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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六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六章

連日陰雨到八月初方才停止。迪人走後的這段日子立夫和他母親都沒去過姚家。而姚家正為銀屏的事操心,顧不上考慮別的事。迪人從香港寄風景明信片給曾家幾個男孩,又托他們轉一張給立夫。這使姚太太想到立夫。她說:「孔太太和立夫怎麼好久沒來咱們家了?」因此久雨初停她便派個下人給孔太太送了點禮去,請她們過來玩。下人回來稟告說,四川會館里有根樹榦折斷,把孔家屋頂打出個大窟窿,一家三口住在廚房裡,傢具和箱籠都堆在過道里。
「他上學總有兩個僕人跟隨,一個背他的書,另一個保鏢持手槍保護他。起先他只有一個僕人相隨,可是他說只消父親一句話校長的飯碗就打破,所以老師和同學個個受他欺負。有一次他調戲我班上的同學平貴的妹妹,平貴糾集了幾個年歲大一點的同學找了機會趁黑夜伏擊他,一頓好揍。從此他有了個不離身的保鏢。」
姚思安帶一群小輩去看大水的什剎海在大內北邊,距他們家只有十五分鐘路程。出門向北,在鐵獅子衚衕向左轉,再沿紫禁城北城牆向西直去就會看到右邊的那個海子。這個小小的海子的水實際上是同宮裡的三海相通的,而楊柳堤岸與水面的荷花使這裏成為大眾遊玩的場所。夏日的午後這裏人頭簇擁,說書的,擊劍的,聽戲的,賣冷飲的全有。可是午前人少,這裏自有其田園之美。
立夫常在上午或者下午回家去看房屋修補得怎樣了。晚上兩家人通常聚集在廳堂里談得很晚。阿非和紅玉有時成為大家注意的中心,增添了不少樂趣。紅玉剛學的北京話往往震驚四座,而且她說的都是大家聞所未聞的話。使人震驚的話里有一則說的是眼淚。
「改天我們不妨一塊去憑弔圓明園的廢墟,行嗎?」木蘭問。

立夫頭一個寫完,莫愁也快寫完了,那枝香已經所剩無幾了。莫愁提醒木蘭,木蘭來到坐位前說:「天哪,我還沒磨墨呢。」
「我有個主意,」木蘭說,「我最討厭按照《秋水軒尺贖》的格調寫信。我們還是學寫明人小品或者國朝人短簡那樣的書信吧!撇開一切客套,開門見山,簡短有力。誰也別超過百字。這才能省下寫濫調俗套的時間,否則怎麼也寫不好。」
「這是你們媽媽家教有方。別的像你們這麼有錢的人家做女兒的才不幹這些活呢。」
「別捨不得這些蟹腳了。讓下人去享用吧。」姚思安說。
「我已經寫信向朋友打聽他究竟在幹些什麼,」她父親說,「他手頭有一千二百塊,還有在倫敦兌取的匯票,我料他也快花完了,寫信來要的話我得有個主意。可是我怎麼同他談?我一見他的面就生氣。他要是真的回來,你想我還願意再同他談嗎?他還能稱作人嗎?」想到迪人做父親的就生氣,木蘭看到他那雙大眼睛,他灰白的頭髮,他高高的額角上青筋突起,心想他也是傷心之極……「說不定這真的沒關係」,她父親還沒說完,「他不去英國也好。省了我的錢,說不定他在英國學到的儘是玩照相之類。孽種!富人的子弟全都成器的話富家就會永遠富下去,窮人會永遠窮下去,何言天道循環!」
木蘭剝蓮子給他看,立夫吃了以後高興地叫好。
珊瑚說:「我省給他們每人兩隻。」
「你要謝的話,謝姚大伯吧。我只寫了一封信,其餘的與我無關。」於是傅先生說,她們一住過來姚先生就有信去,所以他全都知道。此外,姚先生還說他要暗地裡捐款二百元給四川會館付修屋費,但是不要透露他的姓名。
曼妮走後,莫愁含笑對木蘭說:「你的好姐姐偵察你來了。她決不是給你送桂花來的。」
木蘭的母親說:「你也該吃點了,木蘭,你的話太多了。」
「您什麼時候燙的?」立夫說。「我穿了不就像個公子哥兒了嗎?」
木蘭說:「想想吧,這些龜板骨片是四千年前的!不識貨的人一百個子兒一斤賣給他還不要呢。」
妹莫愁鞠躬。讀來書知兄滯留港地——此或即孟子所謂「行拂亂其所為」歟?然則上蒼諒必已改變初衷,將降大任於吾兄矣!唯「拂亂」在天,立志自強則求諸一己。母為兄憂,日漸消瘦。南苦酷熱,幸自珍攝。
「木蘭,立夫,」姚思安說,「你們年輕人寫信去勸勸他吧。我對他是沒話說了。」
