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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四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四章

「不準說這種話!」他很是害怕。「我媽已經答應我,你不用擔心了。我最恨漂亮的小妞談什麼死!」
第二天早起迪人對母親和兩個妹妹說他決定不去英國了。英國哪有銀屏好。
「她很為難。」錦羅說。「大家都出門的幾天咱倆談得很多,我回頭想想,也不能全怪她。我們丫鬟比不得你們,不是這家裡的小姐。我們侍候主人或者主母五年或者十年,可是誰都得想想自己的歸宿。說到我,要是可以,情願伺候您一輩子……」
「她是個丫環,可她難道就不是人嗎?」迪人衝動地說。「我不知道何年何月回來,可是我已經要她等我。三年裡我不回來您可以把她嫁掉。我那條狗也給她,我不在的時候那狗是她的。」
「什麼事?」立夫說。
這時姐妹倆早已忘掉了他那雙破舊的皮鞋了。
「這麼辦吧,分成三份,愛蓮的一份我出,太太出哥兒倆的一份,曼妮,你出自己的一份。」桂姐說。
那時,少男少女之間的社交往來已經逐漸獲准;可是舊式傳統教養出來的這姐妹倆在男客面前總是顯得拘謹和凜然不可侵犯,但在背後卻忍不住要議論立夫。
「你的鞋——」
那天的晚餐桌上做母親的落了淚,可是父親安慰她說:「出洋留學不是好事嗎?」
「我也在想這事,」曾太太說,「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讓這事拖到現在的。我一向把木蘭當自己的。」
「她說的是。」桂姐說。
「外觀無傷大雅。」她姐姐說。
「這個年紀還上學?」曾文伯說。「讓女孩兒離開家,住到學堂里去有什麼好處?又何必老遠去天津呢?」
大家都笑起來,銀屏真的拿來鞋箱,把立夫僅有的一雙皮鞋擦拭一新。他驚異不止,莫愁這才痛快了。
「那天錦羅給方先生送來木蘭的禮品,我領她到房裡間話,她什麼也不說。可是第二天木蘭本人來向方先生請安時自己告訴我說,事情同銀屏那丫頭有關。他母親聽了別人從旁勸說,他只要沒有銀屏在身旁,送出洋去,就會成了新人。」
「誰知道你們姑娘的事?」迪人說。「我常想世界上怎麼少不了姑娘。」銀屏看著他,怔住了;他顯然又是心情鬱悶,在發牢騷了。「男孩女孩的差別只不過是身上多一塊肉少一塊肉罷了,可是這就惹出了多少麻煩!就拿你自己和錦羅、乳香、翠霞來說吧。你們哪一個聰明靈巧不如我?長得又都那麼俊,你們才是上等人物。現在我是你們的主子,可是幾年以後你們全都要出嫁,誰又管得著誰呢?如此人生,我真不明白。有時我自問道,假如你們這些姑娘生來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還有兩個妹妹都生而為僕人,又會怎樣?人生還是不會有多大改變,我大概還會把那一切當做天生的來承受,我真說不上來誰幸運誰不幸。你想想:我爸爸有這麼些家財,這麼些錢,幾十個人給我們幹活,各地分號里總共有六七十個吧——每天開門,上門,和氣待客,賣出去,記帳,收帳——另外還有幾百人,多數是跑遍全國去採藥、買茶、裝船、卸貨,或者肩挑;我們就在這裏坐吃,想吃什麼吃什麼,愛上哪裡上哪裡。他們全是給我們姚家幹活的。可是你看看這個姚家,不管你怎麼數,女的總比男的多——我媽,珊瑚,木蘭,莫愁,你們幾個,還有那幫女僕。那麼,豈不是百來個男的,由我舅舅帶領,都在傻乎乎的掙錢給你們女的花嗎?是我們當你們的奴才還是你們當我們的奴才?所以我才不做事只花錢,我爸爸說不定也為這個而不想做事。現在我要去英國,我們買箱籠,置衣服,訂艙位,還要住旅館,除了花錢,我當真還有什麼要做的?有時我想,讓我處於你的地位,干點活,掙口粗茶淡飯吃,倒還高尚些。說實話,假如我是丫頭,你是我主子,我要給你收拾行裝,你出遠門——你願意跟我調換嗎?」
