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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二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二章

莫愁的常識也不斷影響他。
「可不是!可不是!」立夫喊道,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孩子都嚇哭了。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老先生是螻蟻都不肯傷害的彬彬君子,卻以他的兼容並包的方針把北大辦成了勢不兩立的新舊兩大陣營自由爭論的場所,那時的北大真可謂生氣勃勃,因為有真正的自由。譯述過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和司各特《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等歐西作品的林紓即林琴南是復古派的首領。老學者加才子辜鴻銘全力擁護東方文化,是這一派的又一首領。林琴南有長信斥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流之言」,把文學革命比作洪水猛獸,危害社會。文學革命運動也有四位健將:陳獨秀、錢玄同、胡適和劉半農。錢玄同戴深度眼鏡,害怕女人,害怕狗,回擊復古派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胡適教授為新近回國的留美學生,講話和著文都不失其教授派頭,是典型的英美式待人接物的態度和紳士風度。他認為這還算不上革命,僅僅是進化的一個步驟,他用泰西最新的學說來增強運動的威望。陳獨秀和錢玄同兩教授都是留學日本的,風度不如西洋留學生,以攻擊和辱罵來為革命派造成聲勢,震驚了舊派,青年人則大為高興,文學界為之騷動了。
立夫說:「你不能就這樣走!呆在這裏。我們來幫你找她。」
只有姚思安一個人的看法不同。他總是在言談里要立夫認識改革的必要。
轉眼芳菲成夏果,
男性成員有孫亞、襟亞、立夫,巴固和阿非,老輩的有姚思安、傅增湘以及木蘭拉進來的畫家齊白石和作家林琴南;這幾位都是無憂無慮的樂天人物,喜歡同青年人作伴,常同他們一塊參加春季里的花事。
可是立夫大喊:「他們怎麼看不出這不是我的虛構而非把它看成『文學』不可呢!人人談論,都沒把它當做真人真事,好像陳媽多半不在世上了。就沒人想來糾正這種看法嗎?」
姚老先生又說:「就拿這個文學革命來說,許多人認為是正確的。為什麼?因為有正確的東西在其間。任何運動只有在時機成熟,所說的東西是許多人都感覺到了的時候才會發生。許多人覺得這箇舊中國必須推翻,不然民眾永遠不會有進步。人心思變,你毫無辦法,你也制止不了。有過分之處,但是別人說不出哪兒錯了,就維持下去。謊話出了法庭就沒有人去爭辯了;像油漆塗壞了一樣,自己抹掉就完事。你自己不是也要這箇舊中國能改變嗎?看看中國今天的局面!看看這個政府,還有那些軍閥,政客!」
舊中國整個被震動了。既是革命,還須震動全民。打擊了文言還不夠,繼而打擊束縛舊體詩的一切格律,打擊貞操觀念,攻擊寡婦守節,家族制度,「雙重道德標準」,祖先崇拜以至於儒家學說本身。這形成轟動。有一位激進派首領在一個寡婦的婚宴上發表演說,維護她的再婚權利,把儒家學說斥之為「吃人的禮教」,激進的青年人聽了高興。輸入的一些非常有用的東西之外還有大批跟隨進來的貨色,是西洋留學生竭力鼓吹的。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不僅有權希望,實際上是大有希望的。革命派把美國女詩人洛惠爾的自由詩(但這是攻擊真正自由的自由詩和真正無韻的無韻詩),山額夫人的生育節制,「民主」文學和「普羅」文學,易卜生、王爾德以及杜威,自由戀愛,男女同校,離婚等作為新的福音介紹過來,並且稍嫌過遲地痛斥纏腳、娶親、扶乩等陋習。
