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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章

木蘭和孫亞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事,他倆迅即回頭去看素雲,素雲不敢抬眼。
「我爸爸有許多鋪子。我們不妨向他提出盤下一家茶店或者藥鋪。什麼店都行,哪怕扇子店或者杭州那麼多有名的剪子鋪中間的一家。只要不是當鋪,那我受不了。」
木蘭苦苦思索怎麼運用他們這筆錢。她的主意是孫亞可用這筆錢去謀個差使。她問孫亞:
素雲眼見那些銀行巨頭和退休官僚汽車來去,住在價值成千上萬元的新式別墅里,又見到他們的妻妾和女兒身穿最時新的晚禮服出入劇院和大飯店的舞廳以及夜總會,心下明白自己也該是那個圈子裡的人。鶯鶯掌管住環玉的銀行存摺以後就托環玉的好友、一個姓金的青年做政府公債和金條的投機生意。這方面的事情聽得多了,素雲對於各種公債的名稱和利率等等也很熟了。有一天鶯鶯在電話里聽到說自己一夜之間凈賺了九千元。
在老金面前素雲好像換了個人。她那高傲態度,社交儀態以及裝模作樣的勁頭全都不見了。想起來就煩的家庭,對於丈夫懦弱庸碌性格的氣惱也全都拋在腦後了。她又成了需要玩樂的少婦,有老金作伴,這一切全有了。老金對一個對於素雲的旁若無人的態度頗有微辭的朋友說:「閣下這話可沒說對。她是個心靈再單純不過的女子,很容易討好的。這些場面上的女子,不剝下最後一件衣服是不會知道她們心裏想什麼的。她們也是尋常的人。有時候戲園小散場后我送她回家她看去氣力都耗盡了,她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孤單的一個。想要玩玩就難怪了。你該看看她的真面目,就是晚間的一面。」
「什麼事?」做父親的用威嚴的京腔問道。
木蘭笑著說:「齊先生,久仰了。」聲音雖低,卻清脆動聽。
木蘭急了:「你不是想要離掉她吧?」
「當然我行,不過看什麼店?」
鶯鶯要環玉答應除了自己以外不準再搞別的女人時並沒有言明她自己不再有第二個男子。這並非不公平,因為他答應得太乾脆了,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她太了解他這人了。她要他答應的意思是他搞別的女人不許讓她知道。因此這兩位太太便常和老金一塊出入舞廳、戲園子和飯館。曾文伯當然早晚會知道。他倆在戲園子和舞廳里也遇見許多從北京趕來度周末享樂的京官以及幾個穿長袍的「大帥」,模樣古怪的前朝遺老:剃光了頭,卻戴上西式呢帽,手拿文明棍,身上卻是長衫。一二十年前這些人都是顯赫的清廷的重臣,如今他們的姓名已那麼生疏,只代表往昔那個時代了。鶯鶯悄悄告訴素雲這一位是當年的欽差大臣吳某,那一位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閩浙總督,素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不是一夥雜湊在一塊的遺老遺少嗎。素雲又得知自己不能生育,這便放心了。
「說實在的,我所求於你的本來就不多。老天爺免了我們的權勢和榮耀。你也許想不到,我可以做一個平凡的買賣人的妻室。我會給你做美味的菜湯!」
