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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九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九章

現在立夫花的錢是莫愁的嫁妝,他對金錢不甚在意,莫愁卻是節儉的。然而在結婚頭一年莫愁從不讓立夫感到用的是她的錢,裝得彷彿這是兩人的錢。立夫終於感到娶這麼一個富有的妻子並非壞事。有一次他對莫愁說:「我要是襟亞,馬上就同素雲離婚。」他的意見是說莫愁同素雲完全不同,他理解她,愛她,不過覺得明說稱讚的話是不必要的。因此她從沒有由於用自己的錢支持他而受到公開讚譽,他也從不直接表示感謝。
「那麼就用小字下面加月字的肖字,取『肖父肖子』之意。」
從那天花園裡懇談以後紅玉對莫愁的愛就是一個深思的大姑娘的愛了。兩人又有過幾次「別讓聰明外露」的傾心長談。一天紅玉對她說:「要說沒有耐心,我覺得立夫同我一樣。他也好勝。他有你來駕馭,多麼福氣,三姐!」立夫自己也逐漸熟知了紅玉。有一天立夫對莫愁說了這番奇怪的話:「天地間應該有六行,金木水火土之處還有玉這一行。紅玉真是玉型。她玉到骨子裡,純潔、高傲、堅硬、卻又很脆。」莫愁說:「玉型又好又不好。玉石永不會沾污,堅硬可又很脆。上等玉應當發出柔和的光澤。你看出沒有,她是怎樣的不肯討我爹媽的歡心?」立夫說:「她要保持純真的自我。我倒是佩服她。」不過,在立夫和莫愁薰陶之下紅玉多少學到一些收斂自己,長成個比較成熟,善於思慮的大姑娘了。
他一點管不著自己的衣櫥了。
肖夫哭了,莫愁轉身給他餵奶,感到寧靜而幸福。這一刻是那麼美妙,那麼滿足,那麼意味無窮,她只盼好景常在。
立夫說:「這名字聽起來像腳夫或者挑夫。」
這時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僕端了一碗龍井茶進來了。莫愁說:「這是陳媽,新來的幫工。」
鸞鳳和鳴
這一切尊重女性的摩登派頭是爺們傷腦筋的事。
莫愁說:「你看吧,她會像自己兒子那樣待你,寶貝你,就像把我當她女兒那樣。不過你只能裝作是她兒子,因為畢竟不是親骨肉,借不來也代替不了的。兒子畢竟是兒子。」
姚太太哀求道:「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吧。當初如果我對你不懷好意,天誅地滅,我只想讓兒子跟你都過安樂日子。」
「你爸爸說你節儉,我才不信呢。」立夫說。
立夫說:「『肖』、『孝』兩個字大概原來是相通的。」
「那也好。『孝』還不是『肖父』的意思。」莫愁說。
初夏,立夫回國度假之前,莫愁生了個男孩。是難產,嬰兒經過二十個小時才生下來,家裡當初決定讓莫愁在家做產,認為比進醫院方便些,誰知幾乎送了命。臨盆時木蘭來照料,眼看妹妹受的罪,因而不時以為莫愁的氣力要用盡了。她在爐子上燉了一罐高麗參來給妹妹強心。事情臨了總算萬幸,母子平安。可是莫愁的臉像紙那樣白,在床上躺了幾星期才完全複原,一直是木蘭照料的。

木蘭和孫亞還有曼妮往往帶上丫鬟和孩子一早就來,在園裡呆上一整天。一行人加上珊瑚、紅玉、阿非和環兒喝上一例加白糖和棗子的綠豆湯當午餐之後便慵困地呆在漪瀾軒里閑聊度過永晝。莫愁要照料嬰兒並且處理其他家務,總要到進下午茶的時候才來到她們中間。姚思安則通常在午餐后就到自省堂去午睡了。
在東渡日本的海程上年輕、美貌又摩登的莫愁交了許多朋友,立夫如果獨自上路,再也別指望交得到。不過有一次他獨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心裏算了這麼一筆帳:
