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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一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一章

素同姑且以為曾文伯指的女兒是愛蓮。他見過愛蓮,同她講過話,認為她是好逑;後來果然是她。
木蘭現在方知人活一歲長一智。杭州除了天然美景之外還是古來詩人和美人嚮往的勝境。杭州的傳統比北京還古老。在元代北京——大都——建城之前,這裏已是南宋的都城了。杭州的傳統同文學史的關係也比同政治史的關係為深。西湖上的兩條長堤,一系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所建,命名為白堤,另一條是宋代詩人蘇東坡建造的,稱為蘇堤。多少詩人和名妓住過杭州,行樂於此,終老於此。這裏隨處都有他們的故宅和墓地。木蘭決意在給長輩送了終,自己獨立過活時到這裏來住家,以實現她想過寧靜、簡樸的田園式家庭生活的夢想。
木蘭說:「我們就是來看日出的呀!」
木蘭又喚醒孫亞,打開房門。一股冷空氣涌了進來,和別處的空氣味兒全不一樣。她看到立夫早已穿好衣服站在院子里瞧那廚房。
點畫峨眉繡閣深,牡丹階上露華濃。
阿非得知姐姐要南去就說他也要去。這是紅玉出的主意。她想若能兩人同行是再妙不過了。這表兄妹倆一同圈在這個王府花園的家裡,日夕見面,花園裡的春季和兩人各自心裏的春意再加上幾乎是令人沉醉的愛情使兩人陶醉了。阿非的母親一心只想拯救自己的靈魂,又足不出屋,不可能注意到這兩人,不能言語使她更加集中注意于自己身體的需要。奇怪的是她水煙筒照樣抽,筒里的咕嚕聲和吹掉殘煙的聲音是她能發出的最接近音節語言的聲音。她不會寫字,因此誰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麼。姚思安雖然認為紅玉不是兒子的佳偶,卻又因為她的聰慧和嬌柔之美而十分疼愛。而且他也知道,給阿非另外做媒必定會置性格纖細衝動的紅玉於一死。紅玉的父母自然贊成這門親事,因為阿非是要繼承姚家產業的。因此這一對少年男女的親近沒有受到任何拘束。
阿非說:「我事事依她,怎麼還會吵嘴?」
桂姐笑著說:「木蘭,你瘋了。」
木蘭指著西邊的雲彩問道:「看到沒有,立夫?」
「看到了。」立夫說。
素同到時候就來看看他們。不久以前告訴他他患了糖尿病,用西藥胰島素治療非常有效。曾文伯肯服的西藥只有奎寧一種,而奎寧又由於非常通行而有個中國名稱金雞納霜,大家也就默許了。女子的頭腦更講求實際,因為她們沒有廣泛的、不可動搖的思想體系要捍衛,所以曾太太和桂姐都主張一試胰島素。他對於糖尿病這個概念和名稱都感到可笑,後來木蘭去查中醫書籍,給他看中醫也辨明尿里有糖份。他這才說:「這些我們當然都知道。」不過中醫書籍雖然提出各種處置方案,卻都語焉不詳,沒有很特殊的。素同的主意不是以職業西醫的資格,而是以這家子的友人的身份提出的。他說得斬釘截鐵,曾家終於聽從了,同意一試。
上一年秋天紅玉卧病約兩個月,阿非對她更加關心體貼。後來紅玉就不再上學了。大家懷疑她是肺病。疾病纏身使她想得更多,想得古怪,也使她更加緊抓人生,想從中擠出最後一滴幸福。她對於健康羡慕不已,也對偶然間被秋風吹進屋裡來的落葉傷感不已。她要阿非到外面去采最美的秋葉來壓在床頭的書桌上的書本里。疾病又使她對於自己和閨房產生了種種難以討好的習慣。少見的是,蚯蚓之類以及有時飛進屋裡來盯在她花瓶中插著的花朵上的小蟲等都會使她害怕。她要求伺候她的女僕只能穿新衣裳,她母親對她的要求反正是百依百順。今年開春以來她大有好轉,便又渴望去兒時的家園走一趟了。到杭州一游,同阿非泛舟西子湖上就是實現夢中的幸福。
在中國,只有東嶽泰山有如此寬闊舒適的石砌登山大道。