莫愁說:「這刊物真在全國捲起了浪潮。我們讀這上面的通信,聽那幾位教授在各自的教室里攻擊對方,真是有趣得很!」
他同素丹的婚姻可算典型。素丹如今是離了婚的人,靠離婚判決書中前夫留給她的那筆款項生活,現在又患了結核病。巴固聽說有這麼一個感到幻滅和悲傷的離了婚的女子就決定要給她的生活送去安慰。他不待介紹就上門拜訪,一見鍾情。他富有詩意的想象力把她變成了古代那些被善嫉的正宮娘娘終身打入冷宮的薄命女子的化身。他滿可以愛上一大批為他那白凈而軒昂的相貌所傾倒的漂亮姑娘中的任何一個,卻決定親近素丹。素丹已因投資不當而折了大部分現金,現在決定開一家煤鋪,因為她聽說這買賣好。巴固認為她簡直是在開玩笑。不料他到外地走了一趟回京以後發現她果然開了一家鋪子賣煤球,那不安之情非同小可,便立刻向她求婚,以便把這位絕世美人從煤黑子生涯中救出來。他還寫了一首感情奔放的《美人與煤球》的詩。巴固也因為追求素丹而認識了木蘭和姚家的人。
莫愁喜歡舉例而不靠講道理來說服人。立夫同她談困擾人的「自由戀愛」(當時僅僅指婚姻自主)問題時莫愁只說:「看素丹好了!」在莫愁,問題就算解決了。
「她現在伺候媽。這些日子她可來勁啦,我們好不容易才留住了她。她說她兒子回來了。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一定會的。新的軍隊開進北京以後下午或者晚上她一有空就請假外https://read•99csw.com出。你知道我媽時時要人照應,我們不能老讓她走開。可是晚上九點她伺候媽上床以後就出去,過了午夜才回來。她換上衣服走出,含笑自言自語,好像今晚一定會找到兒子。她手臂里總是夾個藍布包袱,裏面是一套新衣,一雙白布短襪,一雙新鞋。她要我寫了十幾張尋人招貼去貼在街頭巷尾。我寫了,可是你也知道,有什麼用。她哪想得到中國有多大!」
立夫回到北京時有莫愁在車站接他:白色的夏裝,正當華年,艷如桃李,神采奕奕。她一手領著他們兩歲的孩子,另一隻手伸出來歡迎他。默默地緊握他的手以示歡迎他回到永遠愛他的家裡,再無須別的表示了。環兒也來了,告訴他她已轉學到新文化運動開始以來改成男女合校的國立北京大學。
小說寫完以後他立即寄給北京的一家報紙,在文學副刊版上登出來之後轟動一時,新文學派評論家譽之為平民文學的第一個成就,老輩論者則贊之為母愛的動人贊煩,孝道的一課。有位教授寫了篇評論把這篇小說和唐代的若干敘事詩一起列入「反戰文學」,還仿照白居易和杜甫的詩風把小說改寫為「仿唐體詩」。
「你記得曼妮的丫鬟小喜兒嗎?你說她是天真無邪的不是?好,去年她懷上了孩子,現在早已嫁給那個男僕了。」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寫過小說,」莫愁舉起一個指頭直壓在上雙唇,立夫便小聲說下去,「我從沒有寫過小說,可是我要寫這麼一篇。我寫上她們母子的真名實姓和那村子的名稱。誰敢說?——也許她兒子還活著,恰巧讀到了,如果他識字的話。」
莫愁將信將疑地說:「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青山望斷子無音。