姚思安一行遇上這事甚為著急,也很傷心。
這一天午後因為漲了大水,這裏簡直沒幾個人。混濁的水幾乎與北邊許多飯莊和廟宇的堤岸漲平,頗有幾個女子坐進圓木盆飄浮在水面摘取沒有飄走也不曾毀於洪水的蓮蓬。木蘭在南面的大街上能看到遠處紫靄朦朧的西山,北邊那些飯莊則掩映在新近被雨水沖洗過的楊柳樹的綠蔭里。系岸的小舟顯出別樣的幽靜之美。這一行人要去北岸,車夫拉他們過去,一路上泥水飛濺。
他主張在石砌的院子里吃飯,更便於賞月。但珊瑚說天氣已轉涼,還有點潮,而螃蟹是涼性,還是在廳里吃好,要賞月可以拉開窗帘。於是上了燙過的酒,各人面前都有一碟姜醋油醬,這是消除螃蟹的寒性少不了的。全家人人喜歡而且興緻勃勃的事莫過於螃蟹宴了。的確,螃蟹色、香、形俱全,是講究飲食的人最愛享用的。中秋正當蟹肥,今夏的淫雨對此竟毫無影響。不過那興奮勁還多半因為吃蟹與平日宴席不同,不是由僕人伺候而是個個自己動手。有趣的不是吃,而是剝肉費事,這就使得每一小口都似乎分外鮮美。有吃得快的,有吃得慢的。有人愛吃雌蟹的蟹黃,有人喜歡公蟹的白肉,還有人愛吃腿肉。好比打紙牌,可以試出各人的脾氣。有人把肉吃得很乾凈,有人不分肉和殼,塞滿一嘴。一席下來杯盤狼藉,大批蟹殼和蟹腿堆在桌子中間。
這時他們聽到樓下的喊叫聲和一片紛亂聲。他們衝下樓去,聽到說一個採蓮姑九-九-藏-書娘掉進湖裡去了。她的木盆翻了,大家聽見她呼救,看到她浮上來一兩次,然後再沒有上來過。她家人衝到這裏來救她,已經來不及了。遇難姑娘的母親泣不成聲,邊上的人說湖裡有許多水鬼,許多人淹死在湖裡。紅玉是個特別多愁善感的孩子,臉都嚇白了。這事給她的印象太深了,一連許多天她總是問,那個掉進水裡的姑娘怎麼了,後來她母親只得禁止她提這事。
莫愁覺得好玩,就問她:「你怎麼知道眼淚從鼻子里流出來呢?」
全家感到意外的是收到迪人的信,說他在香港沒趕上船,還住在旅館里。這使他母親很著急,因為這表明他還不會照料自己。他父親則大發雷霆。信寫得含含糊糊,他的行李明明已經裝船,因為信上說他已去電新加坡的輪船公司把行李卸下送回香港,這就讓人莫名其妙了,因為他搭上下一班船去新加坡取行李才是合情合理的。
木蘭答道:「有什麼要偵察的?」
「我越看你們姐妹就越覺得了不起——你們會下廚房,做針線活,洗衣燙衣,又同男孩子一樣讀書。」
傅先生說:「說正經的,我要考考你。你說『玄黃』指蟹,出處何在?」
三天以後又收到一封信,他告訴家裡他喜歡香港,想在這裏學好英文再放洋。他打算進一所香港的學校專攻英文。他父親愈加狂怒了。
「你怎麼知道的?」木蘭問。
迪人的母親真是又羞又惱。在家裡目前的情勢下,有禮物送給丫頭,讓人看了簡直是直接而且存心阻撓母親正打算乾的事。她唯恐兒子會回來,決定趕快把銀屏嫁出去。
第二天立夫來道謝。他之急於登門也是因為聽到下人說迪人不打算去英國了。他簡直難以相信。問起他們家的房子,立夫說事情發生在風雨之夜,那幾間房屋已經沒法住了。他說院子也淹了,城南還有許多房屋也倒塌了。
珊瑚說:「我提議來個『折桂傳杯』。我們有那天曼妮送的桂花。」這遊戲是折一枝桂花在席上傳遞,一人擊一面小鼓,鼓聲停下時桂枝在誰手裡誰就罰酒一杯,再講個笑話或者故事。
全體坐定之後,直徑兩尺的一個綠盤裝滿了煮成滿身通紅的螃蟹端上來了。全桌發出「啊」的一聲讚歎。傅增湘和姚思安都捲起衣袖,傅先生要立夫也捲袖,立夫說:「我們比孔夫子強。他只有右手是短袖。」
「且慢,我還沒說完呢。《千字文》頭一句是『天地玄黃』,『玄黃』指的是蟹黃和蟹肚裏那層衣的顏色,這便證明有天地就有玄黃。像孔夫子那祥的賢人怎能不知道吃蟹?」
從紅玉和環兒到姚太太甚至馮舅媽都拚命把這個繞口令念得快些,卻只有小阿非與紅玉一字不差,姚太太把韻腳完全攪渾了。
木蘭對曼妮說:「孔少爺你見過的。他們家房子被雨打壞了,在這裏住些日子。」
「你不妨去向他道謝,我想他不至於怪我說穿這個秘密。」