曼妮說了木蘭姐妹倆要出門上學的事。
這事最合迪人心意,他再也不說不去英國的話了。隨後幾個月,幾個姐妹對他的西發、西裝及其附件領帶、飾紐、紐扣等很感興趣,覺得好玩,迪人覺得自己風度翩翩,氣派一新,所以得意洋洋,舉止完全像個新人了。銀屏管他的衣服和換洗,常常鬧不清楚,不知由於興奮還是怨恨。西裝襯衫長得可笑,兩隻袖子裁剪得那麼古怪,老是纏在一起,弄得裡外難分,常把袖口的裡子翻到外面,她自以為永遠學不會怎麼燙熨上裝,怎麼疊起放進衣箱。
「他什麼時候動身?」
「你答應等我嗎?」迪人又問。
「我們要請牛家的人嗎?」
這天晚上,父親、母親和兒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是一片寧靜融洽的氣氛。這個家庭里此後再不大會有這麼寧靜、融洽並充滿天真的希望的氣氛了。
「你逼我的!這是我成人的機會,我必須去。你管好我那條狗,我要是對你變了心,回來不如這條狗,你踢我,打我,隨你的便,我就睡到你床底下。」
啟行前幾天read.99csw•com迪人的母親想到他剪下的辮子,問他要來墊進自己的髮髻里,他說早已送給銀屏了。這使做母親的倍增煩惱。
一天傅增湘說:「你最好把辮子剪了,再去做幾套西裝。」
一天銀屏說:「西裝怎麼有那許多口袋和紐扣?昨天我數過,他身上里裡外外總共有五十三個扣子。」
「你們看吧,」曾太太說,「你們願意的話,姚家姐妹和她們的大哥,還有阿非;我們這邊就是你和孩子們,下星期他們放學了。」
「正是,」莫愁說,笑了。「咱北京說『擦鞋子』,杭州人銀屏說『擦孩子』。那天她說要『擦鞋』我只當她要擦孩子呢。」
「當然啰,錦羅,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同親姐妹一樣,難捨難分。」
「死又不是什麼希罕的事,每個人遲早少不了一死。」銀屏說。「世上萬事誰料得到?就看死得值不值。人死了,有人到他墳上去流眼淚,我說就叫值得。死了沒有一個人同情我認為死得不值得。」
「你去了這麼久,」她說,迪人見她在拭淚。「剛才我疼得厲害,這會好些了。」
銀屏引俗話說:「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愛聽姑娘們說到死,你自己又不是女兒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賤,要死不是難事。」
木蘭笑了,莫愁一句話都沒說完,立夫不知她們笑些什麼。還是木蘭有辦法挽回了局面,說:「我們要考考你。傅伯伯說你背得出韻書里任何一個韻部里的各個字眼。請問九蟹里是哪幾個字?」
桂姐說:「她倆不是我們家的,我們有什麼權干涉呀?」
「你信不過我?我若有朝一日忘記你,或者說話不算數,讓我嘴上長毒瘡,不得好死,死後變驢讓你下輩子騎!」
可是迪人高高興興的,學會了走路時雙手插在褲子袋裡,結上鮮艷的領帶,背心裏掛上一條錶鏈,一手插|進上衣翻領,還要揮舞手杖:都是他從英俊的歸國留學生和洋人那裡看來的。
「那麼愛蓮呢?」曾太太問道。

莫愁和珊瑚都笑了,只是她們的母親不明白這一套文詞。