「升起一半了!」
但木蘭總不免尋思簽文的含意,芳香兩字總使她想起暗香。
木蘭也沉默下來了。三人就在附近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同石碑一樣無語,好像他們也成了無字的碑文。
木蘭強調說:「不,那決不是愛情!」
「去他的日出!」
麗蓮跟著下了水。孫亞過來把木蘭攙到淺水裡,木蘭笑著,步子不穩,有一回幾乎摔交,是孫亞趕緊拉她起來的。轎夫他們看著好玩,大笑起來。立夫捲起褲腳,坐在大圓石上看這一切。他覺得這是極難得的。因為新派女子在海灘上洗海水浴還是多年以後的事呢。有個轎夫喊道:「太太,洗個澡吧。只有你們城裡的太太才怕水呢。」
木蘭又談到素丹。她現在離了婚,住在北京,靠離婚判決中的贍養費生活。她離群索居,不去參加哥哥的婚禮,也不外出看望親友。
這使紅玉頗為驚異,她想自己的事,又想到這位表姐,心緒紛亂,就這樣入睡了。
木蘭說:「立夫,你該打個電報給莫愁叫她來,我們可以在這裏住上一星期。」立夫只是笑笑。
「我記得的。」他說。
他們在清晨的大氣中站了半小時了。
杭州城使木蘭完全著迷了。這裏沒有北京的富麗堂皇,而是柔和的,引人入勝的,細緻精巧的。這是個湖畔城市,周圍環山,山上有廟宇和古塔。看過北京再看杭州就像豐盛的筵席之後嘗一杯特等龍井清茶。北京的美景之中木蘭最喜歡高亮橋和什剎海,兩處的田園景色令人想起江南。這裏已是杭州,地處江南,具有江南的柔美清秀。頤和園裡的昆明湖是豪侈的西太后花費人工開鑿出來的,不過是西子湖的縮影,這裏卻是西子湖本身。頤和園裡的昆明湖固然九-九-藏-書金碧輝煌,比起西湖來卻好似影子比本人,洋娃娃比生氣勃勃的秀麗少婦。西湖又稱西子湖,孟夫子說到的古代最出名的美人,總是讓人想到一位儀態萬方的江南美女,風和日麗的日子笑靨迎人,煙雨迷濛的天氣雙眉緊蹙,同西施一樣,煙霧濛濛的湖面更加引人入勝。垂柳披拂的三潭印月等處看似飄浮在灰濛濛的霧氣之中,別具一種魔力。誰也說不出山巒升高到雲端呢還是雲霧沉降到山上。
「又這麼古。」木蘭說。立夫還是沉默不語。
立夫答道:「她不是我太太;是親戚。」
紅玉站著瞧他們,想起了木蘭說的關於愛情的一番話。
「曾老伯,能高攀尊府,實在不勝榮幸。」
一行人共有七頂轎子和兩名挑鋪蓋的伕子。天上多雲,這是大家最慶幸的,尤其是轎夫挑夫他們。路旁山澗里屢屢可見被水流磨光的巨大圓石半露出水面,像大水牛或者河馬。
他急於出京是因為袁世凱的稱帝野心已經公開,四境亂事起來了。蔡鍔將軍假裝沉迷於妓館,逃脫了袁世凱的監視溜出北京,於民國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雲南宣布起義。二十一條的命運也隨袁世凱的倒台而註定了。到處都有密謀起義之事,連北京也不免。因此曾文伯決定應暫時避開。第二年夏天袁世凱事已敗,幾乎立即死去,這是個野心破滅,心灰欲絕的匹夫。
現在她向木蘭承認:「不知為什麼,我總怕得不到他。每當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我倆無比幸福。我在想這是太完美了,難以持久。」
但除了紅玉誰也沒有見過。
木蘭也要求:「去吧,我們走過天街的時候回頭一望,背後是最壯麗的日落景色。」
立夫站著注視木蘭坐在那裡對他說話,實際上是對自己說的。她在柏樹下面低聲說話,不疾不徐,人又是美貌出眾,她輕柔的聲音溶入柏樹林間的微微風聲中。微風把她的幾縷頭髮吹到額前,她用手指往後掠去,可是帶上柏樹芳香的微風又把髮絲吹拂過來了。
「去吧,只有幾步路。」立夫說。
因為現在曙色已經照到裹住群峰的雲層上,那堆堆白雲好像服從太陽,也漸漸被山間的微風吹著走,一動就沉向山谷,像巨大的白龍在舞動。大地蘇醒了。
