣可以應試,成為進士或者翰林。你們哪怕不想讓他做官,也應讓他受到這一代人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教育。」
「讓她暢所欲言吧,我愛聽。」傅先生說。另一桌的談話也全然停了下來,大家全想聽聽莫愁怎麼說。
「府上在哪兒?」姚思安問。
「半山亭所見,」木蘭反問,「你認為哪裡最美?」

「這些事情無法可想,」傅太太說,「寫字是個性的流露。你心術不正就寫不出整整齊齊的字。」
這時知客僧恰好進來,聽到鷓鴣二字就連忙為沒菜致歉說:「萬分抱歉,我們端不出鷓鴣。」
「她們在笑我呢,」曼妮說明道,「木蘭說我的字像小耗子,所以我膽小如鼠。」
做母親的還是拿不定主意。迪人出洋,兩個女兒到天津上學,是家裡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一想到就受不了。莫愁卻說:
她最喜歡的是玉泉山附近的田園景色,農舍處處,雪白的鴨子在河裡遊動,環抱北京城的西山好像母親的雙臂抱住孩子。木蘭家的別墅就在此地。門前可以看到玉泉附近的白石塔和頤和園裡濃蔭復蓋的萬壽山,背後的山上儘是寺廟。
「唔!」姚思安忽然脫口而出:「立夫,你念過《弔古戰場文》嗎?」
他們在半山亭略事休息。木蘭問遠處那些帶雉堞的古怪建築是什麼。姚思安講述說,乾隆皇帝建造了那些西藏式的樓閣和平台訓練士兵攀登西藏的城堡,有些是平定西藏紀念碑亭的廢墟,有一座平台是檢閱士卒射箭比賽的。多數建築早已坍塌,木蘭想起「一將功成萬骨枯」之句,默默不語。北京距蒙古平原很近,城裡又多西藏喇嘛,給人以帝都之感;碧雲寺、卧佛寺和別的許多地方都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族君主的遺迹。
木蘭有點不安,因為即將做出最不合閨淑體統的姿勢,可是她丟過去一塊石頭,差一尺沒擊中。立夫鼓勵她。第二回她又沒擊中,他就教她用手指夾石頭的方法和兩種投擲法。一種是從肩上投,一是從肩下擲。
莫愁這就一清二楚地記起來了。那是三個月前的新年期間在北京城外兩三里處的偌大道觀白雲觀,從正月初一到十九全城男女老幼都去逛廟會的地方。最後一天是全真派道士始祖長春真人丘處機的誕辰,丘處機備受成吉思汗的崇敬,遺骨即埋在白雲觀。這一天有男子的繞觀競走賽和女子的繞觀車賽,更有大批人去「會仙」。據說那天仙人喬裝下凡,遇見的或觸到的人就交好運。他或為官人,或為乞丐,或為犬或為驢。喚起大家興緻的是誰也難以確認躺在路旁一隻狗或者睡在破席上的乞丐是否仙人。要注意的是一狗一丐一僧或一婦是否奇妙地一下子不見了;如果五分鐘前還蜷縮在某個角落裡的一個乞丐突然走掉了,那他便是仙人,給過他錢的或者見過他的人便大為高興。這就使人對乞兒慷慨解囊,對雞犬之類也發善心;男女擁到一處,你推我讓,也是樂趣無窮的事。
兩位小姐站在那裡看人擲錢,見一個少年擊中了,圍觀的人一陣喝彩。少年頗為得意,走開去了。木蘭試擲幾次,也擊中了,更是彩聲四起。那少年聽到擊中目標和那彩聲,回過頭來看看木蘭,一笑,便走開不見了。「那個小夥子會是神仙嗎?」莫愁問木蘭。
「那些廢墟。」他答道。
女客在寺門前下驢,爬到崖上已經氣喘吁吁。全身縞素的曼妮看去仍像個少女,只是頭髮梳成髮髻,而木蘭和莫愁則梳辮子。木蘭走著或站著時老愛把辮子拿到前面,用辮梢繞在食指上玩。

其實,在秘魔崖相逢之後不久木蘭就認出了他,只是沒有說出來。現在聽到莫愁又說:「這就是那天在白雲觀擊中銅錢的小夥子,你記得嗎?」木蘭只說:「是的,我也這麼想。」
木蘭滿面笑容地看看他,管自己吹下去,曲調是唱一年十二個月的那首民歌。立夫也吹了起來,一路向上走。姚老回頭看到女兒高興異常;他對傅先生說了些什麼,傅先生也回過頭來看了。