「這是哪兒話?」木蘭說。「我只是外出念書,每個月都要回來給您請安的。」
迪人拉開銀屏蒙住臉的那隻手,說:「我正同三妹爭辯孟子的事。她們好像都同我作對。只有你知道我的心,只有我們兩個上天入地都是互相知心的。」
「這事讓我想起木蘭,」曼妮說,「咱們得快,不然她就要讓別人搶走了。這麼個天仙般的小姐一定早早訂親的,誰捷足就先得。那天我聽說福州林太傅家要向姚家提親,我們再不能一年年耽誤下去了。」

這件事,立夫只知其一,多年後莫愁才告訴他其二。
「她很好,」錦羅說,「她那孩子很漂亮。正是孩子滿月,太太沒想到,我們替你送了一雙虎頭鞋和兩塊銀元。我們三個也湊了點錢給孩子買了個小鐲子。翠霞說先要謝謝您,過幾天帶了小的來給您請安。」
「這要看她心思如何了。」錦羅往下說時木蘭盯住她。「世上只有人心難辦。她的心要是向這一頭,一切好辦;要是向另一頭,倒真的難了。少爺長得俊,待她又好,興頭上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可是一不高興,當然,那脾氣也夠嗆,男的也多半是這樣的。再說,就是她願意走,大少爺也未必肯。她說,……」
「你要不信,我叫她來。」木蘭說。

這才煞住了迪人。「你也像你二姐,」他說。「長大了倒教訓起我來了。」
「噓,不準說什麼死。」他說。「你一定要活著,等我回來一起享樂。」
「我當然懂。」
迪人走近她背後,她轉身伸出食指輕輕戮他的臉,咬住牙恨恨地說:「你這冤家!」
迪人對於所有女孩都和氣,除了兩個妹妹。銀屏躺在同一個院落她自己房裡。他走進她的房間,見她用被單蓋住臉。他輕輕掀開被單,問她感覺怎樣,但銀屏忽然轉過臉去了。
「何必那樣呢?」曼妮說。「宴會用我們大家的名義,錢全歸我出,我拿得出二十四塊,盡夠了。筵席擺在我的院子里,挺涼快的。媽,給我這點面子吧。」
「講聰明,狗不如人;講忠心,人不如狗。」銀屏答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你有機會出洋就應該去。我無權干涉你的前程,可誰知道你何年何月回來,我年紀到了,即使情願等你,夜長夢多,我又有什麼辦法?要是我不嫁,變成了黃臉老婆子,別人會笑話我說:『你等誰喲?』我怎麼回答?我要是讓人擺布,你回來時我的身子不已是別人的了嗎?這一輩子,最好不要生為女孩兒;女孩兒對自己的終身一點作不得主。」
「也難怪你,」曾太太說,「誰見了她也得淌口水。可是我得問問小三兒自己。」
洋東西迪人都喜歡——照相機、表、自來水筆、甚至誨淫誨盜的洋片。他養了一頭洋種獵犬,走到那裡帶到哪裡,卻由銀屏餵食。迪人不知怎麼對待狗,一發脾氣https://read•99csw.com便踢它,虐待它,把狗弄得慌慌張張不知所措,倒是對銀屏比對主人還忠心。這時他指著狗說:「人還能不如狗忠心嗎?」
如今一切準備就緒,到最後一天姚太太才切實體會到兒子果真要走,還不知要去幾年呢。做父親的也對他格外和氣,不過言語不多。阿非纏住大哥不放,迪人又覺得自己是家裡少不了的幸運長子,對阿非和姐妹們的態度也像個兄長了。
他母親嚇壞了。
「青天白日,何必這麼賭咒呀?」銀屏笑道。
「告訴她們先去。怎麼要我這時候吃飯?」父親不在家,迪人愛怎樣就怎樣。
六月里的一天,曾太太和曼妮下棋,桂姐在一旁看。曼妮剛過了亡夫的兩周年忌日,看似有點萎糜。她兒子阿萱已經會跑,在她身邊玩耍。
銀屏說:「我決不死——我決不死。還不行嗎?」
「不必問了,」桂姐說,「這門親事要成了,咱那個塌鼻子小三合準會為自己有福呢。」
