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五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五章

「銀屏怎麼說?」木蘭的父親又問。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只是姚太太越來越盛氣凌人,銀屏也就明白她別無出路,早晚得走。姚太太一提到她便是「不要臉的小娼婦」,而銀屏則總能想方設法回女主人話道:「一條狗養了十年也不該從家裡打出去。那些男男女女比狗還不如。」
「不是我要你走,你伯母說你該走了。」
「聽她那張刁嘴!」女主人說。
狂怒的女主人站起身來要向銀屏衝過去,被舅爺拉住了,錦羅立即勸阻銀屏,不讓她再說下去。
「你們要我走我就走。」銀屏說。「你們要我死我就死在你們眼前。」
馮澤安回京使姚太太心生一計,她決心要趁迪人出洋期間打發銀屏。她要對得起銀屏;盡心給她說一門好親事,明媒正娶地把她嫁出去,只是不許她霸佔自己的兒子。女子總無法理解另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的魅力。她以為迪人之迷戀銀屏只不過年輕人難免的事,由青春期的日常接觸引起的,只要她不在眼前兒子便會忘了她。她還沒有給兒子物色媳婦,不願他娶妻之前先有側室。她萬分無奈才讓迪人出洋,以便擺脫銀屏的朝夕相處,因此恨銀屏逼得自己作出這樣的犧牲。她自己想出個辦法,也不曾對兩個女兒吐露過,卻暗地裡告訴了剛回京的兄弟。他成了共謀,說是在杭州見到銀屏的伯母,伯母說她如今年齡也到了,讓他在北京替她找個好丈夫嫁過去。
半小時以後錦羅進來,木蘭問她銀屏怎麼了。錦羅說:「她還在哭。她說自幼父母雙亡,伯父拿她賣了二百四十大洋還賭債,契約訂明十年,到去年滿期,她當時願意回去,可是少爺不放。她說少爺要她等著,少爺又讓太太答應至少留她三年。這話當然對人說不出口。我就對她說:『你犟是沒有用的。少爺走了,沒人替你說話。』她說:『要是太太非要我走不可,我只能走,不過我一定要一張家裡的字據。』您等著瞧吧。她是個犟姑娘,還有下一齣戲可看哩。」
院子里鋪的磚年代久遠,有些已經破碎,院子中間有個孩子做來玩玩的日晷。那支架,兩尺多高的一塊破石板,是立夫碰上后,求門房幫他搬進來豎在院子里的,立夫在石板面上擱了塊一尺見方的灰色磚頭,磚上又安放了一個一毛錢買的日晷,是一個小木匣,有時辰刻度,一根讓太陽投影的紅線,中間又是個裝上羅盤的小圓盤。石板表面不平,他墊了些碎磚塊在磚頭下面以保持水平。院子中間大支架上面的這個三寸見方的木製日晷看去十分滑稽。還不能不實說,他時常把日晷匣挪開,放上捕雀籠。
「他有這麼好的機會,」莫愁說,「說不定眼界一開,在世界上頭等大學里受第一流教授的教導,會改變他。」
會館大門是綠的,門上塗了塊大紅的圓形。門裡的走道向左轉就通到一個磚鋪的院落。院落右邊有扇小門通他們那三間向來稱為兩明一暗的住房,就是佔兩間地面的客廳兼書房兼餐室和一間卧室。他至今還睡在母親房裡朝院子開的窗戶近處的一張竹榻上,小妹妹則和母親同鋪,院子里的兩間東屋作廚房和雜物間,僕人也睡在那裡。
「我大胆說一句行嗎?」錦羅問道。「少爺待她好,人不能無情無義。那天早上他出門時您也見到他那條狗是怎麼個模樣,那畜牲想必也感到主人九_九_藏_書要出遠門了。那麼在人又有什麼奇怪呢?承認這事好像不大體面,但這種兒女情是難以避免的。若是要我立刻離開您,我也會非常傷心的。」
「小丫頭,你在主人和主母面前太放肆了。」馮舅爺說。
毫無疑問,立夫是這個小小院落的少爺和主人。許多寵愛孩子的母親都摸不透自己的孩子,只感到吃驚。立夫的母親也是這樣。
