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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八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八章

鶯鶯嚴厲地說:「我想不到會糟到這樣。你只要聽我的話,你看誰還敢頂你?」
「可你得知道這是辦不到的。要是辦得到我才高興呢。在家要盡婦道,你才不知道大家庭是怎麼樣的呢。」
「那你們幹嗎不搬出來?」
老梁答道:「承蒙太太賞臉。只要太太不嫌棄,肯差遣咱們,辦什麼事只要吩咐一次就可以看到老梁當得起您的抬舉不。」
鶯鶯於是悄聲吩咐老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鶯鶯微微一笑,說:「老梁,你真會說話。我只要你說到做到。我要用個忠心的底下人,我從沒有虧待過下人。」
幾天以後素雲來看鶯鶯。
「不著急,我來想辦法。美國人出錢的煤油公司正在籌備。美孚公司也有個計劃調查山西是不是可以產油。你哥哥親自參加這件工作,說不定可以替你丈夫謀個差使。」
鶯鶯笑了:「你這個傻瓜!髒的活都是那些工程師乾的。你想你哥哥懂得什麼煤油嗎?」
「啥想罷了。」她懶洋洋地回話。
「有公婆在,我怎麼能提出來。」
「你不會弄得他們分家嗎?」
一直在旁靜聽的鶯鶯這時開口:「你們全都太放肆了,丁媽是這裏的老人,你們應該讓她三分。丁媽,我不知道他們剛才說你說過的話是真是假。我是不是狐狸精同你什麼相干,你自個兒的眼睫毛讓米湯給糊住了。你們中間說了做了什麼我不管,只是別把我扯進去。」
環玉輕鬆地一笑,說:「我的好太太,我完全聽你的。這三件事不難依你。第一條容易,因為她並不在意外出露面。用車也是小事,我又不會把你關在家裡。第二條,主管底下人,你已經做到了。可是掌管銀錢收支就等於你還要掌管我,是不是?」
電話鈴響。鶯鶯拿起床頭的聽筒說:「喂,……陳奶奶……啊,是您呀!今晚的牌局嗎?……好的,我去。」
「這叫我快活。就因為這個。」
「沒有,沒生你的氣。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你肯聽嗎?」
丁媽抹著眼淚說:「太太,我在這裡是做不下去了。大家全都同我作對。老梁和他媳婦還有野薇穿一條褲子討好二太太。別的下人見老梁當權,二太太聽他的話,當然也都去向她賣好。汽車夫給野薇跑外差心干情願,就是不肯給我辦點事,您看咱們都成了什麼啦。真像俗話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的幾個指頭在撥弄他短襖上的紐扣,好像不急於說出她的話。她的雙手又撫摸他的胸膛。他看她這麼安詳,這麼心事重重,把她摟得更緊了。大丈夫的傲氣得到了滿足,他就說:「寶貝兒,你怎麼想我就怎麼辦。我是一家之主,我只要你稱心如意。」
「老大,我嫁給你是把你當做可以託付終生的人。咱倆一塊過,前程遠大。可是你知道在我這是不容易的。為了以後不再自討沒趣,我提出三個條件,你答應了我才能同你過下去。你能答應嗎?」