「你不要傷心。」迪人說:「你的肚子今晚稍餓一頓,明天多半會好的。你只喝點蓮子湯,我們最早明天才會去請大夫。」
迪人花三十五塊銀元買了一雙漂亮的英國皮桂。立夫也有一雙洋式皮鞋,卻是本國貨,為上體操課而不得不買的。可是他從沒有養成上油擦亮皮鞋的習慣,所以皮面都乾燥、發白,出現裂紋。一天他走後莫愁說:
曼妮何:「我們請哪幾個人呢?」
這話把木蘭的母親也逗樂了。迪人說:「我一定要從倫敦坐火車到葡萄牙去,從那裡寫信給你們。」
於是,過幾天立夫穿了他那雙從不擦油的皮鞋又跨進門來時,姐妹倆不禁相視之下格格笑了。木蘭丟眼色給莫愁,意思是看她敢不敢。莫愁鼓足勇氣說:「立夫,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然後她說:「你還是去吃晚飯吧。我沒事,你表面上總要像那麼回事。」迪人聽話去了,吃過飯又回來。
「何必要去外國讀什麼洋書呢,他母親怎肯讓他去?我是決不讓我們小孫亞跑那麼遠的。」
銀屏真是喜出望外。這些日子她身體既不比平日也說不上究竟有什麼病。她幫助打點迪人的全部行裝,可是似乎免去了其他的家務活,也不大走動。現在家裡所有的丫頭數她年長,她最注重衣飾。
「真的嗎?」曼妮勁頭來了。她從沒有自己請過客。「我早有這個意思,只是不敢說。宴會的錢全歸我出。我每個月的十塊月規錢老花不了,攢起來幹什麼?」
立夫脫口而出:「蟹、解、買、懈、奶、矮、拐、擺、罷、駭……讓我想想,還有楷、挨、。」
「那也容易,」她說,「要是你不變心,他們不能把我趕出這個家。有意想不到的事,還可以一死了之。」
「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東西是男人的心,」銀屏說,「一切全看你,只要你是真心,你不在的日子我會照料好自己的。」
「你說的是;錢只有用來聯絡感情,用在人情交往上才好。」桂姐說。「宴會用你們姐兒三個作主人的名義更好。你該讓哥兒倆也有機會為方先生接風。一次合請比分三次請好。再說,兩個男孩給迪人餞行比你更合適。」
木蘭說:「擦不擦又有什麼兩樣?」
曾太太說:「怎麼這些日子我們沒見木蘭?」
「你何必擔心,」曼妮說,「一提到她我就看到孫亞臉紅,怪害羞的。那天她在這裏,同襟亞和我,還有老師聊天,孫亞聽說她來了就跑進來盯住她看,把她弄得怪難為情的。然後他慢吞吞地問:『你要去英國上學嗎?幹嗎聽傅先生的?』她莫名其妙,看著他說,『怎麼回事?』『他們說你要去英國,』他似乎怯生生地說。『你聽錯了,是我哥哥要去,』她泰然地說。孫亞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高興得跳起來說:『真的嗎?你真的不去嗎?』『當然,』蘭妹說,『我幹嗎要去外國變成個外國女子呢?』『所以我才要問你,』他說;『我怕你要去。你不會騙我吧?』『我何必騙你,你這傻子,』她笑著說。『我要是真的去了英國,變成個外國女子,你又怎麼辦?』『你要去我也同你去,』孫亞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回頭來問我:『不是你告訴我們她要去英國,是傅先生的主意嗎?』我對他說他聽錯了。方老先生看著他們倆,茫然不知所措,竟說不出話來。」