他們買回一條大鰻魚,洪水從山間水潭裡衝出來的,大家都嘗到了這難得的美味。飯後大家坐在客廳里。客廳本是接待來客的,平時全家人到姚太太房裡去閑聊,可是現在人多,姚思安便吩咐打開客廳,把茶端到那裡。這廳堂高而且大,相當於兩間房。裏面的擺設是老式的,簡樸而不失宏大。三尺高的一盞宮燈從屋頂下垂,光亮照射在青龍白雲地毯和嫩綠的窗帘上。西頭有一張很大的楠木坐榻,鋪了藍緞硬墊,榻前一張楠木茶桌,兩邊各有一張腳凳。這裏的一切都很大,簡樸而莊嚴。靠北牆有張很高的紅木桌子,由立體直線構成的,上面只有三件古玩。居中的一件是嵌金的古式古香的景泰藍鼎。另一件是稀有的兩尺見方的大理石板,上面的天然花紋宛然一幅煙雨山水畫,圖中有掩映在雲霧裡的山頭,樹叢和兩艘可以亂真的漁船。另一塊大理石板的天然花紋像一隻大鴨子,鴨頭、鴨嘴和鴨頸幾乎一筆不缺,淡淡的紋路是鴨身的輪廓,棕黃色的一抹恰好是帶蹼的鴨腳。坐榻後面的牆上是一幅米襄陽的山水畫,長十五尺,因為年代久遠,墨色滲入絹里,很像大理石上的圖紋,可是南宮的墨色依然濃重光亮好似黑漆,筆力遒勁。廳里還擺設了許多硬木坐椅和廣東紅木安樂椅。全廳的紅木傢具和大理石擺設給人總的印象是堂皇而又淡雅簡樸。
姚先生起身踱步,在窗前停下,說:「看!月亮有雙重月暈。」
「點枝香當時間限制怎樣?」
人心若平 天下太平
「媽,我可以說嗎?」立夫問。
「還早吶,」她說,「妹妹吃一隻蟹的工夫我三個都吃完了。」
其次他們看莫愁的信:
珊瑚說:「大家看,還是這兩個孩子說對了。」
「簡直難以相信,」立夫說,「他有這樣的好機會去英國留學還不肯去。」
第二天立夫的母親和僕人趁天晴趕緊把積壓了多日的衣服洗出來,以便作客時像樣些。天色仍然陰霆,孔太太只得花許多功夫在火上烤乾衣服。她兒子則收拾停當其他物品,並安排修理房屋的事,一估價,娘兒倆便嚇了一跳,因為要換一根橫樑,又要一個泥水師傅和一個徒工干七八天,全部費用約需二十元大洋之多,要挪用立夫的學費了。但是孔太太說她們住在姚家可以省點膳食開支,有必要的話,不妨向房客借半個月的房租,房客每個月交房租總是很利索的。
「太有趣了!」立夫說,全都大笑不止。
滿桌全笑了。傅先生說:「這便表明孔夫子從沒吃過蟹。」
「謝謝您,」立夫說,「雨停了,現在我們要請匠人來修理房屋。」
立夫回家以後把所見所聞告訴了母親,母親對他說:「快把衣服換換。這是你的新大褂,都給你燙過了。住在這裏,你得穿得同別人一樣。」
兩家人團坐一桌進餐,天天晚上又在一塊聊天,立夫同姚家的人都熟了,不再有不自在九*九*藏*書之感。大家散了之後他同母親和妹妹回到自己房裡,在床上讀書到深夜。有時他從後窗望過去,可以見到姚家姐妹房裡燈還亮著,她們的身影投射在綢窗帘上。不料一天早晨木蘭問他昨晚什麼書讀到那麼晚,他才知道那邊也在看他,就再也不敢從後窗看出去了。
立夫討厭這個主意,他覺得住在富人家裡不會舒服,於是他說他必須留在那裡監督修理進程。可是姚思安非常喜歡這孩子,對他說:「你作不了主,我去同會館談。」
第二天上午孔家三口人來了,姚家老幼聚在廳里迎接。立夫的妹妹是第一次來姚家。莫愁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母親說:「她單名環,我們叫她環兒。」
「你認識他們嗎?」姚太太問。
「不認識,可是我認識他們家第二個兒子牛同玉。他是我同學,不過我許久沒見他了。」
天平地平 人心不平
「修理要幾天,這期間你和你母親怎能住在廚房裡。」姚太太說,「請你母親過來,房屋整修完畢你們再搬回去。」
「他說他的心思和雄心決不比別人差,要我們別擔心,還賭咒說他到了英國一定白天十二個小時埋頭讀書,考了最高分數給我們看看。你知道他是怎麼個人。有求於你的時候什麼都答應你,說得你暈頭轉向。可是爸爸,他回家來您也得同他談談,——他該不會在香港住下去吧?」
「所以我老說洋東西用不起,」他母親說,「若不是學校上操非穿不可,我決不贊成買皮鞋的。一毛錢夠我兩個月的針線了。」
「你喜歡廢墟,是不?」她說。
「他怎麼說?」她父親說。
大家談起迪人和其他家常話,曼妮對立夫印象甚好,回家后決定加速行事。
立夫頓首。吾兄乘長風破萬里浪,福何如哉,良可羡慕!弟則如系廄之駒。夏雨破廬,家母與弟暫棲府上。修屋費用之外如能湊足學費則弟幸甚矣。祝兄前程遠大,愚弟則或將如涸轍之魚曳尾途中也。
