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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三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三章

兩人手拉手走進她的房間。「你得躺一躺。我去叫甜姐兒來。今晚你很怪。」
美國女子問:「什麼叫癆病?」
寶芬當即猜到木蘭這話的用意,臉色變得很正經地說:「少奶奶,您想錯了。我到府上是來幫工的,我沒想高攀。」
姚思安第一眼看到她就不免畏縮,產生一種說不出的疑慮,彷彿她是那些道家故事里講的羅剎女,派來誘惑他這老年人的。珊瑚和莫愁同華大嫂談這旗人姑娘的事情時,他心裏不知閃過多少念頭。第一個念頭是,寶芬除了作為起居間里使喚的高等丫鬟之外,干別的顯然是不合適的。那麼怎麼辦呢?派在誰的院子里好?用來侍候自己嗎?還是同他住在一塊的阿非?他那卧病的妻子嗎?還是莫愁?寶芬的父母何不把她嫁出去?他們不難給她攀一門好親事的。華大嫂又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是她的計謀不成?即使寶芬果真是迫於家境出來幫傭的,她也是註定了要給周圍的男子最後連她自己惹事的那號人。她正是那些作家在書里稱為天生尤|物的人,會攪得男子毀了家庭又走上窮途末路的。他想起迪人。如果迪人還在,非迷上她不可。他這一生六十多年歲月里還沒見過這麼動人的旗人姑娘呢。他頭腦里回想起年輕放蕩時期愛上過的一個個女子。不錯,其中一個可以同眼前這個相比——他想娶而沒娶成的那個。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怎麼到了這年紀還會對美女感興趣。
木蘭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阿非也覺得不妙,衝出前門大叫:「紅玉,紅玉,你在哪兒?」一會兒他轉回,傻了眼,他大喊:「外面沒有,她在哪兒?」於是他像個瘋子一樣不顧天黑奔到舅舅院子去。問紅玉在不在。紅玉的父母和兩個小兄弟立刻隨他過來了。
要緊的是立即找到死屍以免泡壞。現在既已肯定她已赴死,就雇了外面的人來打撈。除了紅玉的母親和幾個老僕人之外女眷全部迴避。阿非等在思過齋,在昨天下午紅玉還聽到他同環兒和那位美國小姐談話的角落裡。
紙上有血痕。字跡是顫抖的手寫下的,落款是約兩寸長的紅玉兩字,咬破指頭蘸血寫的。整張紙上都是血跡和淚痕,有幾個字也因此模糊不清了。
甜姐兒破涕為笑,把大家送到門口。
「不是很好嗎。」木蘭說。
她感到好奇,就沿林蔭路走去,在北牆角那兒轉彎。這裡是個擺滿花盆的磚鋪地面,大約百步之外是個溫室,外面有大批擺成整齊行列的空花盆。寶芬正在那兒站著,起勁地同阿非談話。四下里無人,紅玉藏在樹叢後面,看到寶芬要走,阿非想攔住她。寶芬站住了,阿非獨自離開。紅玉縮回來了,讓人瞧見在這裏盯住人家多麼難為情,也羞於見到他們任何一個。她踉踉蹌蹌走在小徑上,這條小徑在牆角上分岔西去通到伴農亭背後。淚水模糊了眼睛,她絆了幾次。她進伴農亭坐了一會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她想到如果經過思過齋回去,紅腫的兩眼會被人看到,說不定還要遇上阿非,便等了一會才走樹蔭小徑回到自己的院落。
寶芬退出去以後,紅玉排除了一閃念的醋勁。她知道寶芬比自己還美,「可我畢竟是小姐,她是丫鬟呀。」她不明白為什麼要自己向自己肯定阿非的愛。
「我不行。」
「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些。」她說。
木蘭說:「你們旗人喜歡用『寶』字。」
「我叫寶芬。」
「我們正在談纏腳的生理上道德上的好處。」
紅玉的臉紅得像桃花。她掩飾說:「我真的本來不想寫什麼詩,不管什麼閨怨不閨怨的。我不過看到枕上有落下的頭髮,就提筆寫了幾句,不知不覺就寫下去了,寫得忘了自己。還請兩位姐姐原諒。」
她漫無目標地在高大的樹叢下面前行,突然見到阿非在不遠處,站在忠愍堂西北角看著什麼。她正看著時他繞過角落去不見了。

阿非走近去說:「我嚇著你了嗎?你在這兒幹什麼?」
「沒有。我走的時候你不是在她身邊嗎?」
告訴阿非按月下老人祠簽文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滿幸福。
「不過你大概不愛聽。」
「我該明白的事。」
木蘭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要看看你做詩可長進了。」
「她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阿非也來看她。你知道,在他們這年齡是要避點嫌疑的。紅玉房裡沒別人他還不能進去。」