木蘭一直不曾同立夫談過話。飯後大家休息片時,曼妮已在叫喚今天爬山走路已經夠了。三點鐘光景傅先生傅太太提出到那邊山上去走走,幾位太太說不去了,傅太太不能不陪她們,說她以前去過。莫愁豐腴文靜,也說她不愛爬山,要陪母親。迪人因為父親去而避開了,立夫的妹妹又太小。結果只有五人去爬山。傅增湘,姚思安,立夫,木蘭和她的小弟阿非。木蘭喜歡爬高山,觀賞美景。
「家貧出孝子,國亂有忠臣。」姚思安說了這麼一句俗話,那口氣好像當面回絕了他。
於是太太小姐站到一塊來。木蘭有個怪毛病,看到美麗異常的東西兩眼就會各含一滴淚水,也只此一滴。這時珊瑚見木蘭擦眼淚就打趣道:「你怎麼哭了?」曼妮也說:「妹妹,你眼睛怎麼啦?」木蘭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只是笑笑說:「沒什麼。」立夫和母親在稍遠處看,木蘭的母親要他們走過來一起拍照。
「我也這麼說,」莫愁說,「乾隆活到八十九歲,是歷史上享國最久的君王。」
木蘭見他對答得如此得體,不由得微微一笑。立夫說話很快,對答如流,在人前從容不迫。木蘭的父親也笑了,連迪人這一次也對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敢有啥說啥甚為傾倒。

「我不知怎麼總練不出一筆好字。」立夫說。
一個和尚指點她們走旁邊的小徑不那麼累,女眷就向左面的小路走去了。https://read.99csw.com和尚把她們引入一個圍牆,進去就見到一座廳堂朝向懸崖,崖頂有高大的綠樹,崖面上流水成瀑,到下面匯聚為清澈的水潭。廳堂前面的鋪磚的地上有石凳石桌。這麼一個清靜和幽美的境地,木蘭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只聽到立夫嘆道:「這地方有個書齋讀讀書該多好!」
「這位皇上對於自己的書法一定很得意。」姚思安說。
木蘭的母親不大放心,可是珊瑚鼓勵她,說得很乾脆:「青年人應該到外面去見識見識,使自己的頭腦開通些。」
曼妮不習慣北京的帝都豪奢,此行真是高興極了。一切都使她神往——高大的箭樓,西直門深邃的城門洞,看去像四五十尺長的隧道,城外的小鋪子和驢車夫,平民百姓在露天茶館喝茶,通往頤和園的寬闊石砌御道氣派宏偉,兩旁的高大柳樹已經抽出嫩葉,美麗的鄉野,遠處碧藍的天空下西山山坡呈現紫色,圓明園的廢墟可自牆外瞥見,然後是頤和園的黃琉璃瓦樓閣。
「沒什麼。」木蘭說著笑得更響了。
「怎麼,你會吹哨?」
「你妹妹的字呢?」傅太太問。
雖然清代末葉這個園林尚未向公眾開放,其主管尹某卻是與傅先生共同起草女子教育教育計劃的人,後來在香山建立了一所女子學校。
一行人中男的走上前去了。木蘭在洞口看到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普通的黑衣服,帶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坐在那裡。她們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隨即見到鄰近一座石崖里衝出一個十六歲上下的少年,站著同母親和小妹妹邊說邊比劃。他兩眼炯炯有神,鼻子筆直,一臉伶俐相。他身穿灰藍布長衫,那淺灰藍色同他那蒼白稚氣的臉和靈活的身軀配得正合適。那少年說:「媽媽,魯師聖人廟,他兩個兒子都化為龍了。」他的聲氣和面容引起了兩姐妹和曼妮的注意。她們從老遠注視他同母親和妹妹談話。
那天晚上木蘭的父母同傅先生傅太太商議秋天送姐妹倆到天津上學的事。北京也有幾家女校,但天津的女校辦得最好。傅太太又答應特別照顧木蘭和莫愁。此外,姐妹倆不妨每月一次回家過周末,做父母的似乎被說動了。
到半山亭不過一里多地,可是大部分是上坡路。傅先生因為瘦小,是爬山能手,瘦小人全是這樣的。木蘭的父親這般年紀,爬起山來步伐輕鬆如履平地,必要時他仍可以日行百里。兩位尊長走在前面,立夫感到他是落在木蘭姐弟里了,不能再不理睬她了。他緊張萬分,幾個指頭張開又合攏,合攏又張開,又把指骨節捏得格格響,因為他在書堆里長大,以前從不認識什麼漂亮的小姐,所以他同那孩子說話。木蘭頭腦里便轉起調皮的主意來了。她開了個滑稽的頭,對阿非說:「你問孔先生,新年時他是不是在白雲觀來著?」立夫也對阿非說:「你告訴姐姐,我在那裡,見到她在捕風橋擲幸運錢。」