立夫只寫過文言文,寫白話文是新奇的經驗。在這炎夏他一連寫了兩天。他寫的時候莫愁感到極大的好奇,前前後後從他運筆看到另一張寫字桌上的顯微鏡,那是他回來以後常常使用的。她覺得同昆蟲打交道的差使要比動筆杆子太平得多。她看到立夫表情的變化,越來越興奮,十分緊張;他不聲不響地往顯微鏡里瞧上一小時那情緒看來是平靜的,只有一點悲哀和疲勞。
「我們連她兒子死活還不知道哩。」
立夫看了說:「乏味得很!」
莫愁聽到立夫在裏面笑:「我還要說她是天真無邪的。」
他說:「我剛才同你爸談你媽的病。我說讓她受一次驚或許會治好她的病——給她來一個突然的,或許會使她呼喊出來。不過要高興的事,不然她會更糟。」

「你給她寫的招貼怎麼說的?」
立夫問她:「你為什麼反對男女同校?」
回到自己的院落後他覺得自己那間屋子乾淨清涼。外面夏日的陽光耀眼,裏面的光線卻沒那麼強。他的衣箱都已搬到院子里,一件件衣服全拿出來曬了。兒子站在一旁以銳利、好奇的目光注視他許久才走過來。立夫看出,這孩子剛洗過澡,頭上身上找不出一處臟。
襟亞也經常不帶妻子而同這個團體的人玩得很高興。他從山西回家已有一年,因為那裡找不到油源,石油局也早已撤銷了。這次出門的經歷使他更加自信而穩重,現在他公然瞧不起素雲,夫婦二人已有默契各走各的道。暗香也常參加園中的聚會。在木蘭多方慫恿下襟亞和暗香也談得越來越親密了。暗香對這種情形又覺得好玩又認真看待,又明白兩人都恨素雲,從沒有婉拒過襟亞的親近。
「我在想是不是到報上登個尋人啟事。」

她說:「沒事我就和環兒一塊學。我還到北大去旁聽陳獨秀和林琴南的課。兩人的論爭非常激烈——你知道嗎,關於文學革命的。你的洗澡水要涼了。」
「『可不是!』你把他驚醒了。」莫愁埋怨道,過來把孩子抱起來拍他再睡。
第二天早上立夫問道:「怎麼沒見那個與眾不同的陳媽來伺候咱們?」
立夫是天生的激進派。這回回國來發現這個激進的中國同他去國時完全不同了。但是他沒有投身這場戰鬥,原因之一是他又是天生的個人主義者,不肯完全附和哪一派。他又習慣於力排眾議,他頭腦清醒,有判斷力,不贊成錢玄同教授對舊文學的排斥。他並不是不喜歡錢玄同這個人,因為錢同孩子那樣天真羞澀,所以對新的,現代的一切都抱有無限的希望。錢欣然同意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曹雪芹更偉大的說法,因為是一個歸國留學生說的。錢有那麼點精神病——這種類型有時能發展成為天才;他單獨住在大學宿舍里,有太太陪在身旁,一開口臉就紅,老是泛出天真的笑容。立夫不是崇拜他而是喜歡他。
「什麼有趣的新聞?」
莫愁答道:「你沒見她在媽房裡嗎?」
立夫說:「你相信他們大肆鼓吹的所有那些幼稚的玩意兒嗎?他們連祭祖也要攻擊。他們要橫掃一切舊的東西,他們甚至把『賢妻良母』低毀為喪失人格的觀念,妨礙女子本身的獨立發展!」
立夫說:「我們不是非讓你留在這兒不可。不read•99csw.com過你要知道我們願意你在這裏做,你隨時可以回來住。你要是找到兒子,帶他一塊來做。」
有個狗肉將軍張宗昌,嘴裏含支黑色雪茄,膝上坐個白俄姨太太接見外國領事,站起身來六尺六,褲袋裡一卷卷鈔票;兩天派了兩個人到山東同一個縣去當縣太爺,兩人一同上來稟告時竟會說「區區小事,自己解決得了」;不過他也深知來而不往非禮也,霸佔了良家婦女一定給丈夫派個官做做。
曾文伯把整個革新派稱為蠻子、「忘八」和大言不慚談論自己不懂的東西(尤其是儒家學說)的人(倒有幾分說對了)、還有一批主張政治革命的人說話夾外國詞,也是他討厭的。他對這一切深惡痛絕,因此請林琴南到家裡作客,木蘭高興了。
立夫的科學研究工作也就從此為人知道了。他便在北京師範大學就了個生物學教職,不過他沒法不被拉進作家圈子,也就不時寫上幾篇,莫愁為他擔心得時常失眠。