她內心裡是感激木蘭的,認為木蘭懂得愛,因此最了解她,這是她從杭州之行的印象。
姚思安沒說話,陷入沉思,兩眼出神。兩個女兒望著他,不敢再說什麼。於是他開口了:「你們還是想沖喜。在曼妮身上並沒有靈驗,不是嗎……?等到她有起色吧。」
原來阿非看到寶芬獨自在溫室前面行走,他細看她的動作,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一人在此,並不看花,卻從中心數著步子前進後退。她走四五步就停下來細細察看地面,一個指頭壓在嘴唇上,顯然是自己思索,自言自語,然後回到原來的中心地點。她向前向後好像都在數步子。阿非看得有趣,便沿那塊地的邊緣往前走到近她的地方,叫了一聲,寶芬嚇了一跳,抬頭看見他在三十步外,便裝出笑容。
她不明白為什麼當他的面她總要說些不是存心的賭氣話,而事後在自己房裡想他時又要後悔。或許,比較而言,男子頭腦要簡單些;或許女子本能地要制服所愛的男子。也可能這隻是女子試試是否掌握了她那個意中人的一種手段。所以這時她只說:「你上他們那兒去吧,我要去房裡休息會兒。」
紅玉說:「他是個好小夥子,是不是?是不是?」最後三個字說得特別重。
寶芬用清脆的京片子答道:「您過獎了,這是沒法子。哪像您小姐有福氣啊。」
她上哪兒去了?木蘭覺得凶多吉少。她掀開被褥,沒有東西。她看到桌上有枝毛筆和白銅墨盒。她拉開筆套,見筆頭還有點濕。她再找有沒有什麼信箋留下點筆墨。她拉開抽屜,見到一個包,上面寫「留交甜姐兒」。
「對不起,少奶奶。您知道我是對的,全是那個旗人丫鬟!」
紅玉沒有回答,而是坐到梳妝台前專心再次化妝。她這時已經平靜下來,對甜姐兒說:「現在我沒事。你可以去了。我要安靜一會。」
姚思安站起來同她握手,她伸手之後就向辜鴻銘走來。
木蘭說:「你認為該讓他倆訂婚嗎?這樣問題就解決了,紅玉也會放心了。咱倆得同爸爸講講。」
「那麼你是會讀書寫字的啦?」
阿非舉起杯來喝了。姐妹倆面面相覷。
她倆聽到甜姐兒輕輕在後面叫:「兩位小姐,我有話同你們說。」
辜鴻銘往下說:「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們聽得噁心呢?天津和上海那些外國鋪子的櫥窗里陳列的那些束腰帶和胸罩才該使諸位更加噁心呢。女子再沒有什麼隱私之處了。她們的全身,從頭到腳,都被所謂歐美文明充分糟塌了。我告訴你們,寧可纏腳也別讓肚子變形。肚子是母性的海洋,不容變形的。」
寶芬明白已經讓他瞧見了,九*九*藏*書就說:「我在找髮夾。」她又趕快加上一句:「你上這兒來幹嗎?我是侍候你母親一整天之後來這兒走走的。」
甜姐兒說:「別那麼嚇人了,你笑些什麼?」
木蘭和莫愁立即停步,著急地問:「什麼事,甜姐兒?」
紅玉搶著回答:「沒有,我們快活極了。我只是有話對他說。」
她正邁開步子上他們那裡去時聽到阿非在說什麼訂婚的事,便躲到假山後面去聽。阿非告訴大家,巴固決定同素丹結婚是因為不忍看到她賣煤球為生。不過他們聲音很輕,紅玉聽不完全。
她名叫寶芬!
莫愁問:「你們小姐怎麼啦?」
他說:「寶芬,我從沒機會同你兩人在一塊。妹妹,我……」
「辜先生,我不一定同意您。不過你說的我都感興趣。」
「我要。男子就是這樣……出於憐憫……一輩子侍候她。……她可愛極了……也任性之極。」
木蘭同阿非咬咬耳朵,囑他千萬小心,說她們在路上等他。
紅玉再到那地方時,眾人已往忠愍堂去了。她剛轉身要往回走時聽到了阿非的聲音,看到忠愍堂里環兒的頭。然後又聽到那位美國小姐的聲音。

「女子要莊重高雅,第一要膚色白|嫩,而要達到天然的高雅又只有舉止文雅。要獲得天然的、精神狀態的高雅還必須少在大庭廣眾之間拋頭露面。女子要是不纏腳,邁開芭蕉葉那公大的腳四處走動就失去了女性體態上道德上特點。外國女子束腰以顯出曲線是有害於天然的消化過程的。可是纏腳有何危害?一點都沒有。纏腳同生理功能毫不相干。我問你,你願意一槍打在大腿上還是打在肚子上?直挺的姿勢有多好!你們見過小腳女子走起路來不是挺直莊重的么?外國女子束腰,用人為方法突出臀部;而纏腳能使女子亭亭玉立,促使臀部自然發育,因為動作中心從腳部后移到臀部,臀部就受到血液的滋養了。」
甜姐兒說:「從我到老爺太太這邊來吃飯到現在,兩小時總有了。」
木蘭簡直著了迷,心想除了曼妮,自己還從沒見過像寶芬那樣迷人的姑娘。而寶芬的多才多藝又勝過曼妮。但她因此也變得莫測高深了,這簡直難以置信,她心想。
「可是這裏哪有花呀,花在裏面——你哪是看花呀。」
「我沒病……」紅玉說。接著她咳嗽起來,又嗆住了。咳嗽帶出了酒,酒中有血。
「莫愁說,你要是不寫詩,也就不會想到詩。詩言志,可是你越表現情感,情感就越多。」
「說不定。多呆會兒,我媽要你服侍。」
阿非喊起來:「這裏還有!」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
姐妹倆在思過齋見到父親,木蘭對他說起替阿非訂婚的事。