「別盡說好聽的,」他母親說,「你眼看孔伯母的兒子怎樣攙媽媽,也就不好意思不來攙自己的媽媽了。同他交朋友對你有好處,可以向他學點正經東西。立夫,你願意同我兒子交朋友么?」
傅先生小個子,很瘦,留了小鬍子,吸食鴉片,卻是個才華煥發、想象力豐富的學者!他的兩大嗜好是遊歷名山大川和搜輯古籍。他太太受過新式教育,兩人在北京時沒有一年不出京遊歷歷史名山的。他們真的在山裡住一個時期,過隱居學者的生活。他上路帶的行李只有一捲鋪蓋,其中塞了幾雙短襪和長袍,此外便是一箱古書,穿髒的襪子就塞在書箱里。後來,他以公認權威的資格在大學里講授中國目錄學和版本學,一定要躺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講。學生對這個又矮又瘦的煙鬼十分尊敬。
他拾起雞蛋大的一塊圓石頭擲去,拍的一聲擊中了樹榦。
珊瑚和木蘭和莫愁看到迪人扶住母親走上石級,不約而同地用胳膊肘碰碰邊上的人,彼此愕然相視。兩位母親相互問明對方兒子的年齡,木蘭的母親知道了立夫十六歲,比迪人小三歲。孔伯母說,孔伯伯死後她們靠房租度日,現在打算把四川的房產賣掉一些供立夫上大學,她們把一切寄托在立夫的教育上了。木蘭聽了這話頗有感觸。她知道世上有窮人,但在親友中還不曾聽說有變賣小小的家產來供兒子上大學的。她贊成這個主意。
同所有這些事情有關,而且對這個時期她的生活影響最大的,是四川人傅增湘。
「我的字四不像——嗯……也許像條蛇。」木蘭答道。
「她住在我房裡,和我同榻,我負責照料她。」木蘭說,「她連山都沒見過。」
立夫的父親是個小京官。有個叔叔耗盡了家財,立夫的父親就窮了,可是他毫無怨言,只是自己設法謀生。立夫九歲時父親死了,孤兒寡母還是住在北京四川會館,因為母親是北京人,北京的學校好。他叔父再娶了一位摩登女郎,住在上海。父親死後,一天叔父突然來了,是想掌管哥哥的家產,因為他以為哥哥既是京官,必定有錢。傅先生出面干預,才使這位叔父空手而歸。從那以後立夫的母親就受到傅先生的多方照應,對他自是感謝不盡。傅先生對這男孩的才華煥發頗為驚異,另眼看待,准他使用自己豐富的藏書。立夫就像一頭放生在林間的小猴,不用誰教便學會爬樹,在樹枝間蕩來蕩去。
他們想次日回城,可是姚思安說:「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做母親的卻對家裡只剩下婢僕放心不下,曼妮也挂念由母親照管的孩子。結果太太小姐們第二天走了。姚思安和傅先生傅太太多留了read.99csw•com兩天。
他們信步走到拳亂時幸未毀於聯軍之手的正殿,觀賞殘存的年代久遠的壁畫,繪的是十八羅漢朝西山。出廟門之後,他們又見到立夫和他母親從身後面的十字門出來,但因相距已遠,也就沒有交談。莫愁看到立夫向一株柏樹拋去一塊鵝卵石,立刻有隻大烏鴉發出一聲刺耳的狂叫從樹上飛出。這少年揮動胳膊的特殊姿勢使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何處。
「哥哥,你應該去。男兒應該出去見識世界,不能守在一地。」
到了圍場山麓,方丈和眾僧出來接待傅增湘。他們一口最文雅的京話,因為西山的和尚經常接待城裡來的高官顯爵和滿族王公。手持念佛珠的方丈在前帶路。圍場又稱香山,就在草木叢生的陡坡上,向後面的群山伸展過去。走完參天古木遮蔽下的山徑就有幾段長長的石階通到山頂的主要屋舍,兩旁各有盤旋曲折的小路引向各個寺院和殿堂。立夫和迪人走在男賓的後面,同幾名僧人聊天,女眷又在後面。木蘭的母親似乎為了什麼原因,一心只想同立夫的母親交上朋友,所以同她走在一塊,而傅太太則同木蘭姐妹和曼妮以及珊瑚走在最後。