近日莫愁正在姐姐幫助下悉心籌辦婚事。她要假座北京飯店舉行新式婚禮,也要辦家read.99csw.com裡的舊式婚禮,然後喜入洞房。新娘穿白色禮服,戴面紗,她也要立夫穿西式禮服。紅玉和愛蓮做女侯相,素同和阿非為男儐相,阿滿當捧花女郎。麗蓮彈奏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紅玉看來對於這次婚禮同新娘本人一樣興奮。那天她容光煥發,艷麗動人,引得大家紛紛談起她同阿非的事。婚禮之後這對新人要在北京飯店的套房裡度過花燭之夜。然後新娘就要伴同去求學的新郎前往日本。

莫愁常說:「別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
立夫何:「她去廟裡進香嗎?」
上汽車時搶在女性前面是失禮行為。
莫愁說:「她從沒有說起兒子。她決不同別人談到兒子。」
木蘭說:「你真不知道妹妹受的罪。」
夏季過完后立夫回日本去繼續學業,但莫愁留下侍奉母親。
他知道了夫人小姐的衣服必須包在特製的綢巾里,翻衣箱找東西時,萬萬不能碰到。
木蘭正在教女兒阿滿認字寫字。這孩子認字毫不費力,暗香則對於這種象形文字很是著迷,開始自學。大夥閑聊的時候暗香就把環兒拉到一旁要她教自己,倒也學得很快。
咬指甲是壞習慣。
傅增湘問:「為什麼要寫這種陳詞濫調呢?」
傅增湘先生從民國成立以來一直在天津編校古籍,新近從退隱生涯出山到北京來就了監察使一職。老夫婦倆熱心參加了婚前婚後各事的安排,傅老在婚禮上擔任證婚人,他應立夫之請寫了一副對聯掛在新房裡作為紀念。出乎傅老意外的是莫愁竟說:「傅伯伯,您要寫就請寫這幾個字:
這就整個改變他們的計劃,她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立夫身邊。立夫說他能照料自己,莫愁也不懷疑這點。可是立夫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這位年輕的嬌妻。他說,如果她走不開,暑假里他到她身邊來。
立夫本想去英國。可是姚太太已經非常虛弱,姐妹們反覆商議,最後才決定莫愁不應遠離。每回莫愁說到出洋總引得母親流淚,說自己日子不長了。她已極度衰弱,誰看來都禁不住要傷感,莫愁才取中策去日本。
「不文雅,難看。」
她對立夫說想給他們的兒子起名叫小夫。
木蘭說:「不,我感覺到他一定是個很好的小夥子。他母親長相不凡,性格堅強。」
立夫去日本留學的費用是莫愁的嫁妝里撥付的。結婚的開銷實際上也是姚家的錢。立夫的積蓄連小規模的婚事也不夠。他也不喜歡大家正在籌辦的豪侈的婚禮,怎奈木蘭和其他人都認為只有辦得體面才對得起妹妹。
皮鞋是男子人品的根本。
「你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她的過人智慧大大有利於立夫的做人,立夫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不過或許是個聰明的傻子。她成人了,自己還沒有。所以他越來越採取她的看法,聽從她的主意,不重視自己的推理,反而尊重她的常理。他十分重視她,珍愛她,覺得她永遠靠得住,永遠堅強,像大地術身。
莫愁對立夫的皮鞋還要著迷。迪人為了上英國留學買過幾雙最優等的外國貨皮鞋,莫愁這就認識了這類皮鞋是怎麼個樣式。婚前姐妹倆帶上立夫上鋪子里去買皮鞋,質地和樣式都由她倆決定。婚後的現在,莫愁對那雙鞋又不滿意了,有一天就帶他上鞋鋪里以一百二十五塊大洋的嚇人價錢給他買了三雙英國貨皮鞋。