姚思安說:「讓他們去吧。他們要是對的就有些好處,他們錯了也無損於道。事實上他們往往是錯的,像在這個個人主義上。讓他們去斗個明白吧:事情要是錯了他們過一陣子也就膩了。你記得莊子的話嗎?『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只有一樣對的,就是道。可誰也不知道道是怎麼回事,道變化無窮,又返歸於道。」
立夫到家那天大家已忘記了陳媽的事。
立夫洗完澡出來了。
「誰啊?」話音里聽不出莫愁指男的還是女的。
立夫付了茶錢,跳上洋車回家去了。
立夫拿起一期《新青年》。
幾星期後,莫愁坐在北窗下蔭涼的地方做針線活,立夫躺在床上歇著,孩子在身邊。莫愁說:
立夫的激進思想也受到木蘭和莫愁的壓制。小兩口子時常一塊坐在燈下談論這些迫切的問題。兩人議論的唯一實際結論是他們都要多學些英文——這是打開新世界的訣竅。立夫在日本學英文的成績可說很差,他能讀英文,但是說不來,聽的能力不及他妹妹的一半,環兒並沒有留洋。

立夫看去有些煩惱,幾乎要激動得發怒了。這時陳媽露面了。換過乾淨衣服,頭髮也梳得很整齊,拿了一個大包袱,表情上有種無可奈何的決心和巨大的力量。
他問妻子:「怎麼,你在念英文?」
她搖搖頭說:「我非去找他不可。我知道他在這裏哪個地方。當兵的全回來了。」
阿非同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一樣崇拜新派各領袖人物。他反對孔夫子,贊成自由戀愛,贊成節制生育,愛打網球。
「你幹嗎不寫成小說呢?」
這番話點起了立夫固有的激進思想之火,他想的不再是自己的近親以及使他得以過這麼舒服的生活的人生體系。他設想出所有那些軍閥、政客的古怪模樣——由新舊社會裡所有最不堪的成份的醜惡混合而產生的奇怪標本。大地上再沒有比當時為獵官而風塵僕僕于京津道上還自稱是中國的統治階級的那批傢伙更加光怪陸離的雜湊班子了。如果說由急性子青年構成的年輕一代中有許多怪物,那麼老一代則是更加古怪的怪物。民國的既得利益一代,文的武的,正在利用皇清的崩潰來肥己。瞧他們的嘴臉!大塊獸肉上有淫慾和貪婪的印記,朦朧的睡眼,滿臉的愁容,縱然留了仁丹鬍子也不能使他們看起來像個令人起敬的現代人物。只能說,他們那副尊容連前朝的清官曾文伯和立夫看起來也是痛心的。瞧他們的雙腳:一雙雙外國皮鞋必定擠得他們腳痛,使他們跋行,雖然受罪卻是摩登了。他們也不知道文明棍的用法而是小心翼翼地掛在手指頭上,好像提一串魚回家,留神不讓魚碰到他們的綢衫。那幫官僚在集會上攝影的時候才好看呢。他們戴高帽子,系硬領。那些個軍閥身穿金光燦燦的軍服參加,可是又穿不慣,因為抓不著上臂的癢而罵娘,一拍完照趕緊解開硬領,拿下大禮帽露出那個蒙古高原直接傳來的大光頭。也有幾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回國的日本留學生或者親日的安福系政客,頭髮從當中分開,梳得一絲不亂,看去好像大有希望,好像決心救國的樣子。日本留學生十有九個學的是法政。老軍閥不學無術,有些連軍令都不會寫!他們大家全都祟敬孔子,事母甚孝,而且無不愛吃魚翅席。他們大部分抽鴉片,或者後來戒掉了。這是有缺陷,受到挫敗的一代人。走路一定拿文明棍,老的沒有舊學根底,新派又沒有新的社會覺悟,無不得意揚揚地在初建的民國的渾水裡摸魚。
莫愁贊成單一道德標準。因此她贊成《少奶奶的扇子》而全然反對《傀儡家庭》,也頑固地反對白話詩,至少反對當時見諸報刊的那些所謂詩。紅玉則革命派倡導的一切無不反對,尤其反對男女同校。木蘭贊成白話文,不過是《紅樓夢》里那種典雅的語體文,而不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口語,因為她愛讀林譯說部,也愛舊文學。她信仰孔夫子,不愛易卜生,贊成男女同校,反對娶妾,贊成祭祖,反對纏足。