「我不信。」立夫說。
「正是。」傅先生說。「讓他脫離家裡的富貴舒適才能成人。出了洋,他不得不照料自己,再沒有婢僕環繞,替他備好洗澡水,侍候他洗,還給他泡好茶。他要喝茶只能自己泡,對他的體格倒有好處。」這番話使姚思安信服了。
「我擔心的是他年紀太小,飄洋過海,離家萬里,誰來照看他呢?」做母親的說。
姚太太希望迪人能同立夫交上朋友,便邀請孔家當晚來吃飯,大家同路回去。誰都餓了,早早吃了晚飯。姚思安和傅增湘都是好酒量,正是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飯後兩人坐在庭院里商議孩子們的事,眼見明月從頤和園上空升起。
兩年之後,木蘭已十六歲。她經歷了從來沒有的最使她興奮的情感方面的經驗。她上了學校,父母給她訂了婚,然後又發覺自己陷入了情網。
立夫生來與同年齡的小姐在一塊便不舒服,所以他靠近迪人。木蘭、珊瑚和曼妮在一塊,因為木蘭感到請了曼妮來就該負起責任,要她高興。莫愁跟她母親和孔太太同行,這個比較文靜的姑娘讓兩位太太談話,自己不出聲,孔太太喜歡她這點。結果,到午餐時間以前整個上午立夫同兩位小姐沒有交談過。
「我們明天去,你們一塊去如何?」傅先生問,立夫欣然接受。
圍場不遠,大家全都徒步前往。傅增湘和姚太太約定早餐后在圍場旁邊的廟前碰頭。他們來到廟門時,立夫和他母親以及妹妹早已在外面的石板拱道上踱步了。立夫面帶笑容奔上前來招呼他們,可是囿於禮教,對姐妹倆、珊瑚和曼妮只點了點頭。木蘭和莫愁正視他的臉,不禁露出笑容,因為昨晚遇見他們又聽了他們家的事以後,對他更加感興趣了。
「乾隆皇帝見過,」少年說,還是面帶笑容地比比劃划。「有一天他到這裏,看到潭裡有兩條綠色的海中小動物,和尚指給皇上看,說這是兩條龍,皇上笑笑說:『怎麼只是一尺長的小魚。』話剛完兩條龍就漸漸變大,從潭裡一飛衝天了,上了山頂,終於消失在雲霧裡。」
傅先生說:「那麼至少孔太太是楊繼盛之後,這也不錯了,楊繼盛距今不過三百年。我看這孩子有點他的氣度。」
他們一到就吃午飯,下午去游碧雲寺。他們爬上四級石階,到了白石塔。遊人很擠,時候又還早,他們便去卧佛寺,只見一尊二十多尺長的菩薩曲肱而卧,佛旁有歷代皇帝貴人敬獻的還願鞋多雙,各有幾尺長,在黃緞上綉成。姚思安提醒大家不要玩得太累了,因為明天還打算走一段長路去玩八大處中的一處。所謂八大處就是彼此相距不遠的八個寺廟。
立夫一家三口在寺門口趕上她們,走到前面去了。因為木蘭一行人中的幾位太太上驢很費時間。她們眼看那小小的一家在前面走,立夫攙了小妹妹的手走在母親的驢子旁邊。這時傅太太把這一家的事講給木蘭的母親聽,兩位小姐則豎耳傾聽。
傅先生又問:「你們逛過香山沒有?」香山離卧佛寺不過兩里路,是乾隆皇帝的狩獵之地,道咸以後不再狩獵,山上也就沒有什麼獵物了。
「不敢。我家無此榮幸。如果姓孔的都是聖裔,聖人就要蒙垢了。」
這種交談方式太有趣了,兩人都高聲笑了出來,四目對視,兩人開始談話了。
立夫望望她,吃了一驚。他不得不直接作答:「要是你寫的不出別人之所料,當然是劣詩。」
姐妹倆聽到這故事覺得有趣,又看到那少年講故事的靈活姿態,也用手帕掩住嘴笑了。莫愁說不知在哪裡見過這少年,木蘭也有同感,但想不起在何處。她喜歡他神采飛揚的臉和那態度。她捉摸不定真有這傳聞呢還是他就地編造出來討母親喜歡的。
「蛇也能吃耗子。」另一桌上的莫愁說。
「那也不一定,」傅先生說。「你們聽到過耗子咬貓的事嗎?」傅先生於是講了這麼回事:荒年時耗子長得又大又肥,竟擊退了一頭貓,逼得貓逃走了。
木蘭因為父親同傅先生是朋友而進了這第一所官辦女子學校,成了第一批享受女子教育運動利益的人。木蘭的家庭又經由傅先生認識了四川青年孔立夫。傅對立夫甚為讚賞。他和太太常到姚家作客,傅太太非常歡迎姚家姐妹進她的學校去讀書。