宴會於兩天之後舉行。木蘭同妹妹、哥哥、弟弟來了。席間大家談到迪人的出洋,談到英國,談到洋人的兵船。迪人和方老先生同為上賓,興緻甚好,旁人十分好奇地觀賞他那身洋裝。方老先生也很高興,不待終席就酩酊大醉。曼妮留神到木蘭對孫亞的舉動有些不自然,但孫亞是席上最活躍最快樂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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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忙於為哥哥出洋作準備。」曼妮又說。
「好了,」她說,「你對我好,我很感激。可是我們儘是胡扯。你生下來就是主子,我是奴才。各有各的星辰,生下read.99csw.com來註定的命運改變不了。我是一輩子賣給你們家的。有那麼一天我家裡準會來贖我回去,嫁給一個鄉下佬,做莊稼漢的老婆。我在你們家吃得好,穿得好,已經是福氣不淺了,所以,咱倆還是別談今後吧。」
曼妮說:「可是我們得趕快,她要出門上學了。」
「還沒說定呢,」木蘭說,「家父母只不過說起這事罷了。」
「你這話是當真還是同我開玩笑?」她狡黯地一笑。她雖是丫頭,卻已學得了這家裡的小姐的姿態和眼神。迪人最迷醉的是少女用手指掠平頭髮以及下垂的手掌向下或者向里翻動,讓染紅的指甲露出無遺的動作。
「誰知道?」曼妮說,眼光又回到棋盤上。她只顧到說話了,竟沒瞧見她的炮快要給曾太太的過河卒子吃掉了。曾太太的棋藝甚高,可以讓曼妮一隻馬。
迪人高高興興地到銀屏那裡去告訴她這消息。
銀屏露出了笑容。「你去了以後會有人更加知道你心的,那時你會想到幼年的一個丫鬟嗎?」她彷彿是個成年女子在對一個天真的孩子說話,柔聲柔氣頗使他著迷。她的話直截了當,沒有教養有素的大家閨秀那種謙恭兩可的口氣。她的聲氣和容貌都帶有寧波人特有的活力。據說一個寧波小姐要追求一個上海小夥子的話,那青年必定逃不出她掌心。迪人雖然口齒伶俐,體格健全,內心裡卻像有點女性味的上海小夥子。他抱怨得很對,既不曾勞其筋骨,又不曾餓其體膚,只是一隻軟殼蛤蜊。銀屏的話他有點惱怒,因為他對她是誠心誠意的。他答道:
「我是著急,」曼妮答道,「既然襟亞已經訂親,怎麼不同時替孫亞想想?你得到一個賢慧溫順的兒媳,我也有個閨中良伴。再說,這門親事是命中注定的。當初她要是沒有丟失,我們怎會認識她?你上哪兒去再找一個像她這樣的?」
「你答應我,我出門的時候留她在家裡。」迪人說。
「我還要這麼說。」莫愁說。
桂姐說:「你幹嗎這麼著急?孫亞娶她還是你娶她。」
銀屏提到死只不過是丫鬟女僕中間普通的說話方式。實際上她生來便頑強,不僅要求生,而且要克服人生的一切災禍。她從眼角里看到他當真了,非常傷心,就走近他,坐在他身邊說:「只要你真心對待我,我就不去死——無論如何不死。可是你不能在外面太久。幾年裡事情會起怎樣的變化是難說的。」
「可是銀屏就不同了,」錦羅往下說,「她先進這個家門,有福氣伺候大少爺。可是她已經二十齣頭,比少爺大,那地位真是太高也太低了。她等不到他娶親,又過慣了這個家裡的舒服日子,怎肯回家去嫁個鄉下佬,她也不願離開北京。翠霞嫁了,乳香有父母在城裡,我雖然雙親亡故,也知道跟您不會錯的。可是她該怎麼辦呢?」
桂姐說:「我看你認輸算了。太太的卒子一過河就和車一樣厲害,可以直逼老帥的。」
「她臉紅了,羞答答的,我想或許她因此最近不來我們家了。」
剪辮子在當日是極為維新的事,還有點危險,因為可能被視為密謀推翻大清國的革命黨人。革命黨人往往剪掉辮子,因為這是臣服滿人的象徵。但是出洋的留學生許可剪辮,而且認為當然的事。
「你們錯怪她了,」迪人說,「她嘴唇慘白。能裝出來嗎?」
「可是何必為了把他同一個丫頭拆開就要送他出洋呢?」桂姐問。
「我聽說是這個月底。」
「外觀也要緊的。」莫愁說。