那一夜在湖上紅玉怏怏不樂,而阿非和孫亞興緻如常。麗蓮和桂姐都沒把簽文當回事。紅玉說看見遠處小船上有一對青年在說笑,後來一下子消失在霧裡,無影無蹤。有個故事說,明末有對情人雙雙跳入湖中,後來常在月夜看到一隻鬼船載著他倆出來賞月。這對男女永不見老,穿戴的還是明代服飾:男的總是灰藍衣服,頭戴皂巾,女的老是紫色衣裝,上有頭飾。據傳她是青樓女子,所以吹簫。
莫愁從沒有對紅玉講過這類戀愛的經驗,也許是講不出來;紅玉也從未聽到別的姑娘談起這方面的事。
袁世凱策劃帝制時曾親臨徵詢曾文伯是否願意入閣。圖謀恢復帝制的籌安會已經組成,但是曾文伯看到共和思想已深入人心,認識到這事的危險性,對袁稱病,避而不見。大總統邀他參加一次小範圍的茶話會時他去了,為的是讓袁看看他果真有病。這回木蘭陪了公公去,便有機會見到袁世凱。使她大吃一驚的是,袁的相貌同她父親何其相似!矮小的身材,眼睛下面的皺紋以及臉上顯示出來的鎮定自製的神情無不一樣。袁那次見到曾文伯果然蒼白消瘦,才饒過他。曾文伯這才鬆了一口氣。
紅玉雙眉一皺,隨手撕掉簽文,對阿非說:「你抽一張。」
「沒有,妹妹。」阿非承認。
木蘭說:「你真早。」
孫亞答道:「我只想一件事:吃晚飯。」
當晚他們乘上火車回北京去了。
但是孫亞因為體胖而走得氣喘吁吁的,說他只想坐下休息一會。桂姐指點茶房鋪床,麗蓮和紅玉幫她安排。只有立夫、木蘭和阿非走出來了。
他們去看唐摩崖碑,那是唐代刻的大石壁,然後回屋。在南天門過夜的轎夫已經等在那裡了。他們希望早點下去,以便當天再抬人上山。
過了中天門他們來到快活三。問起這個地名的來厲,轎夫說,過了那個陡坡就有三里長的一段比較平坦的路,遊客到此當然很喜歡。從這裏往上,景象更加雄偉了。遠處山坡上的松林被風吹得搖擺,發出海濤般的聲響。走完十八盤就看到南天門像高塔一般雄據在幾乎是垂直的山崖之上,條石砌成的路是崖間劈出來的。這時轎子只好斜過來抬,前面的轎夫居右,後面的往左邊。
巨大的圓盤一躍脫離了地平線,照亮了每個人的臉。木蘭看看手錶,只四點一刻。
人聲鬧醒了她,她看到窗縫裡透進曙光,覺得似乎一夜未睡。她搖醒了孫亞說:「天亮了,可別錯過日出。」
她終於發問了:「如果那個女子沒找到她的愛人,或者她愛人死了呢?」
木蘭說:「舒服極了。你要不是小腳,我一定拉你也下來。」
木蘭從沒有同這麼歡樂的一夥結伴登泰山過。兒時她見過泰山,也同孫亞爭論過泰山的事。立夫是第一次登山,木蘭能看出他臉上的興奮之情。
木蘭說:「這是因為你太愛他了。愛是永恆的創傷,沒法愈合的。一個女子愛上一個人就要失掉自己心靈的一部分。她四處尋找那失落了的一部分心靈,因為她知道找不回來自己就不是完整的,就不得安寧。她只有同所愛的人在一塊自己才能恢復完整;他一離開她又失去了他帶走的那一部分,不找到他她就不得安寧。」
阿非說:「干嗚?我們花幾個銅子倒讓那些和尚來放肆?」他不幹。
紅玉啐read.99csw•com她。木蘭幾乎沒有盡到監護人的責任,阿非差不多成天在她們的包房裡。紅玉開始擺出成年女性的持重模樣來。不過紅玉當木蘭的面同阿非說話還是同木蘭不在場時一樣自然。阿非的紅領帶亂了同樣給他整整,抬頭看他,高傲地一笑,領帶整好后她白|嫩的玉臂還要在阿非胸上擱上一會。
阿非這時正好開始放假,便獲准隨姐姐及紅玉前去。素同提前一星期去安排婚事,而她妹妹素珍則因為學校放假晚,要與同班同學的曾家姐妹同行。莫愁則不想奔波,說孩子太小,大熱天上路受不了,而且立夫也馬上要歸國。因此她沒有去。
木蘭說。「你讀了些什麼,給大家說說。」
木蘭含笑說:「那麼你還記得!」
木蘭趁愛蓮於民國六年結婚的機會實現了嚮往已久的同丈夫往南邊走一趟的願望。素同的母親住上海,有病不能北來;因此決定婚禮在上海舉行。桂姐送女兒去,而曾文伯的健康更經不起旅途和婚禮的勞頓。孫亞提出替父親跑一趟,木蘭就抓住這個機會觀光上海杭州。
孫亞說:「我們也不太清楚,先看到報上的消息。家裡一定受驚了。據說南河沿一帶全燒掉了。」
他竟沒顧上說哪個女兒給素同,素同也不敢動問,只說:

紅玉問:「我真的說過什麼傷害你的話沒有?」