這位學者既博學又絕頂聰明,他對國學和平民教育尤其女子教育同樣熱心。他和妻子都是女子教育的先驅。他二九_九_藏_書十齣頭已在本省被認為是才華出眾、前途無量的青年人,二十六歲會試高中,欽點翰林,再試又得了頭名,得翰林院編修之職。他攜眷進京途中拳亂爆發,光緒二十九年任總督袁世凱的幕賓。曾文伯也在袁手下任職,木蘭的父親便結識了傅增湘。傅先生觀點之大胆頗使木蘭的父親為之傾倒,他們的交情比曾傅之間深多了。傅增湘曾奉命南下組織和訓練新軍,回京后又任直隸提學使。光緒三十二年他在天津創辦女子師範學校,他妻子任校長。
這位傅先生後來是民國的教育總長,在任時正式採用國音字母,在學校里與正規漢字一同教給學生。
迪人的父母還是答應考慮這事。他父親贊同是因為他頭腦開通,家裡又有錢,正不知把這個慣壞了的孩子怎麼辦。迪人起勁是因為可以見識新的世界,出洋正是最時髦最幸運的青年人的事。回國留學生西裝筆挺,滿口洋話,手握文明棍走在街上,似乎神氣十足。說句公道話,他也想讓自己有點出息了。
曼妮越來越像個佛門信女了,逐漸取得公婆的信任,可是他們還是多方保護她不受塵世間一切誘惑。
「我是說笑話,」木蘭辯解道,「按傅伯伯的說法,寫字像貓的就能吃掉耗子。」
「你哄我。」他母親說。
這張照片可以列入木蘭拍得最好的照片之中,因為她興奮已極,不知所措,頭偏向一邊,手抬了一半,好像又要去擦眼睛。她看上去美艷而悲切。
這時傅先生踱步迴轉,看到這少年便喊:「怎麼,這不是立夫嗎?」馬上過來招呼她們。他雖然看似同他們很熟悉,少年的母親對傅先生還是甚為恭敬。他轉身叫道:「過來見見孔太太和她的少爺小姐。」傅先生介紹說:「這是孔伯母。這是立夫,這是他妹妹。全是我們四川老鄉。」那位母親滿面笑容。木蘭走過來時,看到這少年雖然穿著一般,他的額角和眼睛卻很不平常。
傅先生把剛介紹認識的普通人邀來參加姚家太太小姐出遊的一夥不是尋常事;他顯然把孔家視為平等的親密友人,因為他自己也是貧寒出身,向來熱心獎掖有前途的青年人。
傅先生傅太太也談到送迪人去英國留學。傅先生說:他英文甚差沒關係,可以在英國補習。這個主意不僅姚思安喜歡,迪人自己也極感興趣。
秘魔崖實際上像個約五十尺深的天然洞穴,由頂上一整塊突出的岩石覆蓋形成,站在下面的人會感到萬一岩石掉下來大家都會壓成肉醬。據說崖前有個深潭,現已蓋上一塊大石以免遊人掉進去。木蘭的父親講了潭裡藏有兩條神龍的傳說。南北朝時有個得道之士收了兩個弟子,有一年大旱,這兩個道童跳進潭裡化為兩條青龍興雲作雨,後來這裏就建了一座龍王廟。
「我不過是替皇上說句公道話罷了。」莫愁說。「普通的人也往往在樓閣、崖面和寺院的牆上留下姓名,為什麼一國之主就不該呢?他重建了這裏的那麼多佛寺,哪怕他自己無意,那些朝臣也會恭請他題詞立碑讓後人紀念他。他畢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又是右文之主,他寫的詩也是太平時世的點綴。廟堂詩就要那樣。他的字也算不上別具一格,可是皇上的字就要方正刻板。他的字圓潤豐|滿,骨架方正,外柔內剛,皇帝的書法應該這樣。」
傅先生唱起《李陵碑》中的一段,把碰碑前的楊老令公的詞句唱得蒼涼盡致。木蘭輕聲隨唱,立夫又大為驚異。這是最難唱的一段,立夫自己從未學過。曲調很悲傷,木蘭這時感到人生又悲傷又美妙。
這夥人走進香山時太陽已經下山,頤和園和白塔都被夕陽照得亮晶晶的。這圍場和山谷都已在陰影里,從幽暗的松林里招來的清涼芬芳的微風使木蘭對這一天感到心滿意足。立夫和他母親已在六七百尺外,可是在暮色里依稀可辨。她們轉向卧佛寺去之前看到立夫揮動一臂表示告別。
「你要我投,我就不妨一試。」
木蘭想了一會才說:「她的字像春天裡的鷓鴣,身子鼓鼓的,羽毛平滑。」
「城南四川會館。」立夫回答。
第二天他們去秘魔崖,這是西山一帶最美的地方,風景如畫。秘魔崖隱藏在山巔一群寺院建筑後面,寺院又在懸崖絕壁中一個安適角落的樹叢中間。幾位太太和曼妮騎毛驢,木蘭和莫愁卻願意隨同老爺少爺步行。那個晴朗的春日趕驢小夥子爽朗的笑聲和姑娘們的清脆談話聲打成了一片。