「我從沒聽說孟子是這麼解釋的;」莫愁說。「你真的懂得孟子這段話嗎?」
「孟子還說過聖賢和常人無異,人生而平等,人之異於禽獸者僅在於那一點是非之心。要說摔東西是對的,那麼把糧食往溝里倒也就對了。你曲解了孟子,還要為自己的過錯怪老天。」
他那好辯和認真的頭腦特別吸引木蘭。相形之下,她哥哥外表漂亮,口齒伶俐,有時寬宏大度,有時和靄可親,也不乏聰明的主意,可是從不嚴肅認真。這其實不能算他的過錯,但是比起來,立夫除了衣飾之外,全都勝過他。
他母親答應,只要銀屏家裡不來贖就放她走。
他母親聽了這番話很喜歡。迪人長得特別白|嫩,鼻子像木蘭那樣筆直,又濃又黑的眉毛像父親。這些再加上上唇的兩撇小鬍子使他頗有丈夫氣概。剛才他還發揮了一通口才,顯得高尚、堅決而懇切。
「你說的是實話。」木蘭說。「竹子在土裡還要冒尖呢。誰不想出人頭地?要是她不願回南邊,我們能不能給她找個丈夫,嫁在北京?」
銀屏進來了,木蘭吩咐道:「銀屏,你把孔先生的『孩子』擦擦好嗎?」
「我們還是小心點為妙,」曼妮說,「放走了鴿子,還不知她回不回來呢。」
「我看不必了,」桂姐說,「我想,咱們就是請素雲如今她也不會來的。因為素雲快同襟亞訂親了。這半年來她父親度支部大臣牛老爺官運正亨,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生意興隆,官府賦https://read.99csw.com稅收得多,大小官吏直到度支大臣本人自然抽水也足。牛大臣對妻子和幾個兒子說:『如果天從人願,明年也是豐收,而天下太平,今冬我就要回家向宗祠謝恩。這一切全靠皇上洪福,祖宗保佑。飲水思源,你們切不可忘。』牛似道非常高興,在五月端陽那天他決定給長子和一位陳小姐完婚以慶祝自己的好運。在妻子催促下他又著手操辦女兒素雲同襟亞訂親的事,男女雙方已經互換庚帖,快要正式訂婚了。」
桂姐問:「當時木蘭怎麼樣?有表示嗎?」
木蘭見母親又快落淚了,便強作歡顏說:「信里要告訴我們是不是真有個國度叫葡萄牙國,我聽說西太后不相信有個國家會有這麼滑稽的國名。葡萄牙使臣頭一次來覲見時她說別人一定在騙她,說:『怎麼能有個國度叫葡萄牙的呢?要是居然有,那也一定有豆牙絲國和竹牙絲國了。』」
曾太太說:「她非這麼辦不行,就依她吧。」
曾文伯只是一笑,曾太太卻說:「木蘭同我親生閨女一樣。」
莫愁幫助銀屏侍候穿西裝。這是那時候年輕人的時髦事情,所以她眼看哥哥穿得那麼考究也很滿意,學著為他燙上裝。
「我來喂你。」女僕走後迪人說,銀屏由他來喂。蓮子湯不夠甜,迪人起身要去廚房加糖,可是她說:「別去!讓人說閑話。」他就回來了。
「孩子,」她說,「你要出遠門,我不知道何時才回家。你已經成人,該想點正經事了。銀屏侍候你這麼些年,你對她好些我也不在意,可是她終究是個買來的丫環,不久就要嫁人的。」
「當然,」迪人說,「你們誰也沒有真正了解我。你們怪我不用功,對攻書說些蠢話。但那是我的信條。所謂『讀書為了仕途顯達』。告訴我我何必尋求仕途顯達,何必用功念書?想想你們要處在我的地位吧。我家裡要我掙錢還是要我做官?你們大家稱讚立夫,可是他母親指望他來養活。我還是要同旁人一樣做個人,我要明了世局。出洋求學意義不同。」
「了不得!」木蘭喝采。「怪不得傅伯伯那麼稱讚你。」
「我告訴她我要走,」迪人說,「她說我能出洋去見識海外她高興。」
「孩子,你現在要出洋求學了。怎麼心思還是在姑娘們身上呢?」
世事洞明皆學問
迪人躺在椅子上似乎沒聽見。「或許你說得對。『有聚必有散,有生必有死』。既有死和散,何必又有聚和生?不是空忙一陣嗎?」