他們在杭州收到立夫的電報,他已從日本回到上海暫住。孫亞回電要他來杭州,可是他複電說急於趕回家去,因此大家要他在滬上等候。來杭的第五天他們回上海去了。
「少爺,奶奶,再不起來就看不成日出了。」
他嚴格守制三個月,最初幾個星期甚至葯都不肯服。桂姐和曾太太輪流服侍他,而曼妮和木蘭根本不能踏進他的寢室,只是幫著煮湯烹茶,端張凳子坐在掛上廉子的門外聽候吩咐並且領會病情。誰也沒去叫素雲也來參加,她也就不來。
最後還是立夫打破沉默:「這塊無字碑其實說得真不少。」
立夫說:「你可記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駛入東海去求長生不老之葯么?現在岩石還在,他呢?」
木蘭走近碑前立夫站的地方,注視長滿乾苔的石碑,陷入沉思。她伸出手去剝掉一些乾苔,立夫說:「別碰!」
到了南天門大家下轎,從天街走向泰山之城玉皇頂去過夜,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出來迎接他們。孫亞吩咐開七個人的晚飯。他們站在四周有石欄圍住的極頂石上,這是泰山的最高點。大家進屋去等開飯的時候立夫問孫亞:「你累不累?我們該去看看秦始皇的無字碑。」
她下到無字碑邊上。這是秦始皇立的碑。他統一天下,登上帝位後到泰山來祭天,這是帝王的特權。為什麼碑上沒有刻字誰也說不清,有人說他突然得病,來不及刻上字就駕崩了。比較可信的說法是石匠不願讓暴君之名流傳後世,因此把字刻得很淺,年代一久就湮滅了。
木蘭卻再睡不著了。她聽到廚房裡的聲響——灶里柴火的劈啪聲和瓢子碰水缸的聲音。她起身輕輕踮到隔壁房間去,只見桂姐和兩位小姐還在熟睡,就叫醒了她們。回到房裡她點上油燈梳頭。她看看表:三點差十分。
木蘭說:「那麼我只希望你們倆在一塊一直快快樂樂的。」
立夫在車站接到他們。他稍稍見瘦,不過看去很健康。當晚大家在館子里為他接風。
「看那雲彩!」紅玉說。
原來立夫對於北京近日的事態比誰都知道得多。辮帥張勳是曾發動復辟,把滿族兒皇帝再次擁上寶座足足十天之久。立夫知道袁世凱死後實權掌握在段祺瑞手裡,復辟既已失敗,人人痛恨的親日派安福系就來掌權了。他談論政局的堅決和熱心遠比他對生理學的熱忱要高。
這個問題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問:「你指什麼而言?」
「今天早上的報紙說已經平定了。基督將軍的部隊佔據了天壇一帶。」
不久以後曾文伯從山東回京。他因死裡逃生而萬分感激素同,有一天便對素同說:「你救了我一命,我把女兒給你,你做我的女婿吧。」
不過,頑石、草木和沒有夢境的動物的夜固然是平靜的,在人類可不是這樣。民國六年七月十六日泰山頂上的一夜在木蘭是前所未有的興奮的一夜。他們的晚餐只有四樣菜:炒雞蛋、蘿蔔湯、炒藕片和香菇豆腐;飯食則是薄粥和摸摸。一路勞頓,山上的空氣又使人頭腦清爽,大家都餓了,吃得碗底朝天。遠處寺廟裡傳來鐘鼓聲使得這餐晚飯別有風味。飯後他們喝了味濃的山茶。立夫同孫亞談日本的生活,然後大家就寢。
「你總不能說日出是出乎意料的吧。」立夫說,「不是每天都有日出的嗎?」
夜幕迅速籠罩住他們。剛才金羊毛般的雲海現在成了遮蓋大地的灰黃色的一片。因白天的行程而睏倦了的浮雲來到了他們前面的山谷里過夜,使得高聳出來的一座座山峰成為夜的海洋中一個灰色的小島。大自然本身就是這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這是有點恐怖的安寧。
孫亞說:「是的,值得。不過我很想再去睡一會,兩條腿都發僵了。」
「唉,日出,日出!」他可不怎麼起勁。
曾文伯非常滿意這位快婿。所以素同婚前就帶他的女兒上街他一句話也沒說。他一點疑問也沒有就接受了新派的許多做法。他決定愛蓮畢業后立即舉行婚禮,時間是民國六年夏季。