「沒有,我們進不去。」立夫答道。
那天木蘭和莫愁也去白雲觀了。觀前有座橋叫捕風橋。因為這道觀名叫白雲觀,同道教作對的和尚便在附近建了一座西風寺,取西風掃白雲之意。丘處機針鋒相對,建造了這座橋來捕捉佛法招來的風。橋下有個漆黑的洞穴,穴內有個老僧盤膝打坐。穴頂垂下一個大銅錢,遊客用銅元擊中大銅錢的便交好運。可是大銅錢與穴頂及橋沿形成的角度使人很難擊中它。這玩意兒你稱為遊戲也可,稱為迷信也可,反正使眾僧人聚斂了大量錢財。
傅先生說:「端正有力,可是談不到有才氣,也沒有脫俗。」
「姚伯母,您這是說笑話呢,」立夫答道,「您瞧得起我我就不勝榮幸了。」
他們越爬越高,新的景色便展現在面前了。下面是深谷和陡峭的翠綠山坡,遠處仍是群山。木蘭在青山白雲之間感到心曠神怡。春風使人生氣勃勃,鳥兒似乎也同木蘭一樣突然感到精力充沛,輕快地飛過山谷,嚶嚶鳴聲響徹空中。
「莫愁,你怎敢同傅伯伯爭個不休?」她母親說。她雖然不明白爭些什麼,卻也覺得十四歲的小姑娘同著名學者爭辯是大大禮亂的。
「蘭兒,你九*九*藏*書真是有心人!」曾太太用這親熱的名字稱呼她了。「我也難得見到山,還不是活到這般年紀。不過我想讓她跟你去散散心,這主意也不壞。我問問你乾爹看。」
珊瑚說:「他說不定會完全換個樣子的。十九歲了,也該正正經經了。你看孔太太的兒子。我看他攙扶母親和妹妹走路的模樣活像一幅二十四孝圖。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難道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嗎?」
她興高采烈,竟不知不覺地吹起口哨來。立夫吃了一驚。
立夫不好意思,他母親說:「我們是很平凡的人,傅會辦對我們母子三個太照應了。」
「要是那樣,我不是人人都要吃的嗎?」珊瑚說,「因為我的字像栗子,不圓又不方,排不成一行。」
「不,我們借住卧佛寺。」
「不。龍太大了,看不見頭尾的,可是皇上看到同山那麼大的龍爪從雲里伸下來,綠色的鱗亮晶晶的,皇上看了害怕,肚子痛,回去了。」
木蘭說:「孔先生,你能擊中那株白松樹嗎?」
「我也從沒見他寫過一首好詩。」立夫說,「都是些平常的廟堂詩——總是讚頌太平盛世,有鳳來儀,紫氣東來——他也只能寫這些。」
「我可以照看自己。」迪人說,「我長大了。只要你們送我去留學,我一定發憤用功。」這是迪人頭一次說他要用功。
木蘭正想到一位君王所到之處都留下手跡是有失尊嚴的,便聽到另一桌上的立夫說:「物以稀為貴。身為皇上到處留下墨跡豈非太賤了嗎?」顯然他們兩人想到一塊去了。可是莫愁認為這話對於皇上未免有失公允,不過她沒有出聲。
「是的,他的字圓潤飽滿。」莫愁說。這時她想到乾隆年間的印象派大詩人大畫家「揚州八怪」,便繼續說:「做皇帝就不能怪異。要是揚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豈不要遭殃?」
他們走出寺廟到各院落和屋捨去閑逛以前和尚來問要吃素齋還是葷席。木蘭的母親說她和曼妮吃素,不過男賓恐怕沒有葷菜不行;可是傅先生說在這裏當然應該大家都吃素齋,沒有嘗過和尚做的素菜就沒資格談素食。西山的僧人做的素菜可以供奉王爺。他們有「素火腿」、「素雞」和「素魚丸」,全都是做成葷菜形狀和味道的豆製品,青菜則用重油,還有各種各樣精緻可口的卷子等面點。
迪人同他談話時,姐妹倆假裝彼此在說話,卻在細聽他們談些什麼。迪人從聽到立夫說什麼聖裔不聖裔的時候起就喜歡他了,因為他自己就是個直言無忌,愛評論官僚的人。實際上,迪人自己也是個才華出眾的人,不過他多少是個逆子,同官宦家子弟為伍便覺得無聊。立夫在他看來像是另一類,似乎同自己一樣具有非正統思想。大概因為生來家貧,立夫視財富如糞土,對人也都是看其本質。迪人是因為遇上這麼個人就放下架子,平等相待呢,還是那天早晨他因為要去英國而高興,想學好,所以願與長輩眼裡的好青年交個朋友呢?