東面迪人那間房已經為她們準備停當,姚太太帶她們去。房裡的陳設頗為高雅,那張亮晶晶的黃銅洋式床尤其是最新式的用具。立夫在碎冰型格子玻璃櫥里找見許多迪人留下的東西,其中有綢長袍多件以及許多中式布鞋和皮鞋。房裡有點暗,向後面的院子看去就是姚家的幾間起居室。立夫感到住在這個舒適的地方真是其樂融融。
「他拿了手槍到學校里去威脅老師,被開除了。」立夫說。
「會館里別的屋子全有人住,這些日子雨不停,我們又怎麼搬家!」
這時木蘭才認真的吃了幾隻。
珊瑚說:「我們大家把月亮給忘了。」大家全看月亮,只見月亮四周有一堆明亮的白雲,近中心處有兩圈月暈。傅先生說:「那是國將不國之兆。朝代之末往往有異象。這是個動亂時世,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立夫和木蘭舉杯互相敬酒。幸福和憂愁本來相近,喜悅和痛苦也一樣,誰也說不出那天晚上木蘭是樂還是愁。
一天上午立夫想起姚思安曾要他們寫信給迪人規勸他回頭,便到現在經常打開的廳堂里去寫。木蘭見到,問他寫什麼,他說了。這是對他文筆的最合適的測驗,木蘭說他和妹妹也要給迪人寫信,於是派錦羅去請莫愁。穿白色短襖的莫愁來了,頭髮梳得又光又亮,含笑說道:「二位有何貴幹?」木蘭一手玩弄辮梢說:「立夫哥要給哥哥寫信,我想咱幾個都寫吧。」
「只要有工夫,我們姐妹總是自己燙衣服的。有時還燙父母的特別衣物,這是女孩兒家的日常活計。」
不過她還是同意了,立夫去買了他第一盒鞋油來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鏗亮。
「拿手槍去威脅老師!怎麼回事?」木蘭問。
立夫從未想到愛情方面,他似乎對於女性的魅力毫無知覺。然而他喜歡木蘭,因為她懂得這些方面,秀外慧中,心靈高尚。他覺得她是個很好的談話對手,他也感到她天生麗質,嬌媚有如趙體書法。不過也僅此而已。木蘭雖然和立夫同歲,卻已情竇初開,比立夫早成熟兩年,女孩都是這樣的。
「我們不知情,不然早就請你和你母親到我們這裏來住了。你們現在搬來好嗎?迪人房間空著,你們三口,母親和孩子,都可以住在那裡。」
「雖是無稽之談,倒也有趣。」立夫說。
「你們怎麼不搬個地方?」姚思安問。
木蘭實際上是心頭百感交集,想不出個頭緒。她想到那個溺水的姑娘,她們吃的蓮子可能就是她摘來的。她又想到立夫和迪人,這兩個人在她心目里不斷變換位置,竟連立夫同銀屏也分不清了。她心想:「我簡直是神經錯亂了,想必是鰻魚之故。」可是她有點著急。她母親告訴她,翠霞來過了,給銀屏說了一門親事,是一個麵粉商。她知道母親決定趕快辦成這件事。她母親尤其不准她吐露一點消息,更不準讓迪人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又聽到父親說迪人可能快要回家。他要是回家一看,他們趁他出門時急急忙忙把銀屏嫁了出去,家裡免不了要起風波。
「用我的吧。」莫愁說,木蘭奮筆疾書,一會兒寫完了。大家先看立夫的:
木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眼前這個男孩沒有父親,家裡又窮,而他的有教養不亞於任何富貴人家的子弟。立夫雖然衣衫近乎檻樓,卻有種天生的高雅貴冑氣派。她琢磨她倆在白雲觀前很偶然的初次相逢雙雙擲銅錢的事是否一種預兆。她忘不了立夫說過的關於廢墟的話。
立夫和他母親去向姚思安道謝,他說:「這不是為了你們。我想對四川會館盡點心意的心思已久。你們知道我欠四川會館的情嗎?我在各地的鋪子里的藥材大部分是貴省的。」
客人走進房間以後,莫愁和木蘭彼此碰碰胳膊肘子,都有重大消息要告訴另一方。「你看見他的皮鞋沒有?擦得這麼亮!」莫愁高聲說。「我看九*九*藏*書見沒有?他一走進來我就看見了。我知道他昨晚準是把藍布大卦壓在枕頭底下睡的。你還能看出許多褶子呢。」木蘭說。
妹木蘭鞠躬。承兄允自葡萄牙國來鴻之前言今何如耶?抑或葡萄牙國行將易名為香蘭牙國。然無論葡萄牙、香蘭牙甚或豆芽,幸勿易牙過速。謹謝象牙紐扣,然何無一物敬慈母耶。陰雨連朝,日夕驟涼。兄如能共筆硯於一堂則其樂融融矣!