「多少?」還是做父親的問了。
「哥哥,我們請爸爸給你那筆錢。」
「我管緊自己的錢,不讓她再去做投機。我每月給她四百塊,也該夠了。我不明白做太太的怎麼每個月要花費三百甚至四百塊。」
那年九月十七老祖母死了,襟亞和素雲都要回京奔喪。老太太是無病而終的,只見她的頭從平滑的皮枕上垂下來,大家才知道她歸天了。
「誰讓你去做投機買賣,給家裡掙錢的?」
他不幸言中了。過了兩個月消息傳來,素雲蝕了一萬元,向自己母親借了一萬作抵,要他把這消息透露給父親,設法還錢。

曾太太喝命丫鬟都出去,然後說:「孩子,這事可同全家的名聲有關。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得制止才是。如果我早知道牛家的小姐是這樣的,決不會給你結這門親。你媳婦要是再不檢點些,准得送掉你老子的命。」
最後她一笑,說:「暗香,你上五台山去,怎樣?」
襟亞身穿他同美國工程人員打交道以後洋裝上衣和卡嘰短褲回到家裡,又瘦又黑。他瘦長的雙腿裹在沉重的羊毛長襪里好像不勝負擔。母親見他瘦成九_九_藏_書這樣,變成這副模樣,萬分心疼。他卻說他體格很健,已經喜歡上了山西的高山。他談了他的歷險情形,說他在山間小路上怎樣從驢背上掉下來,談他同幾位工程師一塊去實地勘探,住在帳篷里,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自己做飯。這種經驗整個而言對他是有益的;接觸大自然,接觸諄朴的農人使他對人生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新看法。他說工作還沒有結束,但是工程人員說產油的希望不大。
孫亞問:「那麼開什麼店?」
女士們個個喜歡他,叫他老金。他的兩腿好像不會累酸,也總是精神抖擻。他會訂筵席,開房間,籌辦郊遊。太太小姐們晚上無事可做,感到無聊時就打電話給老金。夜裡無論什麼時候,他只要接到電話就丟下妻子趕到這些女士的房裡來了。
「你幹得了什麼活?」
他深深嘆了口氣,又摸摸領子,好像這是個象徵性的枷鎖,木蘭和孫亞非常同情他。他突然直接對木蘭說:
一天晚上,曾文伯躺在客廳里的卧榻上把全家人喚到面前,有話要對兩個兒子講。他開口道:「襟亞,孫亞,你們的奶奶過世了,父母也老了。多虧祖宗保佑,我們總算過了這些年的太平日子。我撒手西歸時見到祖宗也沒有什麼愧對他們的事。我留給你們的雖然無幾,也夠你們不至於挨餓了。在錢莊里我們家總共有十萬元不到些的現金,這筆錢是我多年來在你們母親相助下克勤克儉積儲起來的。我沒有搜括過老百姓,只是收下以為官的身份自然會來的那些。比起前清時候別的官來我或者可算腐敗的,可是同民國手裡的官一比我自問是清廉的了。」對民國官場的抨擊引起小輩們的一笑。「現金之外,現在我們只有這座房產,一家大約值一萬到一萬五的綢緞鋪,鄉間的土地沒有什麼收入,稅太重了。我讓你們知道這些事。開銷很大,這次喪事少不了幾千塊。」他還沒說完,可是得停下來喘了口氣。
他感到自己兩面不討好,氣沖沖地拋下了妻子,去同弟弟談家裡的開銷狀況了。
「那麼你喜歡幹什麼活。」
曾文伯坐起身來,用他那長長的煙管擊地:「你這個小笨蛋!我有話對你說,正好我兒子也在,你也該聽一聽。你在天津同鶯鶯還有那個老金乾的好事別以為我不知道。大家已經在笑話我們家有那種醜事了。這裡有你的家,可是你在我這個家裡呆不住,你非去同那些小夥子鬼混不行,使得你丈夫和我們這個家都成為別人的笑柄。」