於是,四月十五木蘭全家帶上曼妮還有傅先生傅太太都去到玉泉山過去的西山附近的姚家別墅。姚思安對於真正田園生活的想法是沒有丫頭隨侍更是一種享受。他們雖然帶去一個廚子,兩個女兒時常親自下廚做飯。
「你餓極了說不定會的。」曼妮說。
莫愁說到這裏煞住了,覺得話已說得超出禮數,她並不想帶頭爭辯。
所以,第二天一家人出發去圍場時興緻都很高。木蘭和莫愁是因為秋天要上學了,迪人則以為自己要去英國,做父母的是因為子女的教育問題解決了。
傅先生說:「照你說,連他的字也可算好字啰,因為一筆不苟寫得勻稱,不是那種才華煥發的怪異字體。」
他母親覺得這不行,可是也不再反對,因為這能解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銀屏今年已經二十二歲,還在家裡。不能把她嫁在北京,因為她是南方姑娘,要回家鄉,但又沒人帶她回南。去年春天銀屏本來要跟隨迪人的舅舅馮先生回南邊的,不料啟行日期總是因故延遲,最後銀屏病了。去年便沒走成,後來再無機會。情況很難辦,因為二十二歲的寧波姑娘已頗懂事。或許像珊瑚向他母親提過的那樣,把迪人送走,不再同銀屏廝混,他才會從頭做起。
「了不得!」傅先生熱心地讚歎道,「看我們四川出人才。我要說這是峨眉山靈氣之所鍾!」木蘭對這少年更加感興趣了,她知道傅先生讚揚的人必定不同凡響。
莫愁突然問道:「他寫的不出你所料,因此就是劣詩嗎?」這話同立夫針鋒相對,不過她說的只是頭腦里一時衝動的話。
「你太年輕了。」傅先生說。
前面四五十尺處有株高大的白松樹,孤零零的挺立在小山頭上。銀白的樹皮以翠綠的山坡為襯托,甚是可愛。
少年對姚思安深深鞠躬,這是四川特有的古禮。他對姚太太又是同樣的一鞠躬。當然他沒有對幾位小姐表示什麼,這才合乎禮節。
桌上的話題轉向乾隆皇帝手書的御碑,在西山各寺廟裡各處都有。這個寺前面就有一塊。
木蘭聽父親講過楊繼盛,因為北京前門外有他的故居。楊繼盛是明末朝政極端腐敗之際的學者和大臣。他冒死彈劾奸惡的權相嚴嵩,數其五奸十大罪。楊雖因此被殺,但後人景仰其威名與勇氣,至今遊人尚去瞻仰這位無畏的人起草呈皇上萬言書的樓閣。
「姐姐,你想我會吃掉你嗎?」木蘭問曼妮。
他們回到山頂的廟裡時,殿里已經擺上象牙筷銀羹匙的兩張圓桌。傅先生傅太太以當天東道主自居,就各坐一席,太太在女賓席,先生在男賓席。可是女賓比男賓多,而姚思安又喜歡與兩個女兒同桌,臨時把他妻子和孔太九_九_藏_書太拉到男賓桌上,原來的安排就打亂了。可是女賓桌還嫌人多,立夫的母親又一定要莫愁上她那桌來,仍然亂糟糟的。最後還是兩個年幼的,立夫的妹妹和木蘭的弟弟坐到了女客桌上。結果,一桌由木蘭和珊瑚照料幾個小的,另一桌由立夫和莫愁侍奉各自的母親。坐在一旁的方丈等到一切就緒才祝願他們努力加餐,然後退去。
「來吧!我們同傅太太還不是一家人。」珊瑚說。
「從字跡可以看出這人長壽還是短命。」傅先生說。
「你的心思太怪僻,」傅先生說,「這本身不壞,可是還需要循規蹈矩。字體的最高類型自然是有那麼點怪,也就是神馳自如,但也還要設法歸於正常的勻稱。你就需要別人勒你回頭。」
「人和人天生不同,」木蘭的父親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傅太太,您看我三女兒的字就是圓潤豐|滿,一個一個乾乾淨淨。木蘭的字像男子的。」
突然聽到木蘭和珊瑚哈哈大笑。大家回頭看去,有人問:「你們笑什麼?」
傅先生傅太太來北京度春假。木蘭全家要到她們家在西山的消夏別墅去過上三四天,因為從四月初一到十五西山碧雲寺有廟會。傅先生傅太太都極喜歡游山,所以木蘭的父親邀請他們也去別墅小住。
全場鬨笑,還得給他說明,談的是寫字。傅先生拿出一張十元票子給知客僧,感謝他們的一桌美食。
到了一段短的石階前立夫回頭來攙扶母親。剩下迪人一個也等母親上來前去扶她。姚太太滿心喜歡地說:「好孩子,你要是天天都能這樣,我不知會多麼高興呢!」迪人頗為得意地說:「媽,家裡有那麼多丫頭服侍您,用不著我。我至少也有點孝心呢。」