這時木蘭想起,那天他們從什剎海回家路上擠在人群中間看那個溺水的姑娘的母親時,曾家的門房也在其中,曾停步同她們談了幾句。他回去說到遇見姚小姐,還有一位少年在一塊。曼妮便決定來看看立夫。她知道這少年準是他,因為幾個兄弟告訴過她在車站送走迪人時遇見立夫的事。
有幾天上午他漫步到姚思安書房裡去看他的藏書和古玩。立夫對於古玩一無所知,但對姚先生搜集的大批印章卻甚為讚賞。一天下午木蘭帶他去看姚先生收藏的甲骨片,他看得著迷了。又一次立夫在午餐桌上偶然提到《說文解字》,這書闡述的漢字演變過程便是文字學。立夫只學了書里的五百四十個部首,卻對漢字結構原則的六書及漢字的演變產生了興趣,對於日常的漢字的理解也加深了。甲骨文的研究方才開始,還沒有專門著作問世。但是這些前代不知的形狀最古的漢字的出土卻使他很是神往,使他意識到對這些看去很髒的甲骨片加以系統研究之後必將透露許多連《說文》作者——東漢的許慎都不知道的情況。
到了北岸,他們下車走進一個飯莊。跑堂的認識姚先生,歡迎不迭。「我們只要樓上有走廊面對湖景的房間,孩子們要看大水。」姚思安說。
這回還附了一封信給木蘭,說他給幾個姐妹各寄上一副廣東產的象牙紐扣,還有一個銀色粉盒托木蘭轉交銀屏,卻沒有給父母的。木蘭姐妹想瞞住銀屏把那粉盒給母親,又怕他在香港很快就會發覺而沒敢。
「你們也好久沒來看我。我帶了點我們花園裡的桂花來。桂花全讓雨給淋壞啦,這些也沒香味了。」

大家又談了一會便各自回屋上床了。
這激起了木蘭的好奇心,她說:「不要緊,這是在家裡。我們都不說就是了。」
「你喊叫就又嘗不出味道了,」木蘭說,「你得一粒一粒細細地嚼。過一會兒喝口好茶,就會覺得齒頰清香,許久不散。」
倆人再看珍奇的古硯。有幾塊上面鐫有歷代著名收藏家的姓名。他們又到著名古代碑帖的收藏室停留了許久,細看並比較各派書法和拓印。立夫喜歡秀麗圓潤的趙體,木蘭則喜歡方正、剛健、有力的魏碑。立夫無心地說明男子喜歡秀麗的書法,女子則喜歡剛健的,就像男孩喜歡女孩,女孩喜歡男孩一樣,木蘭一聽不禁臉紅了。
一隻大黑狗遇上一隻壞黑鴨。是大黑狗向壞黑鴨吠還是壞黑鴨啄那隻大黑狗?

珊瑚提出「來段繞口令怎樣?」大家同意了。珊瑚就開始說一則繞口令:
莫愁說:「孔伯母,您有衣服要燙嗎?給我,我給您燙。」
那天晚上莫愁很高興而木蘭沉默,似有所思,情形不同尋常。兩位太太促膝閑聊,姚思安坐在紅木安樂椅上抽煙,並同舅爺談話。木蘭單獨靠在一張矮椅子上,也不像在聽別人談話。
「你們就這樣生吃嗎?」他問了句傻話。
莫愁說:「好!你從反面進言。沒有一字多餘。」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說過的話。「是的,」他說,「可愛的不是殘磚破石本身;而是因為廢墟年代古老。」
席散之前傅先生說:「可借現在學校里不教舊詩了,不然吃蟹吟詩不是一大樂事嗎?」
「諸弟子不可能事事都記下,不然就是有些記載毀於秦火。讀古書要發揮點想象力,」木蘭拿起一隻蟹腿說,「我想孔師母一定會做一件吃蟹專用的衣服、因為他有件一袖短,一袖長的特製家常衣服。多麼難弄的丈夫!做聖人的妻子多不容易!」
立夫換上新大褂,有點腐化之感,可是新大褂和光亮的皮鞋確實使他的外表為之一變,晚餐桌上莫愁看到立夫穿的是自己親手熨平的綢衫便欣慰不已,不過這種欣慰之情她是深藏不露的。
莫愁說:「你能不能坐下?攪得我心煩。」木蘭只是笑笑,幾個指頭慢慢梳理辮梢。
這個七歲的女孩答道:「因為我知道嘛。」
大家鬨笑了,遊戲繼續下去。鼓聲再停下來時桂枝在木蘭手裡。她吃了許多橙子,這時候仍然情緒飽滿。她說道:「古時候有一隊蟹兵,是龍王指派來守衛通大海的道路的。蟹將每天在海灘上操練這隊兵丁,只見成千的小蟹在沙灘上演習。蛇精在海里造反了,蟹將正有病,龍王就派珠母仙子當司令。她升到水面,站在一塊岩石上面朝海岸,命令蟹兵站隊。蟹兵全都從洞穴里鑽出來排列成行,向右看齊,隊伍整齊極了,仙子頗感意外。珠母仙子下令『開步走』!蟹兵沒向前開進海里,卻沿海灘向右邊走過去了。珠母仙子再下令『後轉彎走』!隊伍又向左移動。仙子毫無辦法,總沒法使蟹兵向前開入海里,於是請教一名蟹官,蟹官請允許他發號施令,喊道:『向左轉,開步走!』看哪!蟹兵全都開向海里了。珠母仙子大惑不解,向蟹官請教原因。蟹官答道:『娘娘,他們全是歸國的英國留學生呀!』」