木蘭說:「爸爸,這怎麼行?我的嫁妝差不多值五萬。而立夫弟和妹妹還都要出洋留學幾年呢。」
莫愁有許多這種樸素的綢巾。
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逐漸地改變了雙手插在褲袋裡的習慣,因為這是莫愁的要求,而他又九-九-藏-書是心疼莫愁的。目光炯炯的莫愁有時寸步不讓,有時遷就,但總能耐心等待,抓住適當時機進言。立夫愛發脾氣,壓力越大反抗也越強,聰明的莫愁知道這點,壓力總是適可而止,不去惹他爆發。莫愁有等待的耐心,每當她讓步了立夫就明白自己是失敗了。莫愁越了解立夫就越明白只要不惹翻他,無論要他怎樣最後都辦得到。因此她漸漸使立夫完全聽她的話了。
立夫說:「我們要待她好,讓她感到真的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立夫本來會長成一個不問世事的書獃子,與山林、鳥獸和貧苦的農人相處感到恬淡自如,在都市裡反而覺得不自在了,也很可能是個反對富人的大叛逆。不料有個富裕豪華的家落到了他身上,還有個守成而講求實際的夫人以保障他平安舒適為己任。他覺得自己腐化了,可是畢竟從沒有對富裕生活安之若素。他一直是幸運兒,所以並不仇恨他們。怎奈他們母子不屬於這個階級,所以他自幼對朱門富戶的蔑視從未消失過,表現得最明顯的是他對餐桌規矩的反感。餐前要洗手,梳頭有多麼討厭,當眾咬指甲的習慣就是不肯改,而他的妻室總想糾正他粗俗的舉止。
「我不知道,太太。不過我聽到一個小鬼說這個家裡要先死一個人,再輪到你。」
曾太太和桂姐有時也來,桂姐還帶上兩個女兒。桂姐小產以後病了許久,現在發胖了。姚太太一直卧床,總不能熟睡,她還是說不出話,就在房裡的佛像前面,點上一柱香默默禱告。有一次姚家請了一個西番僧人來念藏經驅邪,結果無效。她飲食咳嗽都如常,就是喪失了說話能力。有時她雙唇開始抖幾下,但只是斷動,表達不出任何意義,也沒能出聲。
他為了婚禮和出洋而改穿洋裝的事後果也是重大的。突然間他的衣櫥不由他自己經管了。而他向來是獨立生活,自己照管自己的。現在他不知道自己的襯衣、領帶、紐扣、手帕和短襪的所在,感到毫無辦法。除了莫愁還有誰來決定他的衣服該擱在哪兒呢,一擱一取之間衣物不免變換了位置。有時立夫找雙短襪也會找得不耐煩,莫愁就笑著說:「別急,別急」,親自去取出他要的那雙襪子舀襪子上往往發出樟腦丸的氣味,立夫根本沒見過這玩意兒,他年輕的妻室對這卻有種說不清的癖好。她無處不放樟腦丸:箱籠里,衣箱里,衣櫥里,還裝入小口袋掛在或者藏在各處。
莫愁說:「我要寫這些。雖然是習見的,還是吉祥的話,是不是?」
他還要強辯:「你說不出站得住腳的理由就永遠別想我會聽你的話不把兩手插在袋裡。你的理由不充分你就錯了,還是我對。」
木蘭含笑對立夫說:「你有什麼罪孽嗎?她說了她願意再受一次這份罪呢。」
銀屏的亡魂說:「請放心,他和我在一塊。我在這裏孤孤單單,閻王爺憐憫我,讓我變成母馬,把他馱來了。」
最後,他認為所有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他愛莫愁,只是不懂得女性。
「沒有,怪就怪在她不信佛。她常說:『心誠則靈了。』看得出她是這樣的。從沒有見過這麼乾淨的女子。頭髮和衣服老是那麼整整齊齊的。她說:『皇天不負苦心人。』有時候我會相信雖然已經四年了,還是會找到他的。」
莫愁講求實惠。談論嫁妝事宜時,她說不需要太多東西,寧可折成現金。當時她爸爸手頭現金不多,不過還是說除了婚禮所需幾千元之外再給她一萬元。