不過他也干過比這大一點的種種事情。一次他在日晷邊上豎起一根竿子,從竿上栓了根繩子到院子南端,同小日晷上的紅繩完全平行。根據小日晷上的日影來核對地面的時間刻度。他母親在許多事情上縱容他,包括這種遊戲,因為自古以來日晷就會提醒用功的學生「惜寸陰」。可是院子中間拉起一根繩子畢竟礙事,他母親和僕人絆跌過幾次,這項實驗便不得不收場了。不過院子里磚面上仍可看出用十二個鐘頭的圓周來表示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刻度,偶有人來見到了頗感奇怪,立夫則從這次實驗學得了冬夏太陽角度移動幅度的確切觀念。
回家路上,立夫對這事別有一種感覺。眼看別的青年人出洋留學他說不出是羡慕還是興奮一時。他聽說過劍橋和牛津,這兩家大學的名字激起了他的求知慾,他不敢肯定迪人是否珍惜到劍橋或者牛津求學的機會,他進不進這兩處也說不準。出洋留學的遠景在立夫只是一種理想,不知何時才能實現呢。
讓人弄不懂的是,立夫由她撫養,卻偏偏長得很正常。他母親只是愛他而沒有教育他。她聽傅先生誇自己的兒子如何出眾時只能笑笑,不知如何應對。以前曾太太稱讚木蘭的母親說:「你的肚子真爭氣」,如今木蘭的母親也用這句話稱讚立夫的母親。可是她越是得意自己的兒子,自己也就越加謙恭。那年春天她們在院子里養了一窩雞,一天晚上家裡三口人在燈下共享天倫之樂時做母親的對兒子女兒說:「看那隻帶斑點的黑色老母雞,生下這麼一群漂亮的小雞,鮮紅的小嘴,黑黑的圓眼,一身細軟的絨毛!有時我就想我也好比那隻黑的老母雞。」立夫記得母親常對他說,他生下來時上唇正中有一小塊乾的皮,尖尖的。小雞小小的尖喙使他又想起這事。
事情定不下來。姚思安走開后,母親對木蘭低聲說,叫羅大去通知舅爺,一回家就過來,太太要見他。木蘭覺得整個事情必有蹊蹺,可是沒說什麼。她認為母親採取的步驟或許是遲早之間的事,不過無須這麼急。
「你認為他今後會改過嗎?」做父親的問道。他或許想到自己的青年時期,意識到兒子血氣方剛,青春的狂勁還沒有耗盡。
「不過你我情形又不同。」木蘭說。
「她說要有她伯母的字據才肯走,我已經通知她該怎麼辦,她——倒要起字據來了。從來沒有人這樣頂撞過我!」
送行的一群人走出車站,他們的馬車就趕到路邊來。姚思安邀立夫上他們的車回家,立夫說他的家很近,走幾步就到。「迪人走了,假期里有空還是常請過來。」姚思安說,立夫答應了。然後他站在一旁看他們上了車,向他們鞠躬為禮,等馬車起動了才信步走回家去。
以前姚家從未有過骨肉分離的事,所以這回大家都不免感情衝動。立夫也來了,在站上見到他們,又和姐妹倆上車廂去再同迪人談上read.99csw.com幾句。孫亞和襟亞到最後一分鐘才衝進車站,別人都已從車廂里下來了,他們只來得及同迪人說上幾句話並從車窗里遞進一袋禮物。車窗里的迪人白色硬領,紅領帶,配上他那張白皙的臉和筆直的高鼻子,活像個「洋鬼子」。姚思安站在月台上默默地注視列車駛出車站。火車最後消失之後,曾家兩個孩子回頭看到一個穿天藍色竹布大褂的陌生男孩站在木蘭身邊不遠處。立夫只等別人給他介紹這兩個穿湖藍色羅紗長袍,外罩珊瑚扣黑緞背心的男孩,他們油亮的辮子打得鬆鬆的,腳上是白短襪,黑緞鞋。姚家姐妹也穿戴得非常漂亮,乳白色縐綢短衫,窄窄的袖子,鴨蛋青厚錦緞褲。窄袖近日突然對行起來,取代了原先飄飄然的寬袖。樸素的乳白色短衫上綴的是在這個夏日的早晨看去很清涼的碧玉紐扣。木蘭戴了梨形紅寶石耳環,莫愁則是海藍寶石耳環,兩人各有一綹頭髮從鬢角下垂到耳朵前約一寸處。立夫在這一群盛裝少年和美人中間頗不自在。姐妹倆都在一起使勁擤鼻子,木蘭淚水未乾,卻仍露出笑容對曾家兄弟說:「謝謝你們來送行。」「很對不起,我們來遲了。」孫亞說,看看立夫,木蘭便說:「哦,這是孔先生,傅伯伯的朋友。」兩人相互鞠躬,莫愁注意到立夫的皮鞋雖然比以前黑了些,還是快變成灰白色了。