這時素雲出來為自己辯白:「爸爸,您聽到那些閑話了,我沒有做什麼錯事。在現代社會,同爺們外出也不是希罕的事呀。」
襟亞停了一會才說:「我要說的是,她在這個家裡怎麼也不會感到如意。我實說吧,她寧可從家裡分出去過小日子的。現在要辦奶奶的喪事,完了我又要出門。父母上年紀了。要是你們贊成,我們不妨向爸爸提出分家,我們搬出去,也省了那麼多是非了。」
「我們不必從頭再來一遍。我學的是做官,如今我不肯做官,所以別的什麼全乾不了。」
素雲不惜一刀兩斷,這才鼓起勇氣來說:「爸爸,只是手氣不好;我有交易所里消息最靈通的人給我出主意,他也給大總統的六姨太買進賣出的。」
突然間他怒火上升,說:「你倒要哭得這樣,我呢?你對我幹了什麼?讓人家笑我戴綠帽子!爸爸責備你是對的。你上了當,連我也賠上!你看曼妮和木蘭,她們怎麼都能好好在家裡,而你呆不住?」
他問:「你是誰?」沒等人介紹木蘭他就往下說:「不妨事!我想畫個嗓音像你的一位女士!」
老奶奶之死以及喪葬費開銷使得曾文伯全盤考慮了家裡的狀況。這些日子他患了一種全身乏力的怪病糖尿症,前清太醫稱為「消渴症」的,他常感到體內如焚,老是口喝,也常覺得飢俄,卻又沒有胃口,面色日益蒼白。水喝得越多越要解小便。白虎劑和人蔘湯都無濟於事。他因為兩腿乏力而經常躺在床上或者榻上。到後來他的尿里又發現糖份,醫生告訴他這是嚴重的消渴症,他的腎功能受損。曾文伯讀書甚廣,知道這種九_九_藏_書病由於西漢的司馬相如也患過而出了名,康復的希望不過十之一二。醫生要他不吃葷腥,同桂姐分房而居。因此他這些日子一直情緒低沉,感到絕望。
素雲說:「嚇!我們也像爺們一樣,會掙錢了。」
王八是京腔里最重的罵人用語。原意是忘了八德中的最末一項「恥」,後來在日常用語中又成為「烏龜」的同義語,便成了下流的罵人話,是當官的罵犯人和奴僕的用語。一家子坐在狂怒的老爺面前默默無語,而曾文伯也是氣喘吁吁。素雲挨了這樣的辱罵,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把有病的老人從卧榻上扶起來,攙進內室去,老人由狂怒引起的急喘還沒有停。公公一走,素雲立即停止啼哭,站起身來走出去了。曾太太坐著生悶氣,襟亞覺得在全家人面前丟臉,痛心疾首,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上弔是真是假,素雲總算達到了一部分目的。分家是分了,但是光在帳面上。她想搬出去另過的頭一個目標還達不到。大家庭的三房,由曼妮代表的平亞的大房在內,各得到區區二萬元和鄉間的若干田地,曼妮的兒子是長房長孫,分到綢緞莊做教育費,桂姐的兩個女兒各得五千元作為嫁妝。北京的宅第,父母在世時不分,以後變賣了只讓襟亞和孫亞均分。其餘的現金留在父母手裡,在曾太太固請之下,曾文伯從公款里提了一萬元補償襟亞的虧空,等於三房平均負擔。
「要是你繼承的是當鋪,那怎麼辦?」
木蘭喜出望外,說:「您當真今晚待價而沽嗎?我們就用兩斤酒今晚買下您吧。您說上哪兒就上哪兒,正陽樓還是秋美齋?」

他說:「我就算是個不中用的哥哥,不過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你們二嫂。你們大家不答理她,她才去找鶯鶯。」
木蘭說:「我們不知道。父親想必是外面聽來的。現在你還是去她那裡吧。」