「他叫什麼名字。」
https://read.99csw.com夫歸國時國家還是動蕩不已,因內戰而四分五裂。袁世凱的一敗塗地和隨之死去只是替手下將領的你爭我奪掃清了地盤。偌大的民國因不勝本身的重負而跌翻,落到了不相統屬的各省軍閥之手。他們彼此爭戰不已,百姓只能瞪眼瞧著。大軍閥打大仗,時間相隔長些,遠在西面的四川的那些小軍閥打小仗,間隔短暫。有些四川軍閥的私邸簡直像宮殿般豪華。巧立名目,花樣繁多的各種捐稅有增無已,用來維持越來越龐大的穿軍服的烏合之眾。天災造成飢謹,哀鴻遍野,似乎蒼天也震怒了。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大小軍閥縱橫捭闔,百姓簡直無所適從。北京政府的措施不合各省軍閥胃口時他們就宣布獨立。在北方,北洋系軍閥也分裂為以國務總理段祺瑞為首的皖系和代理大總統馮國璋為首的直系。
巴固可不同。這麼一個才華出眾的作家,卻和孩子一般天真無邪。他不明白這一個個小團體勢不兩立所為何來。他甚至欽佩他那個團體譏之為落伍分子的林琴南。他對作家、政客和華年淑女一視同仁地交朋友——特別是同嫵媚動人的美女。
立夫去洗澡了。
北京大學現在是文學革命風暴的中心。這個革命就是在用白話代替文言來寫作這個問題上的激烈爭辯。過去用文言寫的文章現在改用白話寫了。讀這樣的文章,起先真好像看到一個農家新郎闖進眾位娘娘的客廳里去搶親——顯得那麼粗野、無禮又嚇人。旁觀者看來又是那麼直言無隱,有趣而差強人意。農家新郎用帶泥的靴子重重踩過地毯之後開始捲起來,那些娘娘因為打滑而驚叫起來。闖進來的鄉巴老中間有個人叫陳獨秀是頭頭,對那些娘娘粗暴無禮,另外還有一個幫凶則髒話連篇以逗外面圍觀的革命群眾的一樂。
木蘭對他說,最後那幾句厲害的議論不該這麼鋒芒畢露。不過立夫是個作家的名聲已經樹立。雜誌編輯紛紛來拉稿,以為立夫還能變出一篇那樣的佳作。
慈母縫衣獨倚門。
秋葉飄零繞舍飛,
事實上,立夫已經憑想像創造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農村少年並且注入了他自己的母子關係。他也生動地描繪了兒子被拉夫隊抓走的情景,令人讀後難忘。他用簡練的文句描寫了那個同兒子生離死別的母親一年四季坐在茅屋裡盼兒歸來時的心緒。那位教授把四季景色改寫成流暢的古詩:

曙色臨門子不歸。
於是,青年男女同坐一桌免不了多談情愛和政局才覺得盡興。姚思安睜眼注視自己花園裡這一幕青春戀情而聽之任之倒是意想不到的。他今生最後的心曲就是看到阿非能結上一門好親事。他對紅玉的體質頗不放心,擔心自己瞑目之後紅玉能否同阿非白首偕老。因此他不提出讓兩人訂婚,但也沒幹預兩人接觸。姚思安是等著瞧事情如何順應天地之道自行發展。
「陳三。想想,會有多少個陳三!」
陳媽說:「少爺、少奶奶,這回我要走了。這是我的一個機會。我已經等了他七年。現在說不定他在等我。我得去看看是不是這樣。我要是找到他,我們母子會回來,求少奶奶賞他在花園裡干點活。我要是找不到,就不回來了。我帶不了給他做的這些個衣服,存在您這兒。」
他說:「我在日本每期都讀。」
「我寫了姓名,年齡,哪個村的人,什麼時候抓走的,說他母親找他,寫上這裏的地址。我希望那一批兵從沒有走近北京,讓她總有個盼——靠那了盼頭活下去。」
姚家姐妹如今在北京很有些名聲了,被稱為「四嬋娟」,這是清初洪昇的一個雜劇,敘述歷史上的四美人的。這通常是指珊瑚、木蘭、莫愁與紅玉,也有人將曼妮列入而沒有珊瑚。這個綽號誰取的不知道——可能是巴固,一位剛從英國回來的青年詩人。他像彗星一樣突然閃爍在北京文學界,他憑可人的風度和橫溢的才華無論出現在哪個團體里都顯得舉足輕重。巴固似乎到哪裡都能發出青春的精神並且健談,他能使遇到的少女都感到自己是他的意中人。他把立夫、孫亞、阿非連同自己戲稱為「四聲猿」,這是明代徐文長的一組雜劇的名稱,包括四個劇,其中一個是《雌木蘭》。