「一雙皮鞋三十五塊大洋!」立夫從車站回家,談到他遇見的那些人時嘆道:「夠我兩年的學費了!」
「可是她對二舅爺說了,不也一樣。你難道不信他的話?」
銀屏轉過身來,滿臉受了委屈而堅強不屈的神氣。她哭得快,止住也快。
「不是我不信二舅爺的話。不過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我總得有張家裡的字據才不至於吃虧。我們生就窮命的姑娘家不得不聽人擺布。太太要是不要我了,我沒有辦法,只能走,可是總得要有張字據。」
起居室完全是中等人家的風味,東牆正中掛了他父親的遺像,兩旁有故相翁同獻書寫的一副對聯,是他們少量貴重的傳家寶之一。對聯是他父親托一位朋友轉請來的,因此上款落的是他父親的名字。室內以席鋪地,房頂和窗戶都糊了白紙,使幾間房屋全都顯得異常整潔。靠牆安放了一張普通的紅木八仙桌,三口之家用作飯桌。立夫的小書桌在東頭窗下。還有幾把木椅子,一張帶墊子的藤躺椅,一把坐得十分光滑,已經發黃的藤椅,東牆他父親遺像下面有張靠牆的半圓桌子,此外再沒有別的傢具了。藏書都在書架上,大部分是立夫的父親遺留的,其中有版本特別珍貴的史籍《資治通鑒》和善本詩文集。除了一部普通版本的《十三經》之外,再沒有什麼足以特別顯示國學修養的秘籍了。因為他父親同多數做官的那樣日子過得舒舒服服,除了應試中舉所需的關於五經註疏和小學等毛皮學問之外,就一無所知了。藏書中有幾種類書,立夫又加上了他的一些新式課本和一部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這部書代表了那個年代傳到中國的全部西洋新思想新知識,他讀得滾瓜爛熟。
銀屏還是不肯開口。姚太太再往下說:「上星期二舅爺從南邊回來,說他見到你伯母了。你伯母的意思,既然不容易找著個人帶你回南邊,你年紀又到了,我們就在京里給你九-九-藏-書找個男人。我們替你辦全套嫁妝。」
立夫就跑去收房租來付學費了。
姚思安坐著注視這一切,一言不發。
「銀屏,」和事老珊瑚說話了,「你有話說就好好說。可是不得無禮。」
「賤娼婦!你不願伺候我嗎?」太太大聲叱罵,她沒有看見淚水滴進碗里。「滾開!」她重重推了銀屏一把。「我養到你這麼大,你一點不知感恩。你攪得合家不安,使家裡不得安寧。為了你,不得不把大少爺送出洋,你使我們母子分離。你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也不難,」莫愁說。「有了她家裡的信,咱們家就站得住了。她們家沒有把她賣絕,咱們無權任意處置她。除非要回契約,他們可以向咱們家要人的。」
銀屏說到這裏已經眼淚汪汪了。姚太太感到自己理虧,只得說:「你非要字據不可,也辦得到。不過我主意已定,有了消息就通知你。」最後兩句話說得很嚴厲。
木蘭在馬車上說:「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咱們家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
「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吧,」姚思安終於開口了,「我們在北京給你說一門好親事,我想誰也不敢欺負你的。」

這時舅爺回來了,同姚太太密談了半個多小時。吃飯時候銀屏照常露面,同別的丫環一起伺候他們,可是她看來不太高興,大部分時間呆站著。替代翠霞的乳香要來給姚太太添飯時,姚太太說:「不,我要銀屏來添。」銀屏前來添了飯,剛放上桌子,正要遞給太太時一滴眼淚掉進飯里,她趕快拿起碗來。