素雲同鶯鶯結伴出外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環玉也去,有時沒有。素雲尤其喜歡乘坐鶯鶯的汽車。夜間她往往回家很晚。汽車在曾家格外觸目,因為他們還用馬車。素雲不敢要他們買汽車,卻提出電話的事。她有例可援,環玉家裡有,他們為什麼不該有?怎奈曾文伯恨電話這種洋玩意兒破壞了家庭的遠離塵囂的安寧。但在這件事情上木蘭也贊成素雲的主意,因為姚家也有。木蘭再提出來,算她自己的主意,曾文伯就不響了。電話裝上之後木蘭不斷同莫愁、阿非和她爸爸通話,可沒有同母親通話,因為她要別人給她撥通了才會講話。素雲同鶯鶯會一談半小時,因而凡是素雲的電話僕人都知道是鶯鶯打來的。
「別害怕,你答應嗎?以後我再給你說說這一點。」
眾僕人聽說二太太略有不適,都來問候了。廚師還精心做了幾樣菜送到她房裡。
野薇說:「不錯,我聽到她罵我們二太太是狐狸精。」
「好吧,你說。」
鶯鶯傳老梁,老梁來了,在卧室門口站住。她喚他進去,他才怯生生地往室內走了幾步。他見鶯鶯躺在床上,被蓋半掩身子,便不敢仰視,只是低頭恭候吩咐。
「要是你身子不爽,我可以明兒晚上再去補。」
老梁就像大將領到皇上聖旨,雙膝跪下向她磕頭謝恩說:「奶奶這般瞧得起小的,小的終生有靠。我媳婦和全read•99csw•com家都感恩圖報聽從吩咐。」
「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環玉說。第二天早上他就號令下去讓老梁總管家務,其餘男女下人一概聽他調派,公館里日常開銷也由他經手。這一來,不久大太太就感到小事情上有諸多不便了。她派這個下人,他往往不得空。如果這位主母不願老等著,丁媽就得燒水泡茶,甚至自己上街買這樣那樣的。
丈夫出遠門,正是素雲外出的好機會。她獲准上天津娘家去多住些日子。她感謝鶯鶯給她找來這份新的自由,又讓她大大擴展了社交圈子。鶯鶯也常到天津去住一陣子,但不是下榻在牛家。牛家的公婆也沒想去約束鶯鶯這麼個兒媳。她則聲稱丈夫的一帆風順全靠了她多方面的社交活動,而他是萬事不求人的。她說,她在天津有更多的社交應酬,旅館接待賓客要方便得多,晝夜都有人侍候。這是尋常事。外國租界里的中國人,丈夫往往租一套便宜的房子住家,卻在闊氣的旅館里款待客人。一般人在旅館里開了房間可以整夜打牌;寫作的人則開個小房間寫文章以避開家裡孩子的哭鬧使他分心;商務經紀人在這裏設立辦事處商談生意;政客也在這裏開房間安排一切並收取賄賂,有些娼婦也在這裏包了房間接待過往旅客。旅店永遠是喧鬧活躍的。這裏不分晝夜隨時供應茶水、麵條、咖啡、西餐、中餐、大煙、女人,而抽水馬桶、搪瓷浴缸、瓷磚浴室總是那麼漂亮,熱水也永遠不斷。旅館真可謂是五光十色的租界生活的縮影。
從此鶯鶯常和丈夫乘汽車外出,不帶大太太。她的名聲,她的社交經驗以及手腕使她總是受到做官的和他們的姨太太的歡迎。大家爭相同她攀交情。回到公館她又成了一家之主,底下人都要討她歡心,大太太那裡倒不在乎。現在正妻成了管家婆,執掌廚房和家務,可是得聽命于鶯鶯。
環玉問:「怎麼啦?」拿走她手上的梨子。她低下頭來埋到環玉胸上,兩眼不住眨動。她不再是心高氣傲,萬事不求人的樣子,而像個嬌小甜美,非常安詳的孩子。
牛太太把老梁召來平息事端,他不是獨個兒來的,而是帶上媳婦和野薇。
「全部答應。」環玉說。