這丫鬟的憂傷甚為難得,姚思安很是感動,因為這話要比兩個女兒的多方勸說更有力量。臨行他說:「我會讓你們大家稱心如意的。」
「妹妹,你聽我說……」他開始說。
她說:「你知道我弟弟已經同她表妹定親了。」
甜姐兒第二天過來對莫愁說:「三少奶奶,你該過來同她好好談談。昨晚吃過飯她去散步,回來時兩眼哭腫了。不久少爺來了,她不肯見。我問她怎麼啦,她不說。兩人一定是又吵過了,因為她在床上躺了半小時之後就吩咐我打開一個抽屜,把詩稿本拿給她,又要我拿來黃銅臉盆,把詩稿本投進去,划根火柴燒了。這才嗚咽起來,轉過臉去。三少奶奶,我怎麼對她說呢。我實在不忍看到她。今天早晨她起得早早的,開始咳嗽,我查看了她咳出的痰,有一塊鮮血。我叫來她母親,她和她父親一塊來,吩咐拿葯來。可是葯有什麼用?昨晚的事我怎能告訴她父母?全都是二少爺。年輕人怎麼這般不可靠……我恨他!」
木蘭很想同寶芬作伴,就去同父親說,暗香病了,要人幫幾天忙,想暫借寶芬。寶芬雖然喜歡木蘭,卻似乎不願過去。可是要她去她就得去。
姚思安思緒紛亂,回憶湧現,竟沒怎麼聽到她的話。
阿非琢磨她不知是否瞧見他同寶芬在一塊。他想說出他看見寶芬在幹什麼,又覺得這樣未免唐突。於是他想他應該說明她來看他時他為何不在。
大姑娘小媳婦,尤其曼妮,簡直羞得無處可鑽。只有紅玉細聽,著迷了。
他們硬把她拉了起來。莫愁和木蘭站起來扶她。紅玉朝阿非說:「你來嗎?」他一蹦就到了她跟前。眾人都對她突然吐血感到不解,因為她並沒有多喝酒。
池水在戲台這邊深五六尺,而漪瀾軒那邊有十二三尺。紅玉多半在深的這面投水的,夜裡便沒法打撈。只有幾個僕人在那邊下水,摸到不至於沒頂的地方。夜已深了,實在難以打撈,大家都認為如果她跳下去已兩小時,早已沒救了,只有等到天明再設法。他們坐下等待到後園去尋找的僕人的消息。那幾個人回來說一無所獲,馮舅爺就謝過大家,說今晚先去歇夜吧。曼妮和木蘭、孫亞回到曾府已是午夜,迷團尚未解開。孫亞本來主張留下過夜的,怎奈曼妮害怕,不得不回府。痛哭失聲的甜姐兒被大家硬拉到馮舅爺夫婦的院落里過夜,可是那裡誰也沒能入睡。
阿非回到自己房裡時,父親對他說紅玉去看過他了。
她說話的聲調同以前不一樣。是因為病,還是愛,使她溫柔一些,沒那麼不讓人了?或者是因為她明白這樁心事還得靠木蘭?
巴固走過來說:「她就是做詩編戲曲的那一位。」
「要我來接你嗎?」
曲水抱山山抱水
這時多納休小姐來到。誰也想不到她穿的竟是中裝,暗香竊笑起來,聽木蘭說這很失禮才忍住了。巴固早已告訴大家多納休是個多麼聰明可愛的女子。她若個子小一些,從中國標準來看就完美無缺了;可是以歐美標準來衡量她還不算高。她要來拜會這位高齡的中國學者,頗費心思地穿了一身中裝以表敬意。
她問:「這裡有什麼不同往常的動靜嗎?」
她若是懸樑,就沒有理由不在自己房裡。因此很快斷定她一定是投水了。所以,其他爺們和僕人四處找她時,姚思安和馮舅爺還有孫亞和立夫直奔池塘而去。
紅玉躺在床上,聽她母親和莫愁說新來的旗人丫鬟簡直是國色天香,就要見見她。寶芬進屋來屈一膝為禮,這是旗人敬上的禮節。紅玉問起她的父母,她會不會讀書寫字,甚至同她開了小小的玩笑。
馮舅爺一見女兒血寫簽名便知為絕命書,匆匆讀過便雙腳頓地,悲不自勝,對馮太太說:「不好了!」涕淚滾落面頰。馮太太當即號啕大哭。阿非呆坐,雙手掩面,也失聲悲哭。曼妮緊抱兒子,一手抓住木蘭不放。
木蘭想不出寶芬的這種態度是何原因。她愛上阿非了不成?
「她太……太高雅了,哪敢當丫鬟使喚。我們不敢……不能用她。」他竟變得結結巴巴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意呆在我這兒。」
薄命女 紅玉謹叩
紅玉說:「沒有,沒有。過來,我告訴你。」她還是小聲https://read.99csw•com說:「你知道阿非愛我嗎?他剛才還說過。」
父母親大人膝下
兩個女兒不知怎麼是好。她們回來以後就暗地裡商量,讓紅玉感到事情有希望。因此木蘭走後莫愁回到自己的院落就找了甜姐兒來對她說:
「我要去的。」
曼妮笑了。「我還大一輪,托您的福,三十二。」
白晝一天短似一天,他們得早點進餐才能在餐后再逛一會園子。多納休小姐對這園子頗感到陶醉,巴固便提出飯前就去逛逛。多納休要紅玉也去,因而阿非和素丹也一同去了。
「沒什麼特別的,」莫愁答道,「也可以說她去看母親的次數多了。那是很自然的,小夥子愛看美女。不過寶芬似乎是個有分寸的姑娘,同他保持距離,她不是楊花水性的人。」
怎奈她夠不著那紙,木蘭早搶到手了。她把皺了的紙藏在背後,問道:「寫了些什麼?」
敬稟者:不孝女幼承撫育,遠未報恩。又賴姑父姑母至愛,視如己出,備享榮華。惟女生而體弱,常年卧床,服藥頻于進食。雖欲奉養,終為人累。嗚呼,生死前定,命運難易。幼讀詩書,情網難逃。近者,月下老人垂示,啟我愚蒙。神諭既宣,如夢方悟。宇宙之大,何惜蟲豸如紅玉者。已矣!生離死別,各祈節哀。冰肌玉骨,敬還雙親。姑父姑媽至為慈愛,乞代謝恩。尚期旦、健二弟,奮力上進來,以報雙親。不孝女罪孽深重,來生再報。