「我同意你。」木蘭說。「語音一定有變化。拿鞋字來說,從前一定念奚挨或者亥;不然為什麼在韻書里同買、奶一個部呢?」
可是桂姐說:「我有個好主意:我們請木蘭和她哥哥吃頓飯。有幾重意思:給迪人餞行,給方先生接風,也是對木蘭邀請曼妮的還請。吃了人家的不還禮不行,所以我們這是一箭三雕。這是小輩的宴會,曼妮和他們哥兒倆是主人。」
迪人對她說:「你等我,我是家裡的長子,你跟我便不用發愁,姚家的財產夠你舒舒服服吃穿一輩子了。」
「誰知道她幹什麼去了?」曼妮說。「上月底她來看方先生之後再沒來過。」方先生是山東的塾師,妻子亡故,無兒無女,孓然一身,來北京曾家度晚年的。曾文伯給了他一個帳房先生的名義,但他已年邁,實際上幫不了什麼。在孩子們,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是古來明訓,對他仍執弟子之禮。
「迪人,」父親和顏悅色地說:「這回你出洋,花掉萬把塊錢我不在乎;錢反正是掙來讓人花的。可是我要你決心做個人。你是長子;你要是走正路,全家得益,你若走邪路,全家遭罪。讀不讀學位聽便,可要緊的是學做人。
迪人突然間非常哀傷。「要是這樣,我們都去死吧,那就沒有什麼聚和散,只有太平,也不會有這種煩惱和混亂了。」
這時立夫低頭看他的皮鞋,莫愁擔心了。
那條狗嗅到送吃的來了,吠了一聲。一個僕人掀開門帘端進托盤裡的蓮子湯,對迪人說:「開晚飯了,太太等少爺下去。」

你若有興緻不妨遍歷歐西,開開眼界。不過你必須改掉種種蠢人的心思,決不能把你的聰明才智耗費在瑣事上。你想想,孔太太的兒子要有你這樣的機會,能成多大的事業。」
木蘭回家,正在自己房裡換衣服時錦羅進來告訴她:「你們出了門,家裡好像又大又空。乳香回家去看親人了,銀屏和我更覺得冷冷清清。前天我們一塊去看了翠霞剛生下的孩子。」翠霞嫁給了羅同的兒子,在王家當差的。
現在立夫常去看他們,同迪人一塊就顯得老派而且寒酸。他不特別在乎到姚家走動,可是兩家做母親的已經結成好友,大家便歡迎他。他在富人家裡那種忸怩不安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不過他從沒有感到自在過,財富在他和迪人之間形成了明顯的壁壘。他羡慕他們家的安樂。他努力做到彬彬有禮,善於交際,可是從不讓自己在小姐們面前打九_九_藏_書趣逗樂,老是小心翼翼地同她們保持一個距離。姐妹倆聽傅先生說他能倒背《千字文》,有一天硬要他背,他好不難為情地倒背了第一頁。他時常閉口無言,可是談起自己知道或者信仰的事情便言詞犀利,鋒芒畢露,儼然是個大師。有一次他對木蘭說:「探知事物的真相就是一大快事。」
「我沒說她肚子痛是假裝的。可是我說你要是告訴她你不走了,疼痛就會止住。」
「你真的決定要走嗎?」珊瑚問道。
「你要是真的決心上進做個人,那就好了。」他母親說。「昨天你對我盡了點孝,我在孔太太跟前多有面子。我不需要你掙錢或者做官;只要你同別人那樣做個人。可是你脾氣要改,別一不高興就摔東西。」
「閃開你的炮吧。」曾太太說。「我看這幾天你身子不大舒服,天太熱了。你不妨去看看木蘭,走動走動,對你有好處。」
「還有一件事,」他母親說,「別和外國女孩鬼混。我可不認洋媳婦的。我們是中國人,舉止禮節跟他們不同。還有,不管到哪裡一定要來信。」
「翠霞怎麼樣?」木蘭問。
「只是心裏怪難受,」她聲淚俱下地說,「我想的是他從小沒有離開過家,他還只有這點年紀。」