經歷養成了鶯鶯這個周旋于男子中間的能手。她身子不爽的時候也能裝得興緻勃勃,而事不關己時也能裝得身子不爽。正是在一次這種身子不爽的時候她最活躍。在宴席上她儼然是一個儀態萬方的成年女性,以不拘禮的風姿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只要衣衫和神情一變,她又像個羞顏未開、天真無邪、未經風雨的嬌小少女。這兩類女性男子都喜歡,可是鶯鶯知道后一類角色更能討個個男子歡心,尤其環玉。這兩種類型大致可由兩種髮型來代表:她把頭髮向上梳,換上裙子和高跟鞋就是交際場上的尤|物;可是在家裡一梳大辮子,穿上背心、短褲和拖鞋她看去又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嬌媚無比。
「那可不敢,太太。」
就寢的問題要比進餐更為微妙。第二進中庭的北面幾間是環玉的書房和主客廳,平時不用。那裡有一間小寢室是以前的屋主的客房,衛生設備齊全,但是環玉從沒有睡在這裏。家人明白,他每逢初一十五睡在正妻房裡,其餘日子都睡在二太太那裡。他妻子帶了最小的雙生孩子同睡,環玉則說他睡覺要安靜。這樣安排是環玉定下的,人人滿意。環玉的正妻雅琴對自己的地位受到名份上的尊重已感到滿足。她當初聽到說丈夫要娶鶯鶯時曾作過最壞的打算,只要有一種不惜代價求得太平的安排她就聽從。只要她作為正妻和孩子們的母親的地位不變,其餘的一切都不惜拋棄。
他聚精會神地聽了這番話,深深感動了。「了不得!你什麼全想到了。我的心肝寶貝,你又漂亮又聰明,我是鴻福臨頭了。」
因此回到公館她就一直走進自己的院落,在床上躺了整個下午。環玉問她怎麼回事,她沒有答話。日暮時分她說要在自己房裡進晚餐。環玉覺得還是讓她獨自去生悶氣的好,由她什麼時候消散去。
丁媽主意已定:「這是沒法的事。我寧可敲碎這八塊大洋一月的飯碗去就三塊錢的差使,圖個太平。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走了。你的日子還要不好過。」
鶯鶯九-九-藏-書笑了,問:「那麼我叫你殺人你也去么?」
大太太和姨太太都到環玉跟前訴說了這事。環玉認為鶯鶯還是寬宏大量的,嚴厲責備丁媽不該在背後多嘴,惹事生非。那天以後丁媽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老梁嘲弄她,不把她放在眼裡。有時快開晚飯了還派她去買東西,等到回來旁人已經把飯萊收拾乾淨了。她煩躁不安,有一天老梁又給了她一個耳光,還說:「去告訴太太吧,怎麼不去呀?去了咱們一塊辭工。」
「你這死腦筋!弄得他們樂意趕你們出門還不行嗎?」
大太太說:「丁媽,你可不能走,孩子們都離不開你。」
「沒生你的氣,不過還是那麼回事。你沒有當過姨太太,不會知道那是怎麼個滋味。那天在曾府的宴席上人人都討好大太太,優禮有加,就是不正眼瞧瞧為妾的,看起我來就像看一個怪物。正妻偏向正妻,就像官官相護。現在我明白當初錯了,什麼也比不上一夫一妻,雙宿雙飛的。」
「你要辭工的話,咱們大家一塊辭。」老梁說。
「原來就是這事?」環玉說,大大鬆了口氣,「你知道雅琴管不了家,所以家裡向來是這樣的。我讓你管所有下人怎樣?」
鶯鶯便說了:「我來到你們府上,是想把這裏當個家,太太平平,有條有理,像別的官人的公館一樣。來了沒幾天,我已經看出家裡什麼都亂糟糟的。這幾個下人聽這位主母的,另外幾個聽那位主母的,真有事要做倒是沒人幹了。聖人說過家齊而後國治。每個下人的差使要分明,另外還要有個總管。」
「我不是要你休掉她。天地良心!可是誰不想同別人平起平坐。我不能在大庭廣眾間再低人一等。你聽我的話嗎?」