「是的,過來,我有話對你說。」迪人的母親說。銀屏走近來了。「你在我們家也快十年了,如今你已經長大成人。按說,我們應該為你的終身著想,這事我已在心裏盤算了好久。去年我們想送你回南方的家去,你恰巧病了,沒去成。我想,你雖說是南方人,也不一定非回南邊不可。你看怎樣?」姚太太停下來看銀屏的表情,只見她兩眼低垂,全身顫抖。銀屏說:「太太,說下去吧。」
「只要老爺不嫌我粗魯無禮,我還有幾句話要說。」這丫頭答道。「我的契約已經滿期。你們不論找個人送我回去或者把我在這裏給人,我都得有伯母的字據。我知道我那伯母不管我的死活,可是婚配是終身大事。我不是小姐,有父母作主,我得自己照管自己,婚嫁要我自己點頭。我不肯嫁到蒙古或者甘肅去的。」
銀屏抹著淚水走開去,又害怕,又驚惶,又傷心。她感到自己上了當,理在自己這邊,太太是在哄騙她兒子,因為他要自己等他,也曾許下諾言。可是這事她怎能說出口來為自己辯解,哪怕為了挽回局面也不能明說。她進了自己的房便倒在床上放聲大哭:「這就是他母親等他一轉身就攆我走的辦法!」
「可是您也得想想,」錦羅一定要說完她的話,「她差不多從小侍候大少爺的,早起給他洗漱,梳辮子,替他拿東西找東西,到後來少爺讓她服侍慣了,誰來都不行。別人找不到,也記不得他那些東西。少爺走後她閑下來了,突然間好像失魂落魄,這是自然而然的,怎能怪她。如今又突然要她走,能怪她這麼傷心透頂嗎?」
用死或者自盡來嚇唬主母的頭腦是下人最普通的手段。「誰要你死來?」舅爺說。「你家同我們的契約訂明十年。去年九九藏書我已準備帶你回去,你不走,或許是走不了。一這回你伯母告訴我給你安排一下,我們照她的意思辦。你要伯母或者伯父的字據也辦得到,我寫信給她,也就沒有什麼可爭的了。你的意思怎樣?」
銀屏這才說話:「太太,我知道你們的善心,是領情的。我既然來到府上已經十年多了,受過你們的厚恩,我但願沒有什麼大的不是之處。要是您允許的話,我還不急著想走。翠霞去年才嫁人,我還沒到她那歲數。少爺出洋去,我的活少了,可是這個家裡要我做幫手的事有的是,再說,我的契約雖然是十年,我情願再服侍您幾年。也花費不了您多少——不過一口飯,我也不再要添什麼新衣。到時候您儘管打發我走,我會走的,也不需要給我辦什麼嫁妝。」
「老爺、太太、二舅爺,」她說,「請你們別計較我的失禮。我在府上這麼些年頭,我要有多少不是之處我甘願受罰。少爺出洋留學,那同我有何相干,怎麼埋怨起我來了?我的本份是侍候他,順他的心,他若待一個丫頭和氣些,那是您兒子的事。請告訴我,我犯了什麼罪,我怎麼攪得合家不安,由您處置好了。」
他和母親妹妹住在四川會館的三間屋子裡,他出生后就住在那裡。門前有塊空地和一條髒水溝,他兒時就在那棵大柿子樹下遊戲。他父親還在做小官時他們就住在這裏,因為不收房租。他父母也曾用積蓄在城南購置了一所住房,可是為了增加收入而租給別人了。父親死後多年他們還能長住這幾間房子,傅增湘的勢力是起了作用的。看門人口口聲聲說他眼看立夫長大成人,立夫也就認為他也是目睹這位看門人長成老爺爺的。他對於這裏的門柱、通道以及門前一對石獅子的熟悉不下於對仍在抽屜里的那隻舊陀螺。他一天天長大,門也就越來越矮,通道越來越窄,越來越短。那對舊日的石獅子表面磨得這樣光滑也有他的一份勞績。兩頭石腳嘴裏各有一顆石球,都是同獅子一起從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在裏面滾動自如,但他屢次想把石球從獅嘴裏掏出來都沒有成功。後來他長大了,懂事多了,才不作此想。
七月底邊木蘭的舅舅馮澤安帶了舅媽和七歲的女兒紅玉從杭州回到北京。他們在杭州呆了一年。紅玉是個頗不平凡的女孩,過了許久木蘭姐妹才同她交上朋友,使她敢隨便說話並且從她們手裡接過吃的或者其他東西。接過之後她總像個生人似地道聲「謝謝」。又過了很久她才感到自在些,肯和阿非放心玩了。珊湖想這孩子莫不是見了她這些在北京的表姐妹等有點膽怯,可是孩子總不該這麼拘謹呀。沒想到她一下子學會了北京話,模仿表姐妹說話了,讓大家驚異不止。她聰明過人,五歲時就認字了,木蘭和莫愁不久又教她再多認些字。一兩個月住下來,她的話就多了,姐妹們問她怎麼起先一言不發,她回答說是怕說杭州話惹人笑話。