孫亞問:「你這話當真的?」
環玉勸解他:「別著急。她們兩個管得了自己。老金又是我最熟的朋友,是個彬彬君子。」
分別一年初次會面,弟兄倆親親熱熱。在為老奶奶服喪的最初幾天蝕耗萬元的事暫不能提。不過素雲已對丈夫說起過了。他不明白素云何以要去搞投機。他接觸過山區的姑娘,忘不了她們的健美,她們挺立的體態,她們的自立精神和她們全無那種虛偽的推讓,而眼前的素雲,為自己的困境乞憐,只能惹起他的厭惡。
「我叫你別做投機買賣,」他那口氣之堅定是以前對她說話時從未有過的。「你不是有私房嗎?賠了就自己賺回來。」
「你不信?三百大洋一個月,哪怕一百,哪怕五十,都會使一個貧苦的農家妻子欣喜若狂。她會把我照應得無微不至,會對我忠心耿耿,會心滿意足,一天干到晚。成天為了不值一提的事吵吵鬧鬧,這哪是做人哪?」
「混蛋!」曾文伯罵起來了。「誰讓你去玩那個的——買空賣空!你這麼點頭腦都沒有?」他的京腔就像升堂的太爺,襟亞則像個受審的案犯。一時無話,密雲不雨。
她寫信給襟亞說過得很快活,老金是個極好的遊伴,她在交易所賺錢。襟亞嚇壞了。他怕出事,整整一天失魂落魄。他對邀他去太原的妻舅環玉說:「這個鬼地方,連像樣的飯店和戲園子都沒有。我在這裏豁出老命掙幾個辛苦錢,都讓素雲用來吃喝玩樂,到交易所去投機了。」
「我就把典當的東西全部退還,讓鋪子關門!但我喜歡別的那些店鋪。那些人好像都忙忙碌碌的。」
「什麼?」曾文伯喝問。
他兩眼緩緩睜開,一看到木蘭就坐起來,慌慌張張地找拖鞋。
她說:「孫亞,這回請你認真點。如果我們把這筆錢存在銀行,年息七厘,一年一千四,如果要付房租,根本維持不了。但主要的是你得謀個差使。我是商人的女兒,倒有平民百姓的雄心,你愛聽嗎?」
孫亞說:「就這麼行了。你別這麼想,那些全是新派的想法。我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些問題。那有什麼關係?不全是一家子嗎?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過我知道二嫂。至少我和木蘭認為你掙的錢你們全部留下。我們只花爸爸的錢。」
孫亞說https://read.99csw•com:「怎麼不要?一夜麻將輸掉五十元算不得一回事。她肯嗎?」
「我自己只有萬把塊錢,不想冒這個險,襟亞一個子兒也沒省下,你知道家裡的錢不是他能調得動的。」
素雲自己還以為她把丈夫推出去,為他拉各方面的關係是給家裡立了大功。她對鶯鶯說:「要不是我們拉他一把,他只怕還在內務部當個小京官。」
「正是!正是!」襟亞興奮地叫好。「這樣的女子還怕不能成為好妻子!我要像對待正宮娘娘一樣對她!」
「是這樣,我出門在外時媳婦在天津證券交易所折了些錢。」
「你也該知道知道。北京城裡到處都在談這事,你看怎麼辦?」
襟亞坐著傾聽,可是又沒有聽進去。他結結巴巴地說:「只要我……我……」

暗香只顧低頭用筷子喂阿滿飯。
大家奔過去,只見素雲躺在地上,房裡亂作一團。素雲因為在家裡所有女眷面前受了羞辱,感到見不得人,便站上一張凳子,把脖子伸進打好結的褲帶里,再把褲帶套進一根很高的床栓,然後踢開凳子。不料褲帶斷了,她掉到地上。冷香聽到聲響衝進房來,一看是這麼回事,就大聲呼救。一個老媽子進來見她只是暈了過去,可是還有氣。桂姐來了,曾太太和曼妮則躲了起來,嚇得發抖。後來得知素雲沒有死,曾太太和其餘的人才敢進來看她。已經把她抬上了床,二十分鐘后她哼哼起來,兩眼還是緊閉,不去理會四周的人和事。