「這不公平!」木蘭說。
立夫到家,見到姐妹倆都在房裡,莫愁躺在床上,身旁是兒子,含笑歡迎丈夫。立夫不管木蘭在一旁就低頭吻了妻子。
read.99csw•com是孝子那個『孝』夫嗎?這名字有人用過的。」
兩位小姐都已出閣,主母又卧病不起,園子里便顯得陰森冷清。可以住家的院落至少有十座,現在一半都住不到。因此決定把老屋租出去,讓馮澤安夫婦和孔太太都全家住到園裡來。莫愁就同時要照顧母親和婆婆兩邊,不過她住的院落距離母親的不遠,而立夫的母親和妹妹則住在另一個院落。姚思安和阿非住在思過齋。紅玉的院落在莫愁的前面,兩人可以隔牆透過花格窗說話,情誼日益探厚。
所有西裝和女衫都有樟腦丸氣味。
莫愁在家裡度蜜月感到樂融融地,竟然不想離家,只想安居家中,開始料理她愛好的日常家務。她自己並不很想出門旅行去觀光日本或者別國。婚後頭一個月立夫的所見著實使他驚異。他有生以來一直同女性(母親和妹妹)住在一塊,可是直到現在才頭一次看到女性或者說為人|妻者的特質。莫愁當仁不讓地默默地擔當起這是她的家,除了她還有誰該來管的角色。在他看來,她對於家務事好像有一種深切的、本能的、說不盡的樂趣:吩咐廚子當天的菜譜,處置已洗和要洗的衣服,每天清晨的插花,拿起針線籃坐到房裡有陽光的窗下做針線活。這便是安寧,也是莫愁的塵世幸福的夢想。這也就是一個井井有條的清潔的家。在立夫眼裡就是這樣的。
這時立夫和他母親住在馬大人衚衕莫愁一家原先的宅第,新房就設在姐妹倆兒時的住室里。現在莫愁和立夫已經非常熟悉,因此她和木蘭也過去幫助布置新房。床是老式的,雕花,油漆過,四角有床柱,下面有抽屜。床頭第三根欄杆有點鬆動,木蘭想起小時候她怎樣把這根欄杆轉著玩,她站在這裏的抽屜前面捨不得離去。抽屜上繪的戲水鴛鴦在她童年總能引起她東想西想,歡欣不已。她想起自己訂婚之夜,莫愁在自己床上睡得香甜,自己卻睡不著,想著妹妹一定會比自己福氣還要好,如今她想的應驗了。

他們抵達日本京都之後不到一個半月就收到木蘭的來信,說母親病危,已說不出話。隨後又收到珊瑚寫來的信,莫愁雖然萬分捨不得同立夫分離,還是決定立即歸國。她之所以要回去是因為這好像是她的天職。多年來,母親有病總是她侍奉湯藥,她不能把這事丟給珊瑚或者木蘭或者任何別的人,非她自己來不可。
姚太太差點沒暈過去,回府以後在床上一躺就是幾星期。從此她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她請了尼姑來給她念經,又到處求神拜佛。姚思安雖然不信這些,也由她去。她的心思已大半轉到來世,不大在意今生了。因此她變得格外慈悲,也越加信神佛了。她身在王府園林里,卻沒有多少生趣。
木蘭說:「想想她的兒子!有這麼個好母親,竟然失散了!我很想看看他是怎麼個模樣。」
「沒什麼為什麼,就是不禮貌。」
木蘭兩眼飽含淚水,立夫嘆息道:「戰禍就是這樣,拆散夫妻,分隔母子。」
可是莫愁現在卻高興了,給他看嬰孩,說:「這是你的兒子。我生他差點沒送掉性命。」她叫他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一隻手說:「我的身上真像在上刑,可是完全值得。我只感到靈魂和身子都清洗了一次——經歷了這樣難熬的苦楚我所有的罪孽也就該得到赦免了。」
不過,他靈魂深處還是沒忘自己是窮人的子弟,對於這點和自己的不求人感到自豪。他痛恨富人的那種氣派,交際場上那些女子的虛假架子,素雲便是一個代表。他也氣惱環玉所代表的那幫政客的虛偽和說話兜圈子。這種嫌惡他始終沒有消除。