「你是爺們。這是家務事,所以他沒有告訴你。」他太太答道。
可是她父親說:「你年輕,才這樣說。我們家有錢,我們才有花的。不過出洋不出洋同學業不相干。學問或者做人哪兒都可以學到。你看立夫同我們告別多有禮貌。他在長輩面前知道要持重而又不失從容,所以受人敬重。這些事都要出洋才學得到嗎?」父親這麼一說,莫愁和木蘭九*九*藏*書都無言以對了。
銀屏進來了,站在門邊說:「太太叫我來嗎?」
「要是她的主意,怎麼沒有信給我?她應該請人代寫封信,這不是小事。」
第二天早晨,全家都到火車站去送迪人,只有他母親在家裡泣不成聲,珊瑚在陪她。
「這些個丫頭要是生病死了或者跑了又怎麼辦?她要是在北京城裡有家或者有個親戚,我就要她馬上捲鋪蓋滾蛋。」
姚太太便往下說:「我替你想好了出路。古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盡心服侍了我兒子,我們要給你找個能夠幹活養活你的男人,讓你自己有個家,再不當丫頭了——你看翠霞,不是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了嗎。」
銀屏哭個沒完,全家都聽到了,弄得人心惶惶,奮激不已。可是只聽到女主人高聲說:「我們沒有虧待她。女大當嫁,我們不能養她一輩子。像她這麼個小小的丫頭可別指望一步登天。」家裡的男僕婢女誰都明白女主人的話是什麼意思。
「今秋你上大學,花費還要大哩;一學期就要七八十塊大洋。」他母親說。「這話叫我想起你該去收房租了,是月底了。」
珊瑚、木蘭和莫愁全都聽到了,可是母親盛怒之下,她們誰也不敢開口。姚思安起先只當妻子在訓斥某一個丫頭,這也是尋常事。後來得知事情要嚴重得多,就到太太房裡來問這是怎麼回事。姐妹們全都聚集在房裡,丫鬟們卻不敢聽,都溜走了。舅爺在店鋪里。姚思安問起怎麼回事,他太太告訴他,舅爺帶來銀屏伯母的口訊,可把銀屏在北京嫁掉。「有這回事嗎?」木蘭的父親說,「他怎麼沒同我說起。」
「可不!」木蘭說。「她打的是紹興官腔。可是這話你一句也不能對太太說。傳出去沒什麼好聽的。這種事本應在哥哥走以前解決的。要是哥哥當真同她有約在先,她倒是有點為難的。」
銀屏又羞又惱,放聲大哭,胳臂遮住臉面回答說:「難道我吃掉了大少爺不成?」
於是一天姚太太把銀屏喚進房裡同她談談。銀屏已感到事情不對了。自從迪人告訴她,母親答應留下她等他回國以來,她又表現出討每個人喜歡的勁頭和願望,包括對他母親。可是她心裏明白母親不喜歡她,因為她難得同她講話。
姚思安沉默無言。他拿起阿非的手握住,心想自己對迪人或許太嚴厲了些,過分疏遠了他,對阿非決不能再這樣了。他對這個幼子要同對兩個女兒一樣親密無間才是。
他又覺得姚家曾家的社會地位比他高,他們的生活排場他是承受不起的。他同迪人的交情深入不了,因為迪人同他只有抨擊有錢有勢人家或者如同他們在學校里說的寫歷史翻案文章的本領是共同的,此外毫無共同之處。迪人沒有看得慣的事,也沒有認真對待的事。他把曾家的子弟看作同類,認為他們這幾家自成一個世界。他們在西山初次會面時他對姚家姐妹會自己做飯感到奇怪,僅僅因為這點才對她們有了好印象。他向來畏懼高貴人家的小姐,這兩位小姐倒的確又懂禮貌又有教養,但他對女性的魅力毫無知覺。那天他出於禮貌才萬分無奈地讓他的皮鞋拿去擦了;可是仍然認為擦皮鞋是全然多餘的事,若是讓丫鬟跪著擦那簡直是墮落的生活方式。然而他喜歡並且欣賞在木蘭家裡看到的那些質地精良的東西,因為他是個真正的貴族——精神感官上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