莫愁說:「你有病……」
馮舅爺抓過信來就往下看,手在顫抖。用四六體古文寫成的信是呈交父母的:
紅玉一笑,說:「二姐,人家有病,你還拿人取笑。」要在平時,她准要加上一句:「等我好了同你算帳。」可是這回她不往下說了。
辜鴻銘固然維護舊禮教,贊成女子藏在深閨,也贊成纏足,同少婦少女攀談起來卻是無拘無束的。他認為他有權如此,一則他是男子,再則又是老人。他以燦然一笑回答曼妮的問安。
她說:「我感到精神很好。一個有名的學問家要來,我是想見見他,還有那位美國女士也要來。啊!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精神有這麼好!」
木蘭問阿非:「你們又吵了嗎?」
阿非說:「我也來走走的。幹嗎為了髮夾找這麻煩?我來替你找好嗎?」
「快!得找到她!」馮舅爺從一時驚愕中恢復過來了。「你離開她多久了?」
「沒事。」寶芬說,她要走開,阿非不讓。
「誰沒念過?」寶芬微微一笑,說:「您府上在這個園子里不也是在演《紅樓夢》嗎?」她又突然煞住了。「少奶奶,請原諒我放肆了。」寶芬不知為什麼一見到木蘭就敢同她平起平坐地談話。
「那麼你還要同她結婚嗎?」
其他人聽到了喊叫聲,立夫和環兒還有孔太太進屋來了。寶芬過來聽說是這麼回事就去報訊給姚思安和姚太太。
她聽到阿非說:「男子都是這樣,替他們愛的小姐幹什麼都情願,我也同樣。」
大家都鬨笑了。他們說:「再給我們講點吧。」老頭兒往下說話逗樂,阿非同紅玉坐在一塊相視而笑。不過他說的也不全是笑話,其中不乏增長見識的睿智之言。
一連串的事情他弄不明白,害得他苦苦思索。他倆走到一起時紅玉說:「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你心裏的一切。」
甜姐兒現在明白了小姐為什麼要笑,便為她高興。
她說:「看這個。」旁人都過來看了。是個珠寶盒,裏面是幾個玉耳環和一個漂亮的別針。

紅玉想見見那位美國女子和辜鴻銘老先生,決定不惜任何代價參加這麼一個不尋常的聚會。前一天和當天整個上午她都休息了,午餐吃得清淡,又打了會兒盹。她起床換衣服時顯得很興奮。她梳頭塗脂抹粉時有說有笑,平日難得見到的,甜姐兒欣慰異常。
「可你是小夥子啊。」木蘭揭穿他。
席上有酒。一道道菜上來時紅玉卻只是凝視阿非。辜鴻銘正在談論愛情和謙遜。他說到一位小姐自己去找婆家就是不合禮教的墮落事情,新派女郎都不知謙遜為何物,因為謙遜的姑娘就沒有機會了。良家姑娘若是自己出去找個男的豈不要羞死。
「是的,怎麼啦?」
木蘭站起身來,一定要她退席。
「別看。」她急了。
「你還能說中國話?」辜鴻銘用英語講。「見到你太高興了。」

然後怪事發生了。阿非去看母親的次數本已多了,可是寶芬去木蘭家的幾天里他又來看望木蘭了。木蘭意識到此中危險,直率地要他別和新來的丫鬟太接近。
這話完全出於意外,他一時竟怔住了。他在黑暗裡細看她的臉,把她拉到面前說:「當然啦,妹妹。你知道我的心,我早已給你了。」
多納休在這一年多時間里還沒有遇見過的是北京的外國人時常談到的老哲學家辜鴻銘,她就請求巴固安排一次會晤。一般說來辜鴻銘是恨青年一代的,恨他們喪失了中國古來的優雅禮儀。另二方面他又把守舊的,以身為中國人為榮的那些很平常的青年人請到家裡來教他們,同他們談。巴固請他來參加盛會,他因兩個原因而答應了。第一是有四嬋娟在,包括守寡的處|女曼妮,她或者會從古代小說的篇頁中走出來。辜鴻銘喜歡美女,也不避嫌疑地向她們獻殷勤。巴固憑他通常的詩人派頭把曼妮吹噓一番。所以辜鴻銘之來到,實際上是以一睹曼妮為難得的艷福的。巴固打電話給木蘭要她無論如何讓曼妮露面,木蘭答應了。其次,巴固又告訴辜鴻銘,這幾個姐妹都是守舊的,紅玉還能寫明代傳奇那樣的折子戲。
「你一心撲在你們小姐身上是好的。我們怎麼辦才是呢?」莫愁說。
木蘭說:「這是她兒子,十五歲了。」阿萱上前向老爺爺鞠躬。
多納休小姐說:「你就是我聽巴固說過的那一位吧?」就靠近紅玉坐下。紅玉懂英語,可是只肯說幾個單詞。這位美國女子目不轉睛地看曼妮,心想她真像在畫上看到過的那些古代中國美人。
辜鴻銘說:「簡直不信!不過我還是相信你。現今的太太小姐再沒有這般動人的風姿了。你們知道她怎樣葆住青春的嗎?先纏小腳,然後足不出戶。你們這些丫頭媳婦要是像那些新派女學生一樣出門去打網球,三十歲就老了。」
「你怎麼知道?」
用了這麼一個新丫鬟,大家都很興奮。珊瑚便打電話告訴木蘭,下午木蘭就帶上暗香來了。在她母親房裡,珊瑚介紹了這名丫鬟,並且告訴她:「這是咱們府里的二小姐。」
紅玉感謝大家對她的關切,說她尤其為驚動姑媽而感到不安。她父母也感謝姚太太,催她回去。大家告辭時突然聽到甜姐兒的聲音,讓人吃了一驚。
紅玉
「我老遠就瞧見你了。」
怎奈女眷都很喜歡寶芬,起勁地要用她,姚思安只得答應下來。
桌上花瓶邊上有幾頁寫了娟秀的蠅頭小楷的紙,木蘭的目光落到紙上時紅玉趕緊伸九九藏書手想拿過來。