阿非說:「天知道!每回都是她佔了便宜,還說是讓我的!」
當時袁世凱的政府已經因為歷屆中國政府從未蒙受過的重大政治恥辱而為人所不齒。日本威脅加利https://read.99csw•com誘,即暗示可以支持袁的稱帝野心,使袁世凱接受了二十一條,不僅攫取了中國的鐵路建築權和採礦權,而且得以合辦一部分中國城市的警察,還可以派「顧問」到一切民政、軍事、警政、財政和教育機構。中國從此受到奴役,淪為日本的保護國。日本已經在大談什麼「同出一源的亞細亞文化」了——意思就是亞洲的店主有個共同的市場,日本的武力征服並且掌管這麼一個大洲供日本的財閥、廠商和其他吸血鬼來剝削,中國工人便要成為這些唯利是圖的外國鬼子的經濟奴隸。這個外國新近拋棄了亞細亞文化的一切精華而染上了現代世界的兩大罪惡——商業上的貪得無厭和盛氣凌人的軍國主義。

木蘭笑著坐上一塊圓石,脫掉鞋襪露出白|嫩的雙腳輕輕浸在水裡。這雙腳是難得見天日的。
木蘭熱忱地說:「這回我們看了大地怎樣入睡,又怎樣醒來,值得吧?」
木蘭說:「多靜啊,連鳥鳴全沒有。」
雲里沒有動靜。後來粉紅色漸漸加深,轉為金黃色,而雲層也好像接到信號,從夜間的睡眠中醒來,伸懶腰,打呵欠。雲的上層開始移動,下層則顯出半透明的紫色魚鱗狀小塊。上下雲層一齊東移,堆成金碧輝煌的天上宮網。下面的一個個山峰現在輪廓清楚些了,沒有雲層遮蓋的大地則還在黑暗中酣睡。大約十五分鐘以後天際出現一條纖細的閃光金線;又幾分鐘后兩條霞光射入上空,太陽就在其後,雲彩又轉成金色,遠處的洋麵也亮了。山風增強了。突然間天邊出現一抹深紅,大家齊聲歡呼:「太陽,太陽」,歡迎這氣象萬千的莊嚴的日出。
紅玉說:「她們在婚前可是熱烈相愛的。」
「是的,那回我們也約好同去的。」立夫說。
麗蓮說:「我冷。」

早餐不久就好了。僕役說:「天還沒亮,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再出去。」木蘭要來熱酒,她和孫亞喝了,立夫則一滴不沾。喝了些粥暖過身子以後一行人便出門去日觀峰。紅玉有些咳嗽,阿非帶了一條毯子裹在她身上。
官府公款和私人捐贈幫助維持了登山大路的狀況。兩千年間多少帝王來東嶽舉行封禪大典;騷人墨客到此屢有名篇刻石留傳;由於歷史悠久,古迹和民俗都很豐富;朝山進香的人也有眾口流傳的故事。一路上設有遊人歇腳地點和路程碑,從距「孔子登臨處」不遠的一天門經過二天門即中天門到山頂的南天門全有。
「正是,我已經掃過了。」阿非笑著承認了。
「人生是不可思議的,是嗎?」木蘭兩手捧住臉,在沉思中說。
「全部升起了!」
曾文伯既是山東人,對這種種尤其切齒痛恨。因此看到母親按禮俗身穿前清誥命夫人的禮服入殮時曾文伯不免感到自己的那個往昔的世界也隨之葬入了棺木之中。於是他哭泣甚哀,幾度昏厥。桂姐和幾個僕人不得不扶他起來,攙到他的卧室去安置在床上。他一躺幾天,呻|吟之聲不斷。
木蘭進去穿上毛衣。孫亞則剛起床。
假假真真相幻混,芬芳過後總成空。
他們休息並進食,一小時以後啟程下山,到山下大約只需一個半小時。孫亞體胖,就坐進轎子,紅玉和桂姐也走不動。其餘幾個各拿一根手杖走下山來。立夫說得對,他們越往下聽到的山谷里鳥鳴的聲音就越多。
大家上了轎繼續出發,不久經過柏洞。這裏真是柏樹的叢林,茂密的枝葉遮住了天空,故有這個名稱。相傳嘉靖帝在此植柏樹兩萬兩千株,形成此林。木蘭想在這裏再事停留,但是時間不允許了。
「你帶個頭我就去。」麗蓮說。
從岱廟向上,風景越來越雄奇,越來越鼓起人的勁頭,青杉翠柏夾道,遠處峰巒上的怪石像千姿百態的蹲獸。過了水簾洞,他們看到頭頂上有飛瀑噴出銀色的水簾,水滴打濕了他們的衣服。轎夫挑夫在歇馬崖稍事休息,孫亞、立夫和木蘭就出轎走走,回首他們登山經過的盤旋山道。山澗里水流逗人,阿非脫下鞋襪去淌水,幾位少爺跟隨他下水,而木蘭、麗蓮、紅玉和桂姐則只敢在岸邊徘徊。