他對莫愁只說:「我當然找不到她。」
茶博士說:「你說的是那個女瘋子吧?她老走這裏過,在大街上攔住一個個年輕人就問。」
雖然陳媽只伺候過立夫一個夏天,找不著陳媽仍使立夫深感憂慮。她的模樣總出現在腦際,使他時時想到戰亂給士兵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帶來的災難。
莫愁答道:「因為女生受的教育應該同男生不一樣,因為女生的人生目標不一樣。」
陳媽說了聲再見就邁開了那雙小腳走了。莫愁送她到門口,要她保重,早點回來。
不錯,新文學運動的領袖人物說得對,這樣的舊中國必須推翻。這批軍閥政客尊孔,新派諸首領則要倒孔,立夫同情後者。不過孔夫子要有這九*九*藏*書樣的追隨者也有點難矣哉。
立夫在裏面問:「什麼新聞?」
在小說末尾立夫敘說了自己在天橋的人群中四處張望時的心緒。他看到成千士兵,個個都是離家的遊子,都擠在那裡抓住片刻的歡娛。他們不全是一樣的嗎?在那樣的人群里已無個體可言。陳三的母親只要能看到她兒子不過是內戰從各自母親身邊拉走的千百萬兒子中間的一個就好了!「只可惜陳三的母親不知道這麼看,只顧去找,結果失蹤了。」
以木蘭為中心人物的這個小團體人數不少。民國七年春季他們常在姚府花園裡聚會,有時也組織到西山和遠郊其他勝境如長城和明十三陵等地的郊遊,兩三個星期一次,每人出一元錢。他們沒有預定的計劃,也沒有固定的機構,通常是珊瑚經手財務,環兒當文書。除了包括紅玉在內的姚家四姐妹之外還有曼妮、環兒、愛蓮、麗蓮、素丹,後來又有環玉的異母妹妹黛雲。桂姐有時隨她的兩個女兒來參加這種聚會,因為她喜歡這個美麗的園林。幾位年長的太太如曾太太、孫太太、桂姐、傅太太和華太太等則有時有她們自己的集會。
「陳媽。難道她從此找不到了嗎?」
桌上他那些書還是按原來樣子擺著,他看到另有幾本打開了的英文書和幾期翻得很熟的文學革命刊物《新青年》以及幾期北京大學學生出版的《新潮》雜誌。
「我盡全力去寫,當作對一個母親的頌詞。題目就叫《慈母》。」他想一會又說:「我用白話寫嗎?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寫過。」
大年夜飯杯空對,
不久以前辮帥張勳的復辟使北京頭一回遭到戰亂。復辟失敗后別的各路軍隊相繼開進北京,城南天橋一帶擠滿了各種名目的大兵。那亂勁也殃及立夫的家。
立夫和莫愁彼此望了一眼,莫愁進去拿了五元給她。可是陳媽不肯接,說沒幹活不能白拿錢。
還有一位將軍姓楊,夜裡進他當地的城門時對哨兵不報口令,而是一聲「×你媽!」下面的將校也都仿效,結果在那個城市這句髒話竟成了口令。
他甚至不準曼妮讀《新青年》,不過她聽到大家在花園裡談論的那些問題也確實嚇了一跳,尤其是節制生育。
立夫總括起來說:「新派的論爭很拙劣,舊派則根本不會論爭。」
「我真想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你身上有幾個錢?」
老先生的兩眼在眉毛下炯炯發光。他看去像個認識永恆本身的精靈,立夫在大學課堂里都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哲理。這裏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
「她在大街上也一定同樣抓住一個個青年人細看。可是你知道在別的事情上她都是很替別人著想的。」