可是隨後幾天里她終於說得襟亞相信讓她獨自承擔虧損是太不公正了,也讓襟亞想到分家時機已經來到,因為家裡的爺們只有他一個,責任不少,特權全無,趁此機會一定要分家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因此襟亞同意向父親談出此事。
素雲漲紅了臉,襟亞則摸不著頭腦,不免生氣,說:「爸爸,您都在說些什麼呀!」
齊先生並沒有睡著,兩眼沒睜開,卻以低沉的聲音說:「別把我也賣了。我不是鋪子里的。可是今晚我待價而沽,只要兩斤酒,一碟醬羊肉就行。」
「異想夫人,已經不少了。我們會有那福氣嗎?」
這樣不拘常禮,見面就熟地同大畫家談話,木蘭在邀請出口之後才感到有點唐突,不料在老畫家這是正中下懷。於是,在鋪子里神聊一下午之後,他們當晚同華太太和齊白石聚宴共慶新股東入夥。孫亞就這樣開始了經商的頭一天。
襟亞問:「說她在天津怎麼怎麼又是怎麼回事?」
木蘭說:「二哥,別冤枉人了。誰也沒把她當外人。你知道二嫂可不容易討好啦。」
「好吧,你去向爸爸交代。不干我事。」
襟亞突然像孩子一樣哭出聲來了。他放聲大哭,好像多年來心中的鬱悶和委屈,從來沒有說過也不足為外人道明,在母親面前統統化為瀑布般的淚水滾滾流出來了。母親看到兒子這樣,也哭了,當他孩子一樣樓在懷裡,說:「別哭了。我知道你很為難。我叫你爸爸出錢彌補這筆虧空就是了。你願意呆在家裡就辭去那個差使吧,我們不要你跑那麼遠去掙錢。」
鶯鶯說:「這隻不過開了個頭。袁大總統的六姨太還可以幫咱們大忙呢。」大總統的寵姬六姨太是著名的洪鈞狀元的親戚。
他簡直氣昏了,寫信去說他不能讓父親承擔這筆損失,馬上回京設法收拾。
孫亞和木蘭也過來勸慰。孫亞說:
出門那天他對孫亞說:
錦羅告訴木蘭說:「不是褲帶斷了,我看過的,是那個結鬆開了。」
「管她肯不肯,也該知足了。你以為我為了讓她有錢可以亂花就肯當奴才嗎?我自己花每個子兒都算了又算……你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我們不像你們倆口子……唉,婚姻真是個枷鎖,枷鎖!」
「喂,吳大帥嗎?有何吩咐?要我馬上來嗎?遵命。」鶯鶯和他在電話里總是稱吳大帥的。
素雲目視襟亞。襟亞幾經躊躇,終於鼓起勇氣說:「爸爸,孩兒有事稟告,請不要動怒。」
襟亞是告假一個月回家奔祖母之喪的,但因素雲的事在家呆了五個星期;滿五星期的時候他接到電報說,駐太原的美方代表問起為什麼辦祖母的喪事要五個星期之久,最好立即回任。
「這全是你read•99csw.com的夢想,異想夫人。你生長在富貴之家,因此小店鋪在你看來那麼富有詩意。」
「他姓金。」
於是襟亞走出去了,頭腦里充滿了彼此矛盾的思緒和情緒。他看見素雲在床上哭,想寬慰她幾句,可是她一言不發。
「他叫什麼?」
曾文伯從鬍鬚里發出一陣含糊的聲音。他轉頭問素雲:
木蘭和孫亞去見姚思安,他想了想,說:「只要你們願意,我在杭州的許多鋪子可以讓給你們一家。不過父母在世的時候你們可別南下。你們何不接過華太太的古玩店中的股份?她那裡買賣可興旺了,去年賺了五千元。」
木蘭丟個眼色給她說:「你可什麼也別說了。她要是真的弔死了,娘家少不得要告我們逼死了她呢。」
他的聲調使她大吃一驚。「什麼話!」她說,「我是想替你賺錢,虧了倒要由自己來貼!你真是黑心腸!」