「您喜歡乾隆的字嗎?」立夫問傅先生。
「這故事倒有點意思。可是誰又見過那兩條龍呢?」
「好!」小阿非喊道。
要說木蘭擲石塊、吹口哨、唱京戲出乎立夫意外的話,回佛寺去的路上立夫的一句話也使她感到意外。木蘭說可惜別人都沒有上來觀賞這裏的景色,立夫問道:「今天看到的景色你以為哪一處最美?」
少年的母親開懷大笑,看得出是個樂天的女性。他則顯然是那種能夠充實一個孤寂的女子的生活,使她高興的兒子。他新花樣不斷,不由得做母親的奇怪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兒子。
傅先生進而發揮他那包羅萬象的二元論。凡生命都是兩種力量的結果——向心力和離心力。沒有離心力便沒有進步,沒有向心力就不會穩定。人的生命是這兩種相反的因素和諧互補的結果,恰像陰陽相配產生一年四季。
「你站立的姿勢也不對。」她再次要投時立夫說。木蘭知道,可是不肯把兩腿分開。她兩腿併攏試用新的過肩頭的方式再投,果然擊中那樹,可是自己也搖搖晃晃,幾乎栽倒。立夫一聲喝采,阿非的一聲不勝羡慕,木蘭自己的一聲則是歡呼得勝。
「你的字像什麼?」傅太太問木蘭。
迪人拿出照相機說:「我要在這裏拍張照。」照相是迪人認真對待的事情之一,他不僅會拍,還學會了自己沖洗。這件事情他要多少錢父親給多少,認為玩照相可以少淘氣些。
「讀過,全都歸結到這句話——『而今安在哉』!」立夫答道,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倒想幾時去西藏看看。」
「你們今天回城嗎?」傅先生問。
「把迪人送去英國吧。」傅增湘說。「你有的是錢。新學最要緊。如今是新的世道,都得通曉海外的事情。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是沒有用的。」傅先生身材雖小,心胸卻乘酒勁和月光而變得開闊,他大談對於未來的海外的想法。
木蘭也曾請求曾太太讓曼妮同去。曾家不像姚家那麼有此雅興,沒有別墅。曾太太說碧雲寺她只去過一次,那是十二年前了,幾個男孩都還很小。至於曼妮,雖然來北京已一年半,出門也不過十來次,多半是在城南一帶買東西,也去過幾次孔廟等處,她看到孔廟石碑上刻有歷代中舉士人的姓名。曾文伯允許她去那裡是因為他自己篤信儒學,也因為他想女子能理解這些事情的意義就能把孩子培養成讀書中舉的人。春天她甚至沒有同母親去法源寺觀賞紫丁香,因為他們認為鮮花太容易攪亂少婦的心境了。她也不曾去逛過宏麗的雍和宮,因為唯恐她看到喇嘛廟陰暗的帷幕後面藏著的淫穢造像歡喜佛,只要給喇嘛幾個小錢便可一看的。不過,曾太太說,到廟裡去進香拜佛是善事,一般是應當準許的。
這話確實是傅太太自己的見解,可也表達了傅先生的看法。傅先生甚至還相信看一個人的字跡就能知道他的命運。傅先生和許多老輩學人一樣,進步思想之中帶有神秘觀念,篤信星相和算命。誰也駁不倒他這方面的信仰。
立夫和母親、妹妹正在她們後面百多尺的地方往下走,姐妹倆忍不住回頭看他一兩次,以便認清他究竟是否那個少年。她們只見他左臂攙母親走,右臂指天指地,覺得他很有趣。
最後傅太太不得不把立夫的母親硬拉過來。木蘭和莫愁正好站在一頭,再過去便是立夫,可是他站得離開她們至少一尺遠。
「你是聖裔嗎?」姚思安問。因為他們姓孔。
這時莫愁也感到不得不再說幾句作答。「不過也要看情況。詩人隱士非等閑人物,所以出口不凡。乾隆是皇上,他寫的不能不孚眾望,因為他做的也不能不孚眾望。隱士的劣詩正是坐天下的君王的好詩,他必然體察治下的黎民百姓的日常想法。做君王的要不失凡俗。」
回程上姚太太對丈夫說,有這位少年同游對於幾位小姐有點不方便,姚思安只輕輕哼了一聲「行!」幾位小姐可對事情的突然轉折感到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