她拿起衣角擦淚,主母同她哭到一塊,哥兒們聽說丁媽要走,也都哭了。
「如今我提出的這幾個條件全都是為你自己好。咱倆要在這人世間出人頭地就得手拉手走進人世間去。家裡一定不能有讓人放心不下的任何事情,一定要齊家才能平天下。再說,你知道我嫁到你們家不是光來享福圖個安樂的,要是那樣也就不會提出什麼條件了。你我都知道,做官的升遷誰不是靠了他們家裡的女人,姐妹或者妻妾。政治這玩意兒就是社交酬酢,我可是精於此道的。有幾個爺們就是在我枕上謀到實缺的。譬如說,你這差使就是靠了局長的三姨太的五弟去要的;我也可以直接去找三姨太。今後我就是這樣到處拋頭露面,幫你交際應酬。我這樣干,家裡便不能有什麼下人之間的糾紛來分心,也不能在場面上還是你的小。我得圖個名份。你要是當上京兆尹或者天津府尹,有錢有勢,好處還不是你太太和幾個孩子的!」
環玉看她斜倚在柔軟的枕頭上,豐|滿的玉臂,摸上去說不出的柔軟,辮子搭拉在一邊胸脯上。他聞到玉|體上散發出的香味,心裏明白自己在人世間頭一個需要的就是她。於是他不免想同她交歡一番。可是她轉過身去說:「別來。」
「當然沒人敢,太太。只要您賜給令箭,什麼我都能按您的意思辦到。這個府里我只認您一位主子。」
「你怎麼想我就怎麼辦。」
素雲說:「只要能離開那隻狐狸精,我怎麼都行。你看她舉杯向曼妮的娘敬酒,讓我多麼丟臉。還有她那番話!我不知怎的,實在想不出話來回敬她。她知道如何逐步討得公婆的歡心,又不惜用家裡的錢來換得底下人的好感。僕人中飽,她明明知道,就是一句話不說。」
一天,丁媽來到主母跟前,當鶯鶯的面哭訴,她外出買點東西,走過大門,嘴裏咕濃這家裡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老梁聽到了,給了她一巴掌。
不久環玉在新辦的煤油公司謀到了兼差,原來的職位仍然保留。他還為襟亞在公司里弄到了職務,月薪高達五百大洋,外加交際費六百大洋,算得肥缺,因此曾文伯放襟亞隨環玉去太原到山西石油勘探局任職。
素雲帶了新觀念回家,爭取自由的決心也更大了。她請求婆婆准她當天晚上外出,沒想到婆婆一口答應。一點麻煩都沒有。
大太太沒想到有這番話,只得說:「你們全聽到二太太說的了吧。誰都別提辭工的話,都得同別人和氣相處。」
鶯鶯含笑說:「過來。」老梁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又停住了read.99csw•com。可是她叫他走到床邊上來。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過他:說:「那麼我賜你令箭,讓你做男女僕人的總管,你怎樣服侍我?」
一個月前環玉回到北京住進這所房屋時帶來了牛家的者僕人老梁做門房,這是個三十五歲的機靈漢子。老梁在北京長大,深知這個位置上的各種利害關係。他和別的僕人也都知道新進門的二姨太太在煙花界頗有名氣,如今他們有兩個主婦要伺候,而不是一個。當然新姨太更要緊,她們自己不用多久就會分掌家務。梁就出主意說,二太太房裡應該有個電話分機。想得這麼周到,他立即討得了二太太的歡心。
素雲經不起天津旅館生活的吸引力,日日夜夜到鶯鶯這裏來。在旅館里花錢如流水,素雲看得神魂顛倒。過摩登生活有多好,床頭有電話,睡在軟綿綿的鋼絲床上,枕頭後面是鏡子,往潔白無疵的沙發上一躺,龍頭裡冷熱水隨時有,茶房只聽吩咐,從不提問。自由自在有多舒服!