春花歲歲到山村,
莫愁說:「你想辦法不讓她找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前天她來說她要辭工,我說:『你可別走,少爺今天回來。』你知道她怎樣?——她立刻容光煥發,去對你媽說:『孔太太,我兒子如果回來,也會有你們少爺這麼高了。』」
深冬日短影牆頹。
未婚少女中紅玉最美。老詩人林琴南和青年詩人巴固都對她非常關切。她在林琴南指引下開始認真學寫舊體詩。她住在園裡,又受到眾人的鼓勵,便開始寫仿明代傳奇的詩,這也影響了巴固。紅玉的母親不贊成女兒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因為她似乎有肺結核,盡情玩一天就要在床上躺七八天。但是看來有這園子,有這麼一伙人,尤其是阿非,她可謂幸福之極,因而要樂極生悲的。
到家以後他頭一個去見母親,她改變不大,然後去看卧病的岳母。老太太正坐著抽水煙,煙筒咕嚕咕嚕響,她還是發不出聲音。但老天爺對她還算仁慈;她頭腦已經遲純,關心的只是幾種簡單的切身的需要。除此之外她再無操心的事,因此也沒有煩燥了。除了她的久病之外,這個家可算寧靜無事,由珊珊和莫愁操持。姚思安和過去一樣從心眼裡喜歡他,翁婿倆談了許久,直到僕人來請他去洗澡的時候。莫愁給他準備好了水。
莫愁到他桌旁,拿起他已經寫好的來看,提出這兒那兒要修改一下。她說:「陳媽不是這麼說的。」他就改過,再往下寫。
陳獨秀教授是共產黨人,兼有議論家的犀利筆鋒和激進革命家的熱忱心靈。他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提出直線進步論,流光不可挽回,每一段年代,每一代人都不斷前進。光緒二十四年前後中國士人的前驅是誰?難道不是康有為梁啟超嗎?而當日的維新派康有為如今不是成了人所不齒的保皇派嗎?他甚至成為張勳復辟的骨幹人物。光緒末年誰是輸入歐西思想的偉大翻譯家呢?不就是林琴南和嚴復嗎?然而現在嚴成了大煙鬼,林不過是個可笑的老古董。新一代必定在上一代改革家和先驅者的屍身上開道前進。康梁和林嚴在各自的時代是有其貢獻的,然而他們的時代畢竟一去不復返了。陳獨秀的文章最後說:「同樣,我們這班今天的前驅者也要落伍的,十年後一定會被新的一代拋棄在道旁。我們樂意為後來人開read•99csw.com闢道路。」
「這真是篇小說,用你的筆。」莫愁說。不過她說到『筆』這個字時一種隱約的女性本能使她感到不該提到筆,因為筆和舌一樣,往往是取禍之道。
莫愁說:「當然,小說總是用白話文寫的。可是別用作家心裏以為是普通人用語的那種古怪的肉麻摩登語言寫。」
林琴南和巴固同在這個團體里出現需要說明幾句。林琴南反對整個新文化運動,巴固則是文學革命派的好朋友。木蘭和立夫都深深崇敬這位老學者和他富於詩意的生活方式,而林琴南也為有木蘭這樣年輕俊美的崇拜者而得意。巴固又是獨樹一幟的。立夫則是獨善其身者。他避開文學革命派里的領袖人物,因為他不肯附和那些在他耳邊高呼易卜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顯克微支的人。他雖然認識這些人,卻敬而遠之。團體多極了,有法國留學生的,日本留學生的,英美留學生的,各有各的周刊,互相攻評,都很活躍。某個問題提出來了,各家刊物無不熱烈參加討論。大家都是暢所欲言的,都鼓吹進步,都批評政府和舊中國。可是巴固的那個團體,主要由英美留學生組成的,寫起文章來必定賣弄學問,主張同段祺瑞政府實行英國傳統的「妥協」。敵對團體諷刺他們是英國式的「紳士」。他們的教授派頭,保守態度,貌合神離的進步面目以及遲早要參加政府的趨勢都是立夫討厭的。他有言在先:「他們遲早都要去做官的。」這話果然應驗了。原來教授式的賣弄學問不過是獵取總長或者諮議等等的手段,這表現在他們對當局的所作所為總是用統治階級的觀點予以掩飾或為之辯護,例如在段內閣賴以維持的唯一辦法西原大借款問題上。立夫寧願同現在這群作家交往,他們大多數沒有出過洋,而以譏刺這些「正人君子」為最大的樂趣。