再一回桂枝到了珊瑚手中,她說:「我講不出故事。」
木蘭坐在一張矮的椅子上手剝蓮蓬里的蓮子,從朱紅的欄杆中間眺望湖面。長在杭州的紅玉對這些很熟悉,用靈巧的指頭剝蓮蓬。她同阿非和環兒坐在一張高桌子上。姚思安躺在一張低矮的藤榻上。立夫在走廊上坐在靠近木蘭的地方,看她剝蓮子。他吃過糖蓮子,可是從未嘗過剛剝出的新鮮蓮子,看得津津有味。
他們九-九-藏-書被領到樓上,在走廊上坐定。姚先生要了上好龍井茶,瓜子和新摘蓮蓬。天色清朗,望過水麵看到遠處有方形的高大鼓樓,宮裡直插雲霄的北海白塔形狀奇特。
木蘭愈加高興了,向她奔來。「你這麼久沒來看我們了。」
「當然,」木蘭說著就給他一顆剛剝出的蓮子,立夫嘗過後說:「好吃,不過同糖蓮子味道不一樣。很淡,幾乎嘗不出什麼滋味。」
大家都同意,於是拿來了硯台、毛筆和花箋,點起了香。立夫和莫愁上桌坐定,木蘭則來回踱步,不斷撓頭,時時從放下窗帘的窗子里窺視外面。
「這個主意好,」莫愁說,「時間要不要限制?」
又一天立夫從自己住屋回來,報告了一則好消息:「媽,您信不信?四川會館願付修屋費。是真的!門房老王親口對我說的。他很客氣,給我看了會館各管事的來信。」
「我們勸說過他的。」木蘭答道。「他動身前的頭兩夜我和妹妹同他談的,妹妹說得差點掉淚了。」
銀屏自然是大喜過望,決定拖延。一天下午雨正大,她還是告假去看翠霞,說是她答應過要回訪的。木蘭卻懷疑她外出是託人寫封信給迪人。
「什麼事,孩子?」
「最好別說。」他媽說。
莫愁瞥了立夫一眼,木蘭說:「不要緊,立夫哥完全知道銀屏就要出嫁的事。只有她本人不知道。」
八月中秋是一年三大節之一,姚家把傅先生也請來赴宴。這也是立夫住在木蘭家的最後一夜。姚先生吩咐採辦一大簍上好螃蟹,以應中秋吃蟹的風俗。
木蘭答道。「我沒事。」又喝下第三杯。她有點酒量,可是此時已進入又笑又鬧的微醺狀態,說些輕鬆的傻話,偶然間也不乏連珠妙語。「螃蟹真是天下無雙的美味,螃蟹真是天下無雙的美味。」她說。
他們就這樣喝喝茶,嘗嘗蓮子,眺望圓木盆里的採蓮女子來來往往,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又說到各自上大學和女校的打算,後來談鋒轉到迪人身上。
她說:「眼淚也有從鼻子里流出來的,所以眼睛和鼻子必定相通。可是抽煙的人怎麼沒有從眼睛里冒出煙來的呢?」
「我們受了姚大伯這麼多恩惠,該怎麼辦呢?」
大家談曾家和襟亞同牛小姐訂親的事。「她是財神爺牛家的嗎?」立夫關切地問道。
「好的,老爺!」跑堂的說。「雅人雅事!這些日子一位顧客都沒有,您是頭一批。」
立夫似乎不明白這話。
「哪裡,我老不出門,正要出外轉轉。」
他母親道歉了。「請原諒他在長輩面前說話沒遮攔。」
他在香港有的是錢可花,那任意花費的機會也是前所未有的。他性喜結交朋友,又有足夠的錢,在旅社裡就交了許多朋友,跟隨他們去那些飲酒作樂的場合。他對香港的生活見識得越多就越是喜歡。他出遠門的意圖模糊了,寫回家的信自然也是含糊的。
誰也看出木蘭臉上泛紅,話比平日多了。
一個丫鬟端上一盆熱氣騰騰的剛出鍋的菜,收拾了桌上的蟹殼。莫愁說:「等等。這堆蟹腳還夠我嚼上十來分鐘的。」
大家喊道:「誰也饒不過。只要能讓我們笑的就行。」
莫愁一隻還沒吃完,卻是吃蟹能手,每個部分她都吃得乾乾淨淨,盤子里只剩下幾片白得像玻璃或者透明貝殼的薄薄的蟹殼。

「怎麼,這話簡直難以相信!」姚太太說。「上次我遇上牛太太,記得她說她的二少爺已經在父親衙門裡做官,她對這個兒子很得意哩。」
「傅先生是否可以商請學院方面讓我們緩交幾天學費呢。」兒子想出這個主意。
立夫說:「措詞得體,不失莊重。」大家轉而看木蘭的:
那年夏天連降十天暴雨,這是少見的。因為北京的夏天通常是短暫的驟雨,雨一過全城就涼爽宜人了。連降大雨使親友沒法往來,木蘭姐妹蟄居家中同紅玉玩,讓她講杭州的事情來聽。姚家要給銀屏說親的消息很快傳到翠霞那裡。有一天她來給銀屏說情,答應替她做媒。
「好的,只要進得去,我願意去。」立夫說。
莫愁說:「那是因為他只寫字。要是他吃過蟹,一定也兩臂都是短袖了。」
她喝了一杯酒,再喝上一杯,話又多了。她要第三杯時,姚思安開口了:「今晚你興緻怎麼這麼高!還是別喝了吧。」
飯後阿非求父親帶他去看大水。他聽說什剎海漲水,城北全淹了。姚思安問幾個女兒和立夫是否也去,立夫說他最喜歡看大水,願意帶了妹妹去;莫愁卻說大水也是水,她在家燙點衣服。結果是姚思安帶了木蘭、立夫和紅玉在內的三個小的去。一行六人一輛車擠不下,就分乘四輛人力車,紅玉同阿非一輛,立夫帶上小妹妹一輛。
站著的立夫深深鞠了一個躬。
「寫信勸你哥是難事,尤其以我的地位,怎麼說好呢?」立夫說。
「何必呢?」姚思安說。「這樣倒好,同一家人一樣。我不主張家裡規矩太嚴。」
「我要一毛錢去買盒皮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這些,可是同姚家和曾家的孩子一塊時我這雙皮鞋就太難看了。」
「沒有。他們在校外揍他,又是黑夜,他不知道誰乾的。」
「木蘭!」曼妮一聲喊。「你們幹嗎這麼高興?」
「所以中國打不過日本呀。」立夫說。
「那麼我去告訴他,姚大伯,別為我們給您添麻煩了。」
「那麼怎不見《論語》記載?」
他們走後,姚太太、孔太太和莫愁坐著聊天,過一會姚太太走開了,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親,莫愁提到她要燙衣服。
「校長飯碗打破了嗎?」
滿座越加笑得厲害了;珊瑚實在熬不住大笑,竟不小心抹了滿臉蟹黃。
於是他與立夫同乘一車去了,說動了孔太太收拾衣物,儘早搬來。孔太太也不想搬過去,怎奈姚先生一番好心,說:「你們若不來,我們沒臉見傅先生。」她們這才答應下來。她們歸置了稍稍值錢的東西隨身帶上,其餘的便交給老門戶照看。老門房頭一https://read•99csw•com天剛聽僕人說了姚家的來頭,今天又拿到了姚先生一筆可觀的賞錢。這一來,立夫一家在老門房和四川會館別的房客眼裡的地位就高了。
「我不能說。傅先生聽到這話說不定硬要借我們那筆錢。他對我們可說是照顧備至,我高興的是我們沒有借過他一個錢,你爸爸和我決心不靠借債過日子,我們做到了,你怎麼報答傅先生的厚意就看你成人之後了。」
「身邊有的是婢僕,怎麼還要你來燙呢?」孔太太問。
舅爺一家回京以來,姚思安就主張大家一塊吃飯,這許多人團圓一桌有種熱鬧的感覺。因此立夫一家也到大廳來用膳。全體坐定之後,姚思字一數,圓桌上總共十二個人,熱鬧活潑的氣氛使姚思安非常高興。孔太太很講禮數,中間的幾碗菜自己決不去夾。立夫吃得飛快,想自己添飯,可是乳香用繪有金色紋路的漂亮漆盤接過去代勞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幾個姐妹吃得可說文靜,注視桌上的一切,樂不可支。只要立夫一開口,連平時安詳莊重的莫愁也忍不住要微微一笑。
怎奈莫愁是那麼親切,又一定要給她燙,孔太太就去拿了她當最好的衣服帶來的一件黑綢衫和立夫最好的衣服——件綢大褂——來給她燙。立夫的衣服和姚家曾家男孩的衣服差別就在立夫的從不燙熨,只在摺疊時壓壓平。燙熨是用得起婢僕的人家的奢侈事。莫愁一燙就發覺有一件男孩的衣服,袖子很窄,她用力燙平,又用針線把一個鬆開的紐扣眼綴上幾針,然後送還給立夫的母親。木蘭回來莫愁也沒提到這事。
姚先生說:「動亂起自人心。」接著引出了一個匿名詩人塗在山隘最高處涼亭壁上的一首眾口流傳的詩:
遊戲由阿非擊鼓。頭一回停下時桂枝在傅先生手中,他只得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塾師,因為收不到學生,就改行做郎中。他念了幾本醫書就開始行醫,第一個病人就倒楣,被他治死了。病人家裡要到衙門去告他殺人罪,可是郎中答應負擔喪葬費,那一家才肯罷休。郎中太窮,雇不起辦喪事的人,就帶了妻子和兒子一同把棺材抬往墓地。死者重兩百多斤,路上妻子要求歇口氣,她起身再抬死屍之前嘆口氣對丈夫說:『良人啊,下回你去看病人,千萬挑個瘦點的!』」