鶯鶯在環玉的唇上印了長長的一個吻,因為她知道她抓在雙手裡的這個男子既有勢力,又成了實現她野心的馴服工具。
鶯鶯說:「你上她那裡去吧。我又不是真有什麼病,這裏也有人侍候。今晚還是讓我清靜一宵吧。」
丁媽兩眼汪汪地又向大太太哭訴:「這個公館里我再也呆不住了。」
她說:「你是個聰明人。說實話,你會看到我鶯鶯會同你一塊也為了你干出點事情來。我十六歲還當閨女的時候就想嫁人,可是我見到的男人不是又胖又老的財主就是只會尋歡作樂的蠢頭蠢腦的小夥子。如果我只貪圖有錢和過得舒服,早就隨便嫁個人了。有時候我遇到一個個好的小夥子,十八歲那年我愛上過那麼一個,瘋狂地愛上了,可是他不敢娶我。他答應過,後來卻一句話沒有就離開了。我想他結了婚,家裡有頭母老虎。我吃不下喝不進,痴痴想他,後來才死了心。從此我成了鐵石心腸。那些又老又胖的蠢貨,只要出手闊氣,又心甘情願地給我買珠寶買禮物,我就由他們來。我也斷了嫁人的念頭。他們要的我給,讓他們付出代價。你們男的都是怪物,女的越不在乎他們,他們越盯住你。我完全拋開了愛情這種傻念頭之後發現同男人打交道越來越容易了,追求我的人越來越多。可是煙花女子總得考慮到歸宿。我想,到時候我攢夠了錢,嫁個賣油郎,安居下來過小家庭生活,收養幾個孩子。可是你知道怎麼徉,開銷那麼大,我攢下的又得從我手裡花費出去。我要別人瞧得起就省不下來。要維持這排場就老得欠債,我得向那些有錢的老瘟貨要錢過端陽,過中秋。後來你來了,我想我跟你可以成點事,但願我沒看錯人。
停了一會環玉才問:「你生我氣啦?」
她說:「老梁,我有幾件事要對你說。來拜訪老爺的客人越來越多。你知道,老爺現在的地位不能個個都見,以後來客先報到我這裏,我來決定見與不見。再說,你也該有伺咱們這樣人家的身份相稱的號衣,來了客也得有個專人端上茶水遞個毛巾。這些事我都交付給你了。不然,有了事你推我我推你,不就亂了套。咱們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石我才沒那閑工夫來糾纏下人的事呢。我就是想要派個人當頭頭來管其他下人——比方說老梁吧。不然這邊你讓誰做這個,那邊又會吩咐他做那個。我看老梁人還可以。」
「正是因為這個,你非出來不可。不然就鬧個天翻地覆,他們很快就會寧願你們搬出去的。」
擱上聽筒,她說:「瞧,有多方便!陳家五少爺的太太打來的,說今晚有牌局。你跟我們去吧。陳家五少爺是局長的三姨太的五弟。」
鶯鶯說了:「頭一條,至少在場面上,我要像你只有這麼一個的正太太,再同那個婆娘一塊外出我可受不了。第二,在家裡,一切銀錢和男女底下人都歸我管。每個月我會給雅琴一筆家務費用的。一家子不能有兩個頭頭,不然有幾個底下人聽這位太太的,另外幾個聽那位太太的,她只要不找我麻煩,我不會虧待她的。」
老梁家的說:「要算帳乾脆算個一清二楚。話多著呢!她說我們什麼我們不在乎,可是她說的是咱們太太。」
他死心塌地地說:「有九-九-藏-書你在身邊,我再不需要別人了。」
老梁打了丁媽卻沒有要他賠不是,丁媽卻好像全無是處,在大夥眼裡反倒是便宜了她。老梁他們幾個大獲全勝。
丁媽實在生氣,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跟大太太六七年了,哥兒幾個都是她幫著拉扯大的。她也曾幫助主母度過許多難關,因此像她的老太太似的。她是府里最有勢力的僕人,主母往往聽她的。她帶領小哥兒們上公園去,家裡請客時她也助理點菜。她這種種權力一下子全沒了。還有那個野薇,在家裡來來去去就像沒丁媽這個人似的,居然還來派她差使,丁媽哪裡會服氣,同野薇爭吵過幾次了。大太太不明白怎麼回事,不知如何是好。
「你為什麼要求管錢?」
「說吧。說吧。我答應你。」
「我會讓你安樂的,全部答應了?」