婚後莫愁和立夫在家住了些https://read.99csw.com時候才去日本。她在這座房屋裡長大的,不同的是如今她成了這裏的女主人。每一塊磚,每一個踏步,每個椅角都是她熟悉的。現在有她夫婿、婆母和環兒住在一塊過小家庭生活——再理想不過了。
「就叫他孝夫,那孝是去聲而不是上聲的『小』字。」木蘭說。
莫愁說:「我的確願意再生一個小夫。」
立夫對馮舅媽的態度是熟不拘禮,使她十分傾倒。馮太太是舊禮教下成長的女子,謹言慎行。同大姑姚太太住在一塊時雖然已很熟悉也從不逾矩。如今和立夫一家同住就完全不同了。這種情形很難言傳,是前所未有的,她弄不明白。立夫顯然拋開了一切禮教,卻能與他們和諧相處,然而無論怎麼熟悉卻從無粗俗卑劣之處。立夫的母親屢次為兒子的打破規矩道歉,馮太太總是說她根本不覺得有何逾矩之處。優良的舉止同別的許多事物一樣,是精神上的,立夫固然打破一切陳規,舉止方面卻絕無可以指摘之處。他不過是順應自然行事。因此兩家和睦相處,彼此都有好感。
莫愁告訴大家陳媽的事:「她的身世我聽了以後夜裡都睡不著。現在我知道了做母親是怎麼回事。立夫,你慶幸的是你有個好母親,可這裡有個了不起的母親。」
「因為別處她去不了。她主要去城南,那裡多的是兵。她說:『只要他在,一千個裡我也能認出他來。』當初,革命過後她在村裡等他回來。後來她丟下村裡的農舍說要上京里來,因為大兵都經過北京。她四處尋找,攔住年輕的大兵端詳他們的臉。他們笑了,問她要幹什麼。看來是石沉大海,沒處去找。可是我不敢對她說,因為她全靠這點希望活著,我怎麼忍心奪走她這一線希望。她活一天就一天不會拋開那點希望。」
到家后,莫愁發現母親病勢更加沉重了。她只指指自己的喉頭和胸部,說不出話,看著實在凄慘。他們把素同找來看病,徹底檢查過,也說不出是什麼病。僕人都說她是「著了鬼」——多半是銀屏。迪人咒母親的話應驗了。現在她不讓銀屏的兒子小博亞走到身旁。她雖然就這麼一個嫡孫,卻好像見了他有些害怕。孩子這麼小,聽到說自己的母親是鬼不禁狂怒,誰說這話他就跟誰頂。他已經知道自己是這個姚家的長孫,有朝一日便是這座王府園林的主人。他長大后要成為大人物,為母親雪恨,把她的遺像供在忠愍堂正中。他恨奶奶。小小年紀便想到這許多,所以他往往神情嚴肅。
「為什麼?」
木蘭提出來,讓陳媽去侍候老太太或許大有用處。這在莫愁是很大的犧牲,但她還是照木蘭的話辦了。老太太立即大有起色,因為陳媽懂她的意思,能同她談話。後來幾年裡陳媽成了姚太太不能片刻離開的夥伴,只有她去找兒子的日子才由珊瑚和莫愁來代替。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西后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后其實,而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陰陽互補
莫愁侍奉母親的飲食和湯藥,夜裡有個女僕睡在老太太房裡同她作伴。原來有一次姚太太聽說有個巫婆能召來已故親屬的亡靈附在身上。就乘馬車去看她,豈料回到家裡越發病重了,就在銀屏的牌位前上香。那巫婆向來不問主顧的一切情況,卻總能說對主顧的身份。姚太太要同迪人談話,來的卻是銀屏的亡魂,含笑稱她「太太」。姚太太要制止她,那巫婆已不省人事,直往下說。她說話的樣子和那一口寧波話同銀屏一模一九九藏書樣。姚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銀屏囑咐她好好照應她的兒子小博亞,因為他長大後會成為要人。