「事情不大好辦。不過你是丫鬟,你不妨彷彿無意中讓她知道你聽到老爺已經同意,等她病好點就正式訂婚。你還要讓她相信我弟弟大了,不便常到床邊看她,即使他沒來看她也要她放心。」
「你相信命運不是?」
「現在我全明白了。」紅玉說,還在笑。
這時素丹對木蘭小聲說了點什麼,木蘭又對孫亞說了,孫亞就大聲向眾人說:「我有重大消息向各位宣布。咱們的朋友巴固和素丹就要結婚了!」
巴固說:「這是曾文伯先生的長媳,木蘭的大嫂。」
寶芬站在姚思安和阿非以及姐妹們面前,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兩眼。她的衣著一看便知是上乘旗人家庭的;她同其他旗人姑娘一樣梳了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垂在稍有些向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老式的直筒子,而是裁剪出腰身來的。她腳上穿的是軟底黑色緞子鞋,站著自然而輕鬆,因為旗人女子都是天足。她出色的美艷使得在場的人無不感到驚異,不明白她怎肯屈身為女傭。她莫不是找錯了地方?因為美貌就有權求得高貴和榮耀。這一點再加上她對家世諱莫如深使她顯得格外神秘。她看去又是安詳而謙遜的,應對談吐都很得體,她那一口京片子自然而優雅,非出自知書識禮的旗人家庭不可。莫愁悄悄對珊瑚說:「我哪敢同這樣一個丫鬟外出,別人准把她當成太太。不管哪位太太多麼可人,同她一比就不行了。」珊瑚不知不覺吐了吐舌頭。阿非定睛看她,張口結舌。
「不用了。我自己會去的。」他看她進了邊門才茫然若失地獨自往回走。
阿非聽從,走開了,兩人誰也不知道已經讓人瞧見了。
「久仰。」多納休小姐的中國話還有點外國腔,不過平仄聲調已經差不離了。
甜姐兒呼喊起來:「她沒同你們一塊嗎?」
她不知道坐著做了多久針線活,想必有一小時了吧。晚宴也該散了吧,她就到院子里的小廚房去泡了杯特製的普洱茶讓小姐好好消化。她拿了茶壺回來擱進棉套里保暖,又去打開院子里的燈,她回到自己房裡,喃喃自語道,小姐在外面呆遲了會累著的,又得病上五六天了。這時她聽到說話聲。
木蘭說:「要是訂了親,會好起來的。」
木蘭實在好奇,就說:「讓我看看吧,咱倆什麼都好說的不是?」她就拿出來看了。紅玉羞得臉紅,轉過頭去,莫愁也站起來看了。
甜姐兒著急地說:「剛才她很高興,要我回自己屋裡去。我去了,因為這裏的老爺太太正在吃飯,要人伺侯。我走的時候她臉上有笑容,正笑著呢,坐在梳妝台前重新畫眉。她還換了雙鞋。我這就只當她還打算上你們那兒去。」
木蘭過來同寶芬談過幾次。寶芬顯然了解旗人上層社會,木蘭愛聽旗人家庭生活。然而,寶芬常在談的時候突然煞住,這是更加神秘莫測的。
紅玉想的只是自己的事,竟聽不出他們談的是素丹,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到又羞,又悔,又愛,又惋惜,又恨,還有幾分自傲,不惜一死,全都攪成一團,使她頭暈目眩,大家起身走了。紅玉見他們出來就藏起來;她雙腿顫動,不知不覺抓住了一塊突出的石頭作為倚靠。
姚思安決定用這個旗人姑娘簡直比當初決定買下這座王府園林還費躊躇。園子不過是一座園子,而一個美女可以是後患無窮的女子。明眸皓齒足以喪邦哪!
甜姐兒問她是否回到席上去同客人再聚聚。
「你上桌吃飯嗎?」
一小時以後甜姐兒回來看看,小姐不在房裡。她明明換上了一雙新鞋,畫眉筆還在梳妝台上,這使她相信小姐是去陪賓客了。因此她坐下來拿起針線活,心想今晚小姐真有點怪。
「你念過《紅樓夢》?」
破曉前馮舅爺又出來尋找女兒。過橋到蜃樓后,他在朦朧晨曦中看到暗香齋基石附近水面上有個亮晶晶的黑色漂浮物。他越看越像一隻女鞋。他走近去,見到的確是一隻漆皮皮鞋。他奔回太太那裡告訴了她。甜姐兒告訴他紅玉換上的正是漆皮皮鞋。這樣看來,她大概在那邊池水裡。現在已經明白,紅玉可能出西邊門走到昨夜無人的暗香齋,從開著的窗子里跳出門廊上兩尺高的牆。馮太太號啕大哭說,她苦命的女兒小時候在什剎海見到那個女孩溺水之後一直是畏水的。
立夫默默地把刻上紅玉對聯的木牌指給孫亞看:
「你二十嗎?不大會吧。」他說。
有人願意聽,辜鴻銘就高興,談鋒越來越健了。木蘭想起就是他曾經在電影院里站起來嘲弄外國女子的服飾。這時她想說幾句擁護婦女解放的話,可是出於敬老,忍住沒說。辜鴻銘雖然是廈門人,京話說得很純,是個通多種語言的人。他也以替娶姨太太的事辯護而出名:你們見過一把茶壺四隻杯子,誰見過一隻茶杯配上四隻茶壺的?不過這天他不談娶妾的事;他談的是小腳在生理上和德性方面的一些優點——如何增進了女子的風韻,改進了身段,使女子成為貞靜克制的象徵。
甜姐兒說:「小姐昨晚在燈下寫的。我勸她別勞神了,她不聽。」
曼妮的髮髻梳得很松,衣袖又很寬,打扮顯得老式,可是看去卻青春煥發,老式衣裝只使她更加嫵媚,她從沒聽說過什麼辜鴻銘,全虧了木蘭巧妙的勸說她才肯來。介紹到她時她兩手合在胸前深深一拜,不覺臉紅了,前清時的她也不過如此了。