這時轎夫催他們登程了,說不然天黑以前到不了山頂。孫亞心想木蘭晾乾一雙腳怎麼需要這麼久。立夫先上了岸,注視她白|嫩的腳腕子,又纖細又光滑,她則根本不想把腳藏起來,反倒抬起頭來低聲叫立夫:「拉我上岸!」他照辦了,對洒脫而美艷的大姨不免有些心旌輕搖。木蘭的純真自然竟使有點難堪的場面變得美妙,立夫認為木蘭的心靈雖然不同常人,卻是同自己的信念一致的。
木蘭捕住了他那夢寐般的眼神中的表情。他在這無字碑上讀到的是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榮耀,他的朝代的迅速崩潰以及十幾個朝代轉眼過去的歷史的進程——可說是千百年歷史的完整圖表。山巔落日映照無言的石碑形成的黑影伸展到兩人的腦海里——這是對不斷流逝的時光的堅強挑戰。
遠在天際的東海上空露出的魚肚色漸漸轉為淺紅,逐漸看出一個個山峰了。北面看到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白帶子,別人說是奔向大海的黃河。
一個轎夫問立夫:「您太太多大了,看起來這麼年輕!」
立夫說:「這裏太高,鳥兒睡在下面的山谷里。可惜莫愁沒來看,她會看得高興的。」
木蘭聽到這話,頭一次有點臉紅。
「不害臊!」紅玉說。她又對木蘭說:「每回鬥起嘴來要不是我讓他三分,他還要狼狽。他自己還感覺不到呢!」
木蘭講得非常懇切,紅玉覺得她講的不止是一read.99csw.com般的愛的精義,而是別有所指的。她暫時住口,在那片刻的沉默中睡在上鋪的紅玉真想看看當時木蘭的表情。
且看群蜂終日繞,為誰辛苦為誰忙?
可是他卻尊嚴掃地了。他的尊嚴本來已被許多東西慢慢地破壞了。他不得不退出為官的保險圈而實際上成了前朝遺老。他又拗不過太太的固請而讓兩個親生女兒進教會學校念英文,英文在他是一無所知,也從不放在心上的。他責難新式的官立學校使得舊道德解體,認為這是失敗。他稱新時代為「無君、無父、無師」的時世,認為君、父、師三者是人生中權威和秩序的象徵。他檢查不了兩個女兒在地理、理化和歷史等課程方面的進展,而她們的國文又是被忽視了的。她們從未拿過毛筆,而用自來水筆寫出來的字歪歪斜斜,令人生厭,現在素同又說他的病中醫不行,西醫一定可以治好。素同西裝筆挺,中國話卻說得很差,不用古怪的外國化學名詞就說不清病狀。每到難處他總是說:「中文里沒有這個詞。」然而曾文伯還是敬重他,因為他穩重、沉著,除了國學之外什麼話題都能談得頭頭是道。
此行的印象在木蘭是永遠忘不了的。她意識到只要接近立夫就會快樂而滿足。他們在山巔一同欣賞了日落和日出,這與她在平原上看到的大不一樣。立夫默默地站在無字碑前的暗黑的身影,清晨的行程以及在柏洞的短時間的談話,無不充滿了精神上的奧義。她不知道那奧義是什麼,也無法用言語表述出來。可是她知道,經歷了這些及時抓住的愉快的瞬間她對人生是看得透徹得多了。
「去吧。」木蘭說,自己也很想去。
七月間乘火車回到北京,一路上夠熱的。於是決定在曾府的山東老家歇腳,觀光東嶽泰山。立夫、阿非和紅玉都沒有到過泰山。木蘭則想到山巔看日出,於是決定大家在山頂住夜。他們于上午十點左右到達泰安,休息了兩小時轎子才到,要他們午餐后立即登山。
木蘭問:「你們倆還吵架嗎?」
木蘭答道:「這種心靈上的事情誰知道呢?說不定她失去的那一部分一去不復返,也成了精靈。陽世的人和陰世的精靈似乎是不相往來的。但活著的情人同別人結了婚,陰陽就恢復平衡了。不愈的創傷因為有了替代而愈合了,可再也不是原來的。」
「這座碑這麼高。」木蘭說。一陣沉默。