「多美的嗓音!多美的嗓音!」老畫家說,兩眼還是閉著。「這嗓音我真想畫出來。」
各房可以動用自己名下的錢,也可以按父母的主意或者經父母同意拿錢投資。木蘭喜歡這樣分派,她和孫亞開始多方考慮如何運轉他們那一份。兩人心中倒暗暗感謝素雲。
「華太太還兼營舊書嗎?」
木蘭給他接下去:「這第三,她逃到五台山上一座庵里去當了姑子,對塵世死了心。沒想到後來遇見一個同幾個美國工程師一塊來的少年郎君,愛上了他,決定還俗嫁給他。」
「離婚?什麼時候她要離,我就離。現在難道不是貌合神離嗎?不過先別讓她知道……你知道我想娶哪一類女子?」聽聲氣就知道襟亞已經像是自由而又快樂的了。「我要娶的女子要有過一段艱難困苦的生活,譬如說,災年逃荒的,小姑娘時候就被賣掉了,賣去當女奴,吃不飽飯的。然而又賣給人家做小,挨過大太太的打。這第三……」襟亞還沒有想出來。
孫亞注視木蘭,木蘭說:「小夫妻哪有不願意分出去過的?可是有父母在。只要父母在,誰也不願拆散這個家,不能分家。」
「什麼都幹不了,異想夫人。」
他說:「她在家裡會惹起更多是非,江山好改,本性難移。」
木蘭說:「二哥,現在你該明白我同她為什麼合不來了吧。我們不妨再試試,使她在家裡能過得自在些,可是得有回應。當然,現在她有點難為情,但不久就會過去的。至少我不會提到過去了的事情。」
於是人人興高采烈,這個良宵就輕鬆愉快地度過了。
「哪兒能虧。金是交易所里消息最靈通的人,他還給六姨太買進賣出呢。」
「你怎麼啦?」木蘭問。
「大畫家齊白石。」
木蘭越想古玩店,這主意就越使她著迷。這活很清閑,顧客極少,光顧的人自身也同古玩一樣,在這裏東看看,西瞧瞧,聊上一下午。她在那裡會見到畫家、學者,她要是設立一箇舊書部就會見到更多的學者,同他們結交。
他嚷嚷:「我同她是無緣的了,我同所有富家小姐都無緣了。我要是有機會再結一次婚,你知道我要娶怎樣的姑娘?」他幾乎是自言自語:「在山西那邊,我見過多少可愛的農家姑娘,我娶其中任何一個她都會感激不盡的。」
「她折在官府公債上。」
談話還沒個結果。他們正在談的時候小喜兒喊著奔過來:「二少爺,二少爺!您在哪兒?二少奶奶上弔了!」
曾文伯見到兒媳同青樓出身的鶯鶯到處拋頭露面,招來一些難聽的閑話就氣惱,又聽到傳言說兩人在天津也老在一塊,就覺得這門親事是結錯了。
「住嘴!」曾文伯狂怒了。「如果你不知羞恥,我還要臉面呢。新派女子都是王八!」
「可以商量的。」
鶯鶯說:「你真不愧是財神家的女兒!」
走以前他最後一句話是:「我出門真是高興。說不定真有個姑子在五台山上等我。誰敢說!」
「不行,我不能讓她這麼干。你知道,老兄,我相信人的命運有好有壞。你玩交易所行了,因為你總是福星高照,可我不是那種有福之人。我覺得,我生下來就是災星當頭,幸運從沒有臨到過我。不是我說你妹妹不好,可是看看我這門親事,我得到什麼?看,我弟弟同木蘭過得多好。反正我總是不https://read.99csw.com對勁。我只怕你妹妹再幹下去就要毀了我。」
「那麼你管得了一家鋪子不?」
「古玩店多半也買賣舊書的,不過華太太的鋪子沒有。」
木蘭說:「哥哥,這會兒你還是去看素雲吧。讓她平息下來,告訴她家裡的糾紛總是可以解決的。一家人到底還是一家人,別把事情看得太了不得,只當已經過去了。」
「我要是有你這麼個賢妻,我不在乎苦幹之後把錢花個精光。至少我還能有點樂趣。可是現在我有什麼樂趣呀!」