莫愁說:「妹妹,我不是告訴過你最好別做詩,對你身子不好。你就是不聽。」
即使姚思安對華大嫂的動機有些懷疑,不久也就消失了。他覺得讓寶芬伺候姚太太是再妥當不過了。簡直難以置信的是,寶芬立刻換上幹活的衣服,低三下四的干自己的活。她討好每個人,生怕得罪了誰,叫幹啥就幹啥,換上平底軟鞋輕輕地往來於廚房和太太卧房之間。她果真像女僕那樣干起活來了。
木蘭大吃一驚。寶芬不僅說很文雅的官話,什麼「五族共和」的,還提到《紅樓夢》里的人物。
莫愁說:「我也感覺到的。」
他垂頭喪氣地走開了,不明白何以兩位小姐都給他釘子碰,一個是他愛的,另一個是他敬佩的。
暮春的一天華大嫂介紹了一個美艷驚人的旗籍少女到姚家花園來當女傭。她名叫寶芬。問她父母住在何處,她遲疑了一下說在西城。不知因為害羞還是有心事或者另有原因,她總有種深奧莫測的神氣。華大嫂帶她來,說有個旗人朋友把她介紹到她鋪子里,還說寶芬的家庭出身非同尋常,於是如今不得不出來當女傭。
「明白什麼?」
她對弟弟說:「你就好比已同四妹訂了婚一樣的。」
阿非辯解說:「我和你一樣,不過是對她感興趣而已。」
「同他吵過了嗎?」
「沒有,一點也不怪。我只是愛你。我從沒有這麼愛你過。」
「咱倆很快要訂婚了。」阿非說。
大家跑進屋裡,亂糟糟的。
巴固又以美妙的詩的語言向辜鴻銘介紹了木蘭和莫愁:「木蘭的眼睛大些,莫愁的則要圓些。木蘭活潑如溪流,莫愁安詳如池水。木蘭像烈酒,莫愁似淡酒。木蘭九-九-藏-書的激動和興奮猶如秋日林間的白天,莫愁的撫慰和逐步增強恰似夏日的清晨。木蘭的心靈經常翱翔到天際,莫愁的心靈則安詳堅強如春日的大地。」
這消息引起轟動,大家向新近訂婚的這一對朋友道喜。從沒見過素丹有這一天那麼高興。以往的經歷使她神情孤獨抑鬱,卻增添了幾分嬌媚,她說話向來有點口齒不清而且聲氣很幽,這會兒卻是興奮活潑得同學生時期一樣了。她額上的劉海使她笑起來越加像個姑娘,水汪汪的眼睛里發出異樣的光彩。她雖是結過婚的,卻像孩子似的任性多變,今天沒穿裙子而是穿長褲來的。她肩上的紫色紗披肩是北京女子在大風颳起滿地黃沙的日子上街坐在洋車上時罩在臉上的。
紅玉說:「就兩首詩。你要念出來我可要惱了。」
上面是兩首詩。第一首是《傷落髮》,第二首是習見的主題《閨怨》,詠杭州之行的。
寶芬說:「也不一定。寶玉,寶釵不都是漢人嗎。如今我們是民國,五族共和了,漢滿也沒有什麼差別了,您說是不是,少奶奶?」
多納休小姐用英語對辜鴻銘說:「別讓我打斷大家的談話,講中國話吧。我多聽就可以多學點兒。」
木蘭招呼巴固說:「你把紅玉的情況向多納休小姐介紹一下。」
寶芬看了他一眼,說:「放尊重點。要是讓人瞧見了會怎麼說咱們呢?」
後來姚思安吩咐把這副聯語撤掉,以免睹物思人。
華大嫂笑著說:「您別太認真了。她要不是這麼出色,我還不找這麻煩帶她上您府里來呢,我又不是開薦頭店的。我替您找到這座王府花園,沒錯吧?現在我又給您府上找來這麼個在旗的漂亮小妞,您還不得謝謝我?姚大叔,誰有您這麼好福氣?說她太高雅,不敢用,這是哪兒的話呀?她人品出眾,尋常人家確實不配,她父母還不讓呢。可是他們聽說我薦她到這個園裡來干,就很喜歡。說實話,前清時她準保選成秀女進宮去呢。」她又轉過來對姑娘說:「你看這不是像宮裡一樣嗎?老爺和幾位小姐又這麼隨和。」
「那你幹嗎要回去,咱倆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木蘭說:「你胡說些什麼呀,我剛同三姐說,不久就要喝你的喜酒呢。」
「要是我的身子不見好轉,擺酒又有什麼用?新郎看到新房裡儘是藥瓶藥罐的還能高興嗎?」
「妹妹,你知道咱倆馬上要訂婚了,再別吵嘴。」阿非柔聲柔氣地求她。
「現在在旗人里難找門當戶對的。而她家裡也不如從前了,不然他們也不會讓這樣的女兒出來掙錢的。」
寶芬是個非常能幹的女傭。除了告假去看父母以外絕少離開姚太太左右。她已能懂得姚太太的想法,猜到她的需求。因此姚太太非常喜歡她,非她服侍不可。阿非常來母親卧房;因為母親不會說話,少爺和丫鬟就時常談話,做母親的看著他們,聽他們講話,很是滿意。阿非起身告辭時,母親往往做個手勢要他留下。阿非畢竟同迪人有點相像。他對這個年輕的美女殷勤備至。他時常替她干點零活,如擦茶杯和找個火什麼的。有一次甜姐兒看見兩人笑著搶一個茶盤,可是沒有聲張。
木蘭說:「那就有個人陪伴你,服侍你,掃你房裡的地了。」
木蘭、曼妮和孫亞來看了看紅玉,見她情緒高昂也覺得奇怪。她打扮得無懈可擊,除了兩頰有點憔悴,誰也看不出她有病在身。
她覺得她得到席上去,得見見阿非。

「略識之無而已。」木蘭知道她不過是客氣。她能說「略識之無」之類的話,必定識得不少。寶芬又說:「您知道,咱們旗人家裡無所事事。小夥子往往去騎馬,射獵和放鷹。年輕媳婦姑娘就嗑瓜子,玩紙牌,聊閑天。咱旗人姑娘即使不識字不念書也會從戲園子和沒完沒了的聊天中間學到不少東西。她們聊呀聊的就成了淵博的學者了。」