這些日子在姚家是歡樂的。一批樂天的親友,其中許多是對文學感興趣而被認為是新派的青年人。他們閑談時事和各派作家對新文學的種種看法。
「咱們得幫她一把——是不是在報上登個廣告。」
但是在感情上,木蘭對於舊秩序的想象中的忠誠與莫愁憑常理批評新道理對立夫的影響是同等的。木蘭自幼崇拜林琴南這位老翻譯家老作家,至今還為他傷心。因為忠於他,她對於革命派就責之也嚴。立夫是懂得文學之美的,也就同樣產生這種感情上的忠誠。林琴南已是老人,鬍子不多,說一口福州腔的拙劣京話,聲氣輕柔。他在曾府上不來爭辯這兩個問題,他在這裏就是感到稱心、舒適,曾府好像失敗了的事業的據點。在這裏不須爭辯,只有諒解。這裏對於那種事業有種無言的莊嚴情緒,影響到大家的判斷。木蘭和立夫感到在這裏哪怕心裏不以為然也是褻瀆神明的。
姚府中的意見也是各不相同。打倒的偶像是不是多了些,涉及的問題是不是多了些。姚思安贊成改用白話文,但是反對廢除家族制度,可又贊成寡婦再嫁。珊瑚守寡多年,開玩笑似地說:「只要有人願意娶我,我就再嫁。」
陳媽拍拍裏面衣服的口袋說她有兩張五元的鈔票和兩塊光洋。
莫愁從外面向浴室里喊:「立夫,你要聽一則新聞嗎?」
「她不是瘋子。她是在找兒子。」
「還不瘋?她兒子給拉夫去是前清時候,到現在還在找。不是像大海撈針么。就算人還活著,不也可以在天津、上海、廣州、或者四川嗎?有什麼用?」茶博士說完就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十分得意而又不失善意地結束這番話。
「有趣的新聞。」
「怪不得昨天她對我的舉動有點古怪。她抓住我的手,看了我好久,笑著。我不知道她想什麼了,可是她看我的樣子非常奇怪。」
「我看到的。她怎麼在那兒?」立夫問。
立夫說:「你可別再讓她這麼著了。找不著兒子她會瘋的。」
那一代青年是難以相信這班極端激進派的英勇領袖也會落伍的;也難以想象還會有比他們更激進的人。然而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又輸入了中國青年的頭腦,易卜生、自由體詩、自由派改革論等等聽起來就同受到他們斥責的「知識階層」一樣空洞,過時。只是陳獨秀本人成了托派,身陷牢獄。
她說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好像頭腦里有很大的打算。
當晚陳媽沒有回來,第二天晚上也沒有,第三天晚上還是沒有,立夫就說非去找她不可。下午他去了從小熟悉的城南,到了這裏,他感到北京城之大,又體驗到了平民大眾的生活。他原是屬於這個階層的,現在卻已疏遠了。他走得兩腿發酸,走遍了大街和小衚衕,不時停下來看看在空地上嬉戲的兒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去了天橋,遊藝場,露天戲院,茶館,看到了來這裏玩的人群——做爺爺的領著孫兒孫女,當母親的邊走邊給孩子餵奶,也有一些穿得好些的青年男女,但大部分是下層的男女,穿的是各式藍衣服,還有就是隨處可見的穿灰色軍裝的士兵。找看來是無處可找的,他便進了一家有名的茶館里坐定,同一個茶博士攀談起來,隨便問起是否看到過一個尋找兒子的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