陳媽對立夫笑著說:「姑少爺,歡迎您回府。您不知道少奶奶受的那個罪呀,她坐月子的日子里我來伺候您。」
他要反問:「為什麼?」
「辛亥年的革命里她丟失了兒子。不知道他在哪裡,是死是活。我們雇她的時候,她說什麼都願做,只有一個條件:每個月要放她一天假。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去找我的兒子。』我答應了她。她就來到這裏做了已經三個月。她的活幹得非常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夜裡她縫呀縫個沒完,是給丟失的兒子縫衣服,明知送不到兒子手裡。她給我看過她做的一大堆衣服,攢下來幾個錢全花在這上面了。她說,兒子現在該有二十歲了,是十六歲時在北京東北面昌黎縣她們村裡丟失的。革命那陣子讓拉伕隊硬抓去給大兵挑行李的。我看過她給十七歲的兒子做的厚實的棉襖,又一件大一點的給十八歲的兒子,還有一件更大的是十九歲的他的。她收藏得好好的,到時候拿出來曬太陽。她說她知道哪年兒子該多高了,袖子該做得多長。剛才她正在給他縫一件藍布夏衣,找到他時有穿的,或者打聽到他的下落時寄給他。每個月有那麼一天,她早早起身到我房裡來,因為懷抱希望而容光煥發,說這是她歇工的日子,今天要找到他。晚上回來垂頭喪氣的,腿也拽不動了,還夾著那包衣服。她各處都跑了,東城、西城、北城、南城,有時還到過城外。」
立夫實際不受到岳父姚思安的極大影響。對於儒教,他實在是離經叛道的,尤其在儒家的克已和繁文縟節方面。姚思安介紹他讀老莊,老子的這一段話深深地印在他頭腦里:
她舅舅和舅媽住在西南角的院落里,過去是姚思安的書齋。
立夫說:「她怎麼會以為兒子一定在北京呢?」
後來立夫感覺到一件了不得的事,就是莫愁像水母那樣黏住他,包圍他。柔軟的水母不時改變其外形來適應他的種種願望和怪僻,同時保護他不受外界的侵害。莫愁的無限耐心,無限適應性和無限的忘我精神震驚了他,他的舒適和他的幸福就是她的法律。他覺得這個女子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他和他的前程上了。
這個夏季過得心滿意足。立夫往往黎明即起,離開妻子芬芳溫暖的肉體到花園裡清涼的夏日清晨的空氣里去,感到他要擁抱這個大地,享用今生。莫愁也起身很早,給嬰兒餵奶,再過去見過父母。她父親也是早起的,翁婿倆往往並肩在高大的樹木下面緩緩散步之後才去進早餐。長衫的下擺都被草上的露珠沾濕了。真像詩人陶淵明說的:「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我從沒有這麼想。我聽起來不像別的,就是小夫。你看怎樣?」
分手時她忍不住抽泣了。最後一句話是:「自己多多保重,要吃好。別盡想省錢。什麼時候缺錢就寫信告訴我。」
做父親的答道:「立夫行了,莫愁比你還要節儉。你花兩千塊錢辦到的事你妹妹只要一千就夠了。你那時候我是擺闊了。」
陳媽走出之後莫愁說:「這是個難得的女子,懂規矩,心地慈愛,待人接物再得體沒有了。不用你告訴她做什麼,她來了以後這個院落里一切都井井有條了。她對我說話那口氣就好像我是她女兒。」
結果做父親的給了莫愁一萬五千元現金,價值約五千元的蘇州的一所茶莊,外加幾千元的嫁妝。加上婚禮費用,總共合到三萬元左右。莫愁也就滿足了。她用一筆現款能辦的事要比價值倍于這筆錢的珠玉古玩所能辦到的還要多。
立夫說:「說不定他只是個可憐的獃子,母親眼裡看個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