「我在看花。」寶芬應聲說道。
莫愁也常對紅玉說阿非問候她,紅玉的胃口漸漸有起色。這時是夏天,有傳言說紅玉可望于秋天訂婚,紅玉認為事情就是這樣。
多納休小姐說:「那該多麼有趣!」
姚思安在沉思中說:「最好稍等幾天,她好些了我們再辦。」
她還沒說完就哽咽住了,兩眼飽含淚水,終於哭出聲來了;邊哭邊說已是秋天了,然後又停住,引用了一句俗話:家財萬貫,不如事事稱心。
紅玉咯血的消息在府里引起了一陣子震驚,闔府上下都來看她,連姚太太也讓寶芬攙扶著來了。眾人的眼睛都注視阿非和紅玉。只有甜姐兒站在紅玉床邊把狠狠的目光盯住寶芬與阿非。長輩在場,阿非不便向紅玉真正有所表示,說了沒幾句話。
他問:「你多大了?」
有人說紅玉莫不是自沉在水塘里了。
「只會說幾句。」多納休小姐說。她轉過身來認出木蘭、巴固和素丹,就同她們一一握手。她不論做什麼,那動作在中國人中間都顯得略快了些,加之她是唯一的外國人,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巴固請木蘭為她介紹其他的人,木蘭同她講中國話。介紹到紅玉時木蘭說這是自己的表妹,還用英語說她是most clever,隨即又感到自己的英語可笑。
「世上何必要有女孩兒?她們是最讓人鬧不明白的東西。」他心想。他父親看到他臉上的失望之情,於是什麼也沒說。
木蘭說:「莫愁說得對。要是在古代,我做長姐的就該打你屁股。現在可不行,我自己也想寫呢。不過治療寫『閨怨』之類詩的最好辦法就是出閣。婚後你寫的詩就不一樣了。」
走了一會,紅玉說要休息,阿非陪她停下,眾人繼續前行。兩人在暗香齋南面的梅園,離紅玉的房間已不遠。前面是曲折迷離的假山,再往南是池塘上的小橋。紅玉在橋上徜徉,閑望在水中遊動的黑的紅的金魚。
阿非怎肯放過她。她就說:「請您走吧,別纏我。感謝不盡。」
她這樣憤憤地說了一頓之後莫愁說:「你也真是,你怎麼知道阿非同昨晚的事有關係。」
「這種事情我只能對你們兩位小姐說,您能不能去回過老爺,趕快訂婚!」
曼妮又臉紅了,只抓住兒子的手,好像要靠他來防什麼。她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我屬狗的。」她退入年輕媳婦們的行列,從那裡向外瞧,貛一般的晶瑩目光看著這個留長辮的老頭子實在可笑。他同自己一樣也是件古董。
「說實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也不知道。」
出來后木蘭對莫愁說:「你注意到沒有,她有點變了。本來爭辯起來她是好勝的,現在不一樣了。」
紅玉說:「我不是正高興嗎?幹嗎要我先走?」
這時只有他們兩人在一塊了。阿非說:「妹妹,那天晚上我來看你,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紅玉說:「這算不得詩。我只是覺得有話要說,非說不可。我獨處一室,沒人可談,就寫在紙上了。」
紅玉的丫鬟甜姐兒扶她坐起身來,又把枕頭墊在她後面。她說:「二姐,你來了可真好。你還是多來幾次,也沒幾次可以見到小妹了。」她兩眼飽含淚水,拿出手九九藏書帕來擦掉。
「就是肺結核。」阿非憂心地說。
大家聽說巴固和素丹陪同辜鴻銘老先生來到便一齊去漪瀾軒喝茶。多納休小姐已經順從了東方悠閑的德性,還沒有到。姚思安、珊瑚、阿非、襟亞、暗香等全在那裡。只有桂姐沒來,照料曾文伯的事使她臉上添了幾許皺紋,不像年輕時那麼活潑了。她女兒麗蓮也不肯來。
擠在房裡的女眷之中的莫愁還能保持鎮靜。大家為血書震驚不已的時候早已忘了紅玉留給甜姐兒那個紙包。莫愁看到掉在地上的那個紙包上還有字寫著,就去撿了起來。紙包朝里的一面有一句話:
阿非對誰也沒說起他在溫室附近見過寶芬,一方面是他對寶芬的舉動毫不懷疑,再則也不能告訴別人他們單獨見過面。他只希望她會再出來,還在那個地點見到她。
別人已入座,都在等她。她目視阿非,笑說:「阿非,我要見見你,我覺得我已經失掉了你。」
「老爺,太太,感謝你們來……」
阿非來到紅玉的院落里,紅玉不肯見他。甜姐兒出來說,小姐太累了,不想見人。
寶芬站著同珊瑚低聲說話,不過總是三言兩語,時而皺眉,好像對新的身份還不習慣。她唯一的缺點似乎是雙肩微微低垂,但在她,這麼一個缺點也好像是和諧而美的。
甜姐兒兩眼濕潤了,莫愁讓她回去,說:「你悄悄告訴你們小姐,說我們要去同爸爸說訂婚的事。」
「你這麼個姑娘幹嗎不出嫁?還要出來幫人?」
突然間她嫣然一笑,大聲喊道:「阿非,你在想什麼?來吧,我敬你一杯,祝你幸福!」
閑人觀伶伶觀人
紅玉一進房就後悔自己又對他這麼不客氣。
「別說了。」紅玉乾脆打斷了他。
回到自己的院子紅玉就說:「三姐,你可以回去了。二姐也是。我要同他談談。」
芬芳過後便成空