這時乳香進來說銀屏肚子疼,迪人打發她來取葯。去年銀屏就幾次鬧肚子疼,所以大家不以為奇。不料到下午銀屏顯然比平時嚴重了。迪人來到母親房裡,臉色蒼白,說是不是去請大夫。珊瑚說:「等著瞧吧。沒什麼新鮮的。給她瀉藥和安神粉,告訴她別吃飯,給她去年那種蓮子湯。」
莫愁對木蘭的急中生智不勝驚異,竟會把鞋字改成韻書里的九蟹。
她在迪人卧室里試各個箱子的鑰匙,聽到迪人的話時正轉動一個鑰匙,那鎖克拉一響,好像一言為定了。她緩緩轉過身來走到鏡子前面看看自己,掠平頭髮。
銀屏嘆了口氣,從表情上看又疼起來了,額頭上滲出汗珠,迪人給她拭去。
就這樣,旁人一切都很順當,只有銀屏變得沉默寡言,忍受一切。傅增湘於六月底從天津回北京來指點迪人出洋的事,幫助安排一切,他答應帶迪人去天津把他送上船。姚思安對待迪人也和顏悅色了,幾次帶他在城裡逛,也同他說活了,還低聲給他出主意。他母親常哭,每天給他特別製備佳肴。家裡亂糟糟的,做母親的頗有大禍臨頭之感,但她已下定決心銀屏的事情要在這一次永遠解決。她不知兒子看上這個寧波姑娘哪一點。恨她造成這一切混亂,害得自己來忍受這萬不得已的犧牲。
木蘭沒有回自己的家,卻先送曼妮回家去。曼妮的公婆見到她自是喜歡,可是曾文伯不免有點擔心,她看去那麼年輕,容光煥發,便考慮讓年輕守寡的兒媳常在大庭廣眾之間露面是否妥當。因為曼妮十八歲上守寡,還繼續發育,如今長高了,更比以前艷麗了。木蘭也有點使曾文伯吃驚,因為她也似乎長大了,帶上大自然賦予她這種妙齡少女的微妙變化。她的臉和雙頰豐|滿起來了,眉毛和眼睫毛髮黑了,雙眼又明亮點了,出門遊玩使她面色更加紅潤了。他心想不知是否有福娶進這麼一位兒媳,也想到美貌和才華都出人頭地的女子不知命運如何。
「準是你告訴她你要去英國的事。」莫愁說。
「對了,」立夫說。「至今有的方言叫螃蟹,有的叫螃『海』,鞋子有的地方叫『孩子』。」
「多虧你們想到了,很好。」木蘭說。「銀屏好嗎?」
「這實在是蠢事,」立夫說,「不過是愚弄不會做詩的人的詭計而已。限韻做詩是毫無意義的,往往得不出佳句。自己選定韻腳做出的詩要好得多。何況那些韻書少說也有七百年了,為什麼現在的人不能用適合現代語音的現代韻書呢。孔夫子那時還沒有韻書,可《詩經》里有的是好詩。」
可是父親一回來迪人就沒那膽子說不去了。
「你們看見他的皮鞋沒有——有多臟?我真想從他腳上剝下來讓銀屏去擦一擦。」
銀屏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收拾是娘們的事,出遠門是爺們的事。」她說「男的和女的怎麼調換?」她同往常一樣,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能不感到好玩,因為他說起話來怪有趣的。可是迪人走開后她心想,自己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貧苦南方女孩居然有福氣在這個富貴人家長大,也真是想不到的事,要是照他說過的那樣,她還會做這個家裡的少奶奶,或者至少,要是他的話算得了數她會一輩子同他共享姚家的家產,那就更是想不到的了。
「那是因為咱們家裡有東西可摔,媽,咱們買得起新的。要是摔得起東西的富人不摔了另買新的,那些匠人又怎麼謀生呢?錢,錢,錢!我為什麼生在這富貴人家呢?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而我既沒有筋骨之勞,也沒有體膚之餓。老天必定小看我!」
飯後合家團坐在母親房裡,父親抽他的水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