紅玉同普天下的少女一樣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阿非如今已長成為高大英俊的小夥子,雖然是富家子弟,卻沒有被慣壞,對她又是一往情深,兩人住處連在咫尺。正當想要愛上一個人又被那人愛的時期,幾個少女能有這樣理想的環境?然而姑媽和姚家的姑夫怎麼一個字都沒提訂親的事呢?他們喜歡她嗎?還是姑且聽之任之?紅玉是個獨立不羈的才女,她把純真的愛傾注在阿非身上,倚仗的是她的魅力和才能,她不是那種因為別有動機而到處討好別人的人。她年輕氣盛又自信矜持,不屑於玩弄陰謀詭計。不管阿非的父母是否在場,她都是她的本來面目。她做不到的是裝出喜歡她實際上不喜歡的人。她不喜歡阿非的母親,她喜歡她那位姑父姚思安,在他面前卻偏要顯得她萬事不求人,惟恐旁人懷疑她諂媚未來的公公,這種固執是她的致命傷。她認為愛情純粹是自發的光明正大的事,而老輩人往往與某種企圖聯繫在一起,這是不對的。她愛阿非就主動表示,有時在老輩面前也不加掩飾,就未免太露骨了些,比起來,她討阿非父母歡心而花費的力氣連一半都不到。不過,從沒有公開談到訂親的事仍使她心裏七上八下的。
興高采烈的一群新派青年人於七月末從北京啟程。麗蓮和別人都認為阿非與紅玉要訂婚了,因而要略避嫌疑。而紅玉一路上活躍異常。木蘭權充紅玉的監護人,與她同一個包房。紅玉不肯吃藍鋼車上的西餐,阿非就進進出出為她另叫蛋炒飯。她甚至叫他替她開箱拿東西,他則以這類無微不至的效勞為樂。
木蘭對她爸爸的幾家店鋪很感興趣。一連幾個半天都同店鋪的經理談話,那幾位經理也殷殷款待她們。其餘光陰就消磨在悠閑懶散之中。入夜湖上籠罩了茫茫白霧,他們在小船里享用水面上的微風,傾聽遠處別的青年男女在各自船上唱的情歌。
孫亞說:「都是那些和尚騙錢的,誰信這玩意兒!」誰知紅玉為了好玩也去抽了一張:
五分鐘以前木蘭的心還是高昂興奮的。這時她已平靜下來,卻又產生了莫名的悲哀。外表的興奮已落入翻滾不已的胸腹深處,她的頭腦是無法察覺的了。她拖著疲倦的兩腿走上石級,想到生和死,想到有激|情的人生和缺乏激|情的石頭的一生。她意識到此刻不過是永恆的時間長流中轉瞬即逝的一刻,但這一刻對於她卻是可紀念的——本身就是一種完整的哲理,或者說是關於過去、目前和未來的完整看法,關於自我和非我的完整看法。那種看法也是無言的。能說會道的哲人要表述那一刻的意義也會不知怎麼說才好。歷來的作家也找不出別的詞語來表達,只能稱之為「經驗」。
木蘭答道:「我認為,日出也是難以預料的……你這次回國也是……你知道,我有三回在山上遇見你……頭一回我們都還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媽媽,你也是爸爸了,我母親啞了。」
「看那金光閃閃的洋麵!」

立夫挪過來一個老樹椿,木蘭就在一個樹根上鋪了塊手帕當座位。她從沒有這麼高興過,不知說些什麼好,最後https://read.99csw•com她說:「這回比那回去憑弔圓明園廢墟更有意思吧,是不是?」
孫亞鼾聲如雷,木蘭卻幾次朦朧睡去又醒來,濃茶使她頭腦清醒,而兩腿和腸胃卻在熟睡。她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已入夢境。她在似夢非夢中想要解開一個難以捉摸的大結,就是造物主這個謎。她正在全力解開這個結的時候一陣山風震響了窗戶,又驚醒了她。孫亞依然在鼾睡中。
他們踱步迴轉時遇上剛上來看日出的一伙人。他們聽到說太陽早已升起未免有些失望。清晨好像靜得出奇,只聽到腳步聲和晨風吹動衣裾的聲音。
這時國家又有外患之虞。
曾文伯躺在床上,身心交瘁,最後只好按時服用胰島素一試。素同每次來都使他感到欣慰。他的胃口和健康都日見好轉,後來終於熱情地主動談起是這種現代奇迹使他得以康復,他對西方世界的深惡痛絕也多少減掉了些。
木蘭莫測高深地說:「岩石還在,因為頑石缺少人間的激|情。」
枝頭花笑漾春光,梅李爭妍隔院芳。
曾文伯在老母喪儀上的慟哭不僅是出於禮儀觀瞻之所需,而是發自內心的。老母逝去,自身有疾,素雲的醜聞以及自殺未遂都使他哀痛逾常,邦國多故,他熟知的華夏古國正在他腳下溜走,也更加使他黯然神傷。