三天後姚家的花園裡又有集會,是巴固為一個年輕的美國女子多納休小姐來參觀這座園子並會晤他的朋友辜鴻銘先生而舉行的。多納休小姐學的是庭園布置,也是個畫家,她是在環球旅行途中來到北京,決定留下的,在這裏已有年餘。她租下一座很大的中國式房屋,許多院落還空著,雇了個中國廚子,請了位漢語教師,並在中國知識界中結交了許多朋友。有時她在家裡就換上中國式服裝,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眾多藝術家讓她著迷了。她像多數在北京的外國人那樣很聰明很博學,而與上海的多數外國人不同。因為北京自然而然地吸引的是具有藝術氣質的人,而上海則吸引住那些想賺錢的人。有一天她在木蘭和孫亞的古玩店裡遇見她們夫婦,木蘭答應要請她來家。她為一口純正英語的巴固所吸引也是自然而然的。在北京人人都認識巴固,因為他無處不去。木蘭只能說幾句英語,而多納休只會說幾句中文。她被介紹給木蘭的時候木蘭聽到她的名字就笑了起來,多納休對於她的一見如故也很高興。
甜姐兒讓她獨自坐在梳妝台前重新畫眉。
他問:「她父母怎麼沒把她嫁出去?」
紅玉沒怎麼聽;她的思緒時斷時續,沒能聽清楚那些話。但辜鴻銘談的好像就是她,當眾責難她。
姐妹倆去到紅玉的院落。這些日子紅玉瘦多了,她小小的圓臉看去長了,手腕骨和指骨關節都在皮肉下面突起。木蘭很擔心,可是不敢表露在外,生怕增添紅玉的自我憐惜之情。
「不錯。」
他們走了以後她才回到漪瀾軒,倒在一張椅子上,兩頰一時氣得煞白,一時羞惱得通紅。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她的愛情也遭到褻瀆。那麼,他愛她是真的了……他說的……但是他同她結婚,一輩子服侍她是出於憐憫……他愛寶芬嗎?……她該怎麼辦……?
「紅玉呢?」

華大嫂說:「在您這個園子里多用一個人又算不得一回事。她這樣的人品,在誰家裡都會使那裡生色。」
紙上沒有血跡,一定是先寫的。
紅玉的屍身出水時他趕緊轉過臉去。他這時不忍看她。因為死前她雖曾精心打扮得整潔漂亮,現在只是滿臉滿身的污泥,長長的髮辮上也是泥水直往池裡滴。
甜姐兒趕忙出來,在門口遇上珊瑚、木蘭、莫愁、曼妮和阿非。
環兒說:「我聽說她是個癆病鬼。」
她走到梳妝台前去照鏡子。
「您知道,四妹病得不太好。該讓他倆訂親了。」她說。
她雙頰紅艷艷的,兩眼炯炯有神,阿非為她顯然原諒了他而高興。
外面,眾僕人舉著噼啪作響的火把沿池塘走,火光驚醒了樹上的群鳥,影子映在水面,水面在朦朧的月光下平靜無波,驚恐的人群哪會洞察夜色中的碧波下面的奧秘。爺們各有心思,偶爾開口也是悄悄的。只有池塘那頭眾僕人的聲音,驚恐的烏鴉的叫聲和貓頭鷹的嘯聲打破了深深的寂靜。
華大嫂又說:「我說,姚大叔,她在誰家裡都會使那裡生色的。」
他又靠近來,熱烈地親吻她,她任他來吻。他感到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了一會他去叫了甜姐兒來陪她,然後才走。紅玉目送他到看不見為止,神情突然大變。她一動不動地靜坐了許久,像塊石頭,然後漸漸鬆弛下來,甜姐兒看到她臉上有種安詳寧靜的表情:突然間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一笑再笑,終於笑出了淚水。
於是過了幾天寶芬回到姚太太院子里去了。木蘭同去,把她送到母親床頭以後她往右拐就到莫愁的院落。木蘭告訴妹妹寶芬怎麼硬要回到這個園裡來,也告訴她注意到了阿非對這個新來丫鬟感到興趣。
他父親說:「你去看看她吧。」
「這不行。」她只說這三個字,木蘭摸不著頭腦。
暗香病好些時木蘭還想留住寶芬,可是寶芬說:「多謝您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得走了。我很情願一輩子伺候您。」
甜姐兒說:「是這樣的,我日夜伺候小姐,比誰都知道她,她睡不好,胃口也不開。二少爺來看她少了,因為兩人都已長大。那天他來了,小姐有點嗔怪他,你們知道咱們小姐就是嘴不好。她說什麼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不過是關於那個新來的旗人丫鬟的,阿非滿臉通紅,生氣走掉了。太太也在,小姐照樣,……她在床上哭了好久,我遞上去五六條手絹。那天晚上她什麼也不吃就上床了,我怎麼勸也不吃,你們知道她那脾氣……我想說的是,你們兩位做姐姐的要同弟弟說,她有病,要多體諒點……不然,她身子還要壞下去……她一餐只吃半碗飯——沾了點米就說她已經飽了……我求你們救救咱們小姐的命。」
以後她同寶芬談得多了,發現她也通曉經史和詩詞。她想到弟弟阿非。突然間她想起紅玉在月下老人祠求得的簽文。
入秋以後紅玉好了不少,可以到園子里去走走了。一天晚飯以後她漫步經過池塘去思過齋看阿非在幹什麼,卻只見到姑夫一人。問安之後她又走出來,獨自漫步,有些失望。
紅玉望了他一眼,只說:「冤家!」過了一會又說:「你自己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