的確,在遊伴面前素雲的心靈才是完全敞開的。她又成了小女孩,同尋歡作樂的朋友玩,久已失去的兒時的樂趣又嘗到了,她也恢復了一些童年的天真的甜蜜。所以,僅僅行樂的舉動也往往會使人恢復天性。只有老金還像是了解她。
於是那天晚上她們在飯店裡鶯鶯包下的房間里大大慶祝一番。金只念過一年大學,是自己苦幹,白手起家的人,善觀風色,八面玲瓏。切身經驗教導他要會交際,同什麼人都相處得了。他會說笑,會跳舞,城裡大小地方都知道,又總是心干情願地替女士們效勞。他煙抽得凶,不是一盒盒,而是五十枝裝的聽頭不離手,常定說今天早上才開的聽,現在只剩一半了。
這事辦到了,馮澤安說他留下目前股份的四分之一,因為鋪子賺頭還好,而把四分之三就是一萬五千元讓給孫亞,因為是一家人。孫亞把這事告訴了曾文伯,他也欣然同意。於是馮澤安帶他們去同華大嫂商談,華當即為富裕的姚家小姐要成為她的股東而得意非凡。
襟亞往下說:「可是還有投機虧空這件事呢,不該讓你們分擔這筆倒帳。再說,孫亞,你何不找個差使乾乾?如今我掙這麼些了。大家都花家裡的錢,我要是把我的薪資交給家裡,素雲要不高興,要不交,你們會以為我只顧自己。」
於是素雲開始起勁地幹起來了。頭一個月結賬下來她賺了一千五。
「當然要聽。」
鶯鶯說:「你幹嗎不入夥呢?你有自己的錢。早聽我的話,賺了四五千塊不是毫不費事嗎?」
孫亞和木蘭頭一天到鋪子里就遇見老畫家齊白石。他正在一張藤椅上打吨,鼾聲起伏,那大肚子一起一落,鬍鬚也隨之上下飄拂。木蘭以為他是僱用的老人或者華大嫂的親戚,便小聲問:「那一位是誰?」
木蘭說:「這個主意太好了。不過那裡的股份不是舅舅的嗎?」
「我願意做平民百姓,同政界沒瓜葛,也不要名聲,不要權力。就做個普通商人的妻室——吃穿用過,無憂無慮。這裡有家茶莊,別處有家布店,再有家小小的飯莊,你我就少不了好吃的。兩老過世后我們搬到帶小花園的簡樸的房子去住,誰也不會眼紅而起歹念。你有空時我們一塊去劃劃船。你知道我從沒有去過杭州,聽媽媽和紅玉講過杭州——留了個夢在我心裏。杭州的鯉魚頭是有名的。我們在西湖邊上買座房子,我可以學畫畫,我們的孩子都在杭州長大,我自己教他們。對今生所求不多吧?」
做父親的頗有把握地說:「為了我女兒女婿,他肯的。」
「你想舅舅肯讓出他的股子嗎?」
丈夫出門了,素雲感到寂寞,同婆婆也相處得不融洽,就儘可能多住天津。襟亞在每月總共一千一百元大洋的薪傣外加特別辦公費,其中六百元寄給北京的家裡,素雲說這是她丈夫的錢,非歸她不可。她不在家時曾太太就不聲不響地把支票轉寄片她。素雲回北京時偶而也到鶯鶯處住上一兩夜,感到在那裡很快樂,時常應邀出去參加牌局。
素雲問:「虧了怎麼辦?」
鶯鶯一笑說:「你這笨瓜,你說你們想搬出來分開過。這就是機會了。我有個主意。你就拿你那一萬塊出來做,賺了錢是你的。蝕了就告訴襟亞,要他向父親要錢。他若不肯正是求之不得,就要求分家。這樣你就有機會弄到一筆你名下的錢,完全沒風險。」
桂姐問他:「您怎麼不管一管?」
暗香帶了阿滿在一邊聽他們這番話,襟亞沒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以後木蘭注視暗香許久,好像一時不知怎麼把到這時為止還沒有串起來的許許多多想法串在一塊。
襟亞說:「一萬。她滿以為可以不費氣力給家裡掙點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