不久向上面看到紅玉的轎子了,後面是阿非和其他步行的人;木蘭起身,有點惋惜良辰苦短,不過又覺得這良辰本身畢竟是完美無憾的。他們都到林子里來休息,過一會兒孫亞和桂姐也到了。大家再次啟程后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山腳下。一路上愉快異常,不知不覺中走完了這一程。
紅玉根本不考慮下水,麗蓮則目視母親請她准許。
「下來吧。」阿非喊她們。
現在雲彩在他們腳下了。木蘭站在無字碑後面的平台上,一手搭在阿非肩上,脖子後面的頭髮被高山上的風吹得飄起來,看去像個山靈。她正在遙望像灰色小丘的遠山和墨綠夾紫色的谷地。大地正在像魔幻似地變換顏色。向西木蘭看到夾雜了金絲銀絲的一片赤雲,就像斜陽照在老人頭上。立夫已經走下平台,站在變得暗了的無字碑下面。歷時兩千多年的碑高六米,長滿了枯乾的青苔。他仰頭看,木蘭優美的身影投在色彩絢爛的天空上,說不出的美麗。
「就是不可思議……我從沒有想到我們會有這麼愉快的一次旅行,可是不就來了嗎?……看這些樹。」她抬頭看看四周。「還有——我也不知道——太陽出來,大地就充滿人情味——凈化了你的五臟六腑,使你想對世上的每一個人都發善心。……你又回家來了。什麼事都是難以預料的。」
於是當晚紅玉就能向同一個包房的木蘭敞開心扉,談阿非,談她之所愛。她擔心的是木蘭會利用自己的影響同她父親一起促成麗蓮的事,現在才感到木蘭是願意幫她一把的。
曾文伯的推理到不了這麼深遠之處。但他明白外敵侵略和炎黃子孫做奴隸的威脅。這情形他早在民國四年就看得十分清楚。頭一年世界大戰爆發,日本趁歐洲的混亂局面奪取了德國租借地青島,然後強佔膠濟線,把勢力延伸到山東的心臟地帶;在二十一條中,山東更公然被標之為由日本獨吞的最近和最大的一塊禁臠。
「我起身有一小時了。夜裡冷,我睡不著。他們起身沒有?得快點。」
立夫向木蘭問起她母親和莫愁以及那嬰兒。木蘭告訴他她母親的怪毛病。
又過了幾個月他可以起床走動了。他決定把老太太的靈柩歸葬到山東的祖墳中她生前準備好的墓穴里。
婚禮舉行過後一對新人留在上海。木蘭在上海跑商店,買了些絲|襪之類的東西就同孫亞、阿非、紅玉以及麗蓮桂姐母女上杭州去了。火車四小時就到。她們在湖畔的老屋裡度過了美妙的五天。老屋離岳王廟很近,一間靠馬路一面朝西湖,幾幢房屋都建在沿湖幽靜的角落,並圈入了一點湖面作為水池。
梳完頭她又睏倦欲睡,可是廚子來敲門了。
不知怎麼的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塊,談了一路。這不僅因為立夫剛回國,還因為他們有那麼多可談的。兩人都輕鬆愉快,健步如飛,因而常要停下來等候別人。孫亞在快活三下轎同他們一塊走了一陣。木蘭上轎從中天門坐到回馬嶺,她在那裡又下轎來同立夫迅步前行,很快就把其他人遠遠拋在後面。這時只有他們倆在一塊了,木蘭談話和走路的興緻從沒有在這個晴好的一天同立夫並肩走下山時那麼高。她有對妹妹的愛和對立夫的信任作為保障,同時也因有此難得的與立夫兩人同行的經驗而高興,因此誰也不說要等一等後面的人。走到柏洞時才因樹蔭下涼快而停下休息,等待其餘的人。
木蘭說:「你把四妹服侍得多麼周到。你像你大哥一樣,是女孩兒家的良伴,只是他獻殷勤的對象選錯了。今天早起你已經擦了三四次窗檯,一會兒還不拿起答帚給她掃地去!」
立夫說:「哦,是細胞如何成長,以及蟲類。」一句話帶過他專攻的生物學。他不像別的大學畢業生,不大願意談自己的學業。他又問:「辮帥張勳復辟是怎麼回事?」
「我現在不冷。」紅玉說著把身上的毯子拿下來交給麗蓮,阿非幫著裹在麗蓮的脖子和兩肩上。
一天下午他們去游月下老人祠。桂姐看著好玩,為麗蓮的婚事求了一張簽,那簽文是:
紅玉是既高興又擔憂。她十八歲了,阿非十九,姚思安和姚太太誰也沒有提起訂婚的事。這就不能不使她納悶。她自然不能說破阿非父母的那種令人生疑的忘性。他們什麼表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