母子兩人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以為一定又是傅先生之故。可是她們沒有給天津去過信,他怎麼知道的呢?幾天以後傅先生露面了,他經常奔波在京津之間的。他照例來拜訪姚思安,他看到立夫和他母親受到姚家的妥善照應很是高興。孔太太講了四川會館的事,說:「我想這又是你存心幫助我們母子,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
「你該記得孔夫子老愛吃薑。那他就大有常吃蟹之嫌。」
莫愁說:「你哪是吃蟹,倒像吃青菜豆腐似的。」
「是的,」木蘭說,「你記得她說的話嗎?『你看他,這麼點歲數,二十不到,已經是京官了,人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兵卒向他立正敬禮,到他過去很遠才稍息,甚至年長的官也結交他,同他無所不談。』她得意之極,誰也沒去頂她。」
「女孩兒有書念就念書。可是做飯和針線是女子的活,不然怎麼管一個家?」莫愁說。
「你怎麼了?」珊瑚問她。
「今晚我不大想說話。說不定是吃了鰻魚之故,太肥太膩了。」
「多謝你,我的衣服從不燙的。只有出客穿的綢衣綢裙才燙。」
「這麼個孩子哪兒來的手槍?」
「正是這樣,我們吃蓮子就是為了這點淡味和清香。所以忙人享受不了。吃的時候必須全神貫注,不想別的。」木蘭說。
木蘭應聲答道:「《紅樓夢》里有首詠蟹的詩不是說:『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事實真相是這樣的:迪人在從天津啟航的船上結識的一名英國回來的留學生告訴他英國貴族學校里老生如何欺負新生,打架,受罪的情形,新生還得服侍高年級學生,給他們端菜上飯和擦皮靴等。他把這些情形講得繪聲繪色,更增強效果,那日子聽起來是十分凄慘的。因為迪人已經把他引用過的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前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忘得一乾二淨了。他下不了決心,行李都已送上船之後竟在最後一刻決定不去了。
「有人說的。」
他的怒氣隨即過去,回頭同阿非玩,像沒事一般。他必定想到他小兒子和幾個女兒的未來。立夫一直沉默不語,但有他在面前,正好同不在場的木蘭的哥哥形成無言的對比。木蘭心想,要是他哥哥能像立夫,一家該多麼幸福,她又會多麼滿意。
「穿上,穿上!」他母親說。「是他們家三小姐給你燙的。」
「你怎麼證明?」
「為什麼?」有人問。
「我當然見過,」曼妮說。「我連你們去看過大水也知道。」
大家頓時明白,齊聲笑了,因為英文橫寫,故有「蟹行文字」之稱。
木蘭說:「我能證明他吃過。」
「媽,答應我花一筆錢好嗎?」立夫說。
「他每個年級都要念幾年。他很聰明,就是不用功,最後一次,他知道及不了格,又得留級一年,就拿了手槍到老師房裡去逼老師給他及格。老師當然只能答應,隨後便提出辭職要求處置。後來情形我不知道,他可沒有再來。」
莫愁說:「她很像您。」孔太太答道:「是的,她像我,而立夫像他父親。」
這時乳香手捧大把桂花進來,稟告曼妮來到。曼妮是熟客,已跟在乳香後面到門口了。
不久大家離席,在野菊葉水裡洗手。桌子收拾乾淨以後又端上清淡的一餐:白米粥,鹹蛋和腌菜。
立夫和他母親寬慰不少。事情逐漸傳開了,門房和四川會館別的人對母子倆便更加另眼相看了,原來她們是會館兩個有勢力的贊助人所照應的人。
莫愁說:「說的是,我們早該寫了。不過媽對我說過,咱們寫信給迪人時別提打算把銀屏嫁出去的事,要勸他別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