「你說過的,廚師也聽到的。」野薇說。
她坐起身,叫他也坐起來,說:「坐著別動,聽我說完。」她用風月場上最能打動人的口吻開始說,聲氣里既有女性的溫柔意味又有決斷的強硬態度,不急不緩的進度正是一個完全左右了男子的女性特有的。
「達玲,那還用說。什麼話?」
一天晚上,她正以少女的風情躺在床上,打開紅夾襖上面的扣子,啃一個梨子,好像有什麼事放心不下。她懶洋洋地啃那個梨子,像要說什麼又顧不上。拿著吃了一半的梨子的一手伸出床沿,她不吃了。
她又對大太太說:「姐姐,這事也太不像話了。今兒個我不同丁媽計較,就這樣算了。可是家裡不能老這樣吵吵鬧鬧的。誰家裡都得尊重總管。要是咱們派丁媽當總管,我想她不見得受人尊重,大夥也未必聽她的。那麼,她要在這裏做就得同大夥合得來,讓這個家裡有個太平。你說怎樣?」
鶯鶯對她說:「你該讓你們家裡裝上電話。我現在簡直離不開電話,有了這玩意兒我們大家聯絡不知要方便多少。沒有這的時候你會錯過上好牌局。晚上抓起聽筒就可以打過來,我們就能多出去幾回了。」
「我要你答應。別問是什麼,你先答應我才告訴你為什麼要這樣。」
素雲說:「不過他不是工程師呀,哪知道什麼煤油!」
環玉不免感到奇怪:「我先得知道是些什麼才能答應你呀!」
「我這回來正是要同你談我們那口子的事。我想靠你和我哥哥我一定能夠推出我那個寶貝男人。哪怕事情糟到不能再糟,我們脫離不了那個家庭,那更得替他在天津或者別處謀個差使,我才能逃出那個活地獄。」
「我看姚家姐妹誰都不容易對付。她妹妹也厲害著呢。她非常文靜,一聲不響,但是比起木蘭,我更怕的是她。我一見她就……」
此刻鶯鶯明白她已經制伏了丈夫,便抬頭對他說:「我想什麼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辦得到。」
丁媽哭喊:「做總管就可以打人嗎?」不等她往下說野薇就介面說:「您還是少開口。別惹我把什麼都抖樓出來就難聽了。」
「起來吧,」鶯鶯說,「這事我去同老爺說說。眼下我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你做。不過……」她白|嫩的手向他一招,好像有什麼私房話要說,他只得再走近去。這種鬼鬼祟祟的神氣使他精神抖擻。「你知道那個丁媽,她是這個家裡的老傭人,如今漸漸擺起架子來了。她是大太太的人,我不便插手。」
環玉的住宅在蘇州衚衕,離使館區不遠,以前是外國僑民住的,裝上了電燈、抽水馬桶和電話等新式設備。四合院里的房屋都由有牆的走廊連接,因此嚴冬時從一間到另一間不必經過露天地面。東屋權充書房,相連的北面的幾間主屋則是環玉的妻子孩子們的住室。鶯鶯在西面有個單獨的院落,略微靠後,由環玉妻子的屋后的院落的一座四格的綠門通過去。她的院落中間有一座噴泉。他們搬進來不久,環玉用件數相同式樣相同的傢具布置妻和妾的卧房。第二進全院落的東面是餐室,合家在那裡用膳。
他莫名其妙,問道:「你在想什麼?」
「不過還有第四個條件。聽著!」鶯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除了我再不許弄進女人來。」
「你是個女人。要是自己丈夫都對付不了那自己就是傻瓜。」鶯鶯壓低嗓音說,「瞧我在這個家裡幹得如何?我讓你哥哥由我來總管家務。現在你且看今後罷,否則我就不叫九九藏書鶯鶯。」
「那麼現在你要我怎麼辦?」環玉說,「雅琴畢竟是我幾個孩子的媽呀。你總不至於要我把她休掉吧。」
「你想做什麼去做就是了。只須弄清楚想做什麼。你不能這樣白白耗掉青春年華,討好別人苦了自己。」

素雲說:「我但願能有你的勇氣。」
素雲說:「這還用你說。誰不想裝個電話!可是我不像你是當家的主母,我那裡事事都要公婆點頭。我要出這幾個主意准得駁回。你知道現在真正當家的是那個小狐狸精。」鶯鶯明白她指的是木蘭。「我多羡慕你!你自由自在,同老爺愛上哪兒上哪兒。你要在大家庭里就知道那滋味了。」
「我不像你那麼自由,我先得婆婆答應。」
老梁應道:「是,太太,您說得對。我自己也這麼想來著,底下人這麼些個,就有這麼多張嘴,可沒個頭兒。您說做號衣,昨兒我還想買幾個花盆,就是辦不到。丁媽不肯向大太太要錢,我就沒法買。」
女僕爭到鶯鶯的院落里去伺候,鶯鶯卻憑多方面的原因選中了老梁的媳婦。老梁家的進來伺候時,鶯鶯對她說:「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該明白我怎麼會把好差使給你,只要你們兩口子好好伺候我,沒有外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老梁兩口子還讓他們的小兒子也來干跑腿活,買點水果,煙捲和別的什麼,倒也手腳靈活。還有汽車夫也是給鶯鶯開車的時候多,因為大太太難得出門。鶯鶯帶來的貼身丫鬟野薇已經跟她多年了,所以在家裡來來去去總是像那麼回事似的。正妻只有老僕婦丁媽仍然對她忠心耿耿。
「那麼我答應你,不過這是家庭里的政治了。我完全答應下來,怎樣酬勞我?」
「你生我的氣嗎?怎麼回事?」
丁媽說:「我沒說過。」
可是這回從姚府的宴會回來鶯鶯卻很不滿意。這是她在親屬中間的頭一次社交場合的露面,卻使她痛切地感到姨太太地位的低微。不僅正妻坐在上位,而且宴會上自始至終,其他女眷都只同正妻和嫡出的孩子們談話,多多少少冷遇了側室。木蘭姐妹還算客氣,可是並不親熱;等在鶯鶯口吐那粗俗的下聯以後木蘭也不同她講話了,她只好又同素雲一個人搭上幾句。離席時她自己都煩厭自己。青樓女子總是獨來獨往,自行其是的,而家庭生活卻要求適應複雜的社會關係,這是她不習慣的。她央意今後決不去討這種沒趣了。
她略微坐起來,說話的神態同環玉在交際場上見到的那個女子完全兩樣了。她用軟綿綿的求情聲氣說:
鶯鶯說:「你會有的。」
老梁說:「太太,公館里有這麼多底下人,老爺派我做總管,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只有丁媽自以為來得比我早,不聽我的。我跟她說話她理都不理。我們全是侍候老爺太太的,她難道不是的?」
「我但願能有你的勇氣。先得讓那個可憐蟲丈夫聽話。」
「我是想搬的,可哪有這麼簡單。老大和老三背後商量,看我走來立刻閉嘴。我除了貼身丫鬟沒有人可以說個話。我那個不中用的丈夫呀!他掙來錢全家花,還要挨罵。孫亞什麼也不幹,人家倒瞧得起。我想分了家出去自己過,像你這樣有個小家庭,怎奈襟亞不敢,說辦不到。」
丁媽一走,梁媽就介紹她的表妹李媽來服侍大太太。大太太和哥兒幾個漸漸感到周圍的人對她們母子都不懷好意,新來的女僕在場時簡直不敢說話。做爸爸的同孩子們越來越疏遠,孩子們暗暗地恨鶯鶯,母子們在一塊竊竊私語,罵那個姨娘,更加貼心了。這種悄悄話竟成了雅琴和哥兒幾個真正的樂趣所在,永遠忘不了。孩子們怕爸爸之外更因為爸爸冷淡媽媽而恨爸爸了。他們自在地過自己的日子,最開心的是父親和鶯鶯去天津的時候。
「第三條呢?」
晚飯後環玉過來瞧瞧鶯鶯,問她他是否要在正妻那裡過夜,這一天是十五。
「別打岔,聽我說完。第三條,汽車歸我使,完全由我支配。這樣我們才能享受,到處玩玩,你不久就會知道你少不了我。現在,回答我這三個條件你肯依不肯依。我再說別的。」
因此,那天下午鶯鶯的院落里好一陣忙亂,把鶯鶯伺候得不能再周到了。野薇一次次傳下話來,沒人敢頂撞。平日傲慢的廚師也親臨內院站在門外聽候野薇吩咐,只有丁媽沒有露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