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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四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四章

阿非和寶芬匆匆成婚不過是姚思安考慮已久的離家雲遊的計劃的一部分。阿非新婚之夕他召集全家發表了一篇奇怪的講話。
不久姚太太病勢加劇,又不能說話了,神態卻是清醒的。她一連三天不能進食,寶芬喂她人蔘湯,有時喝下去,有時卻翻了出來。於是開始準備後事了。
立夫說:「因為她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我倒要去問問阿非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木蘭問:「爸爸在幹什麼?」

寶芬說:「以後告訴你。可是我講的你誰也別說。」
他們帶上甜姐兒。經過環兒的解釋,又看到這門親事是符合已故小姐的遺願的,甜姐兒也就順從新的局面了。有一天她對阿非說,要不是紅玉在最後一晚告訴她阿非對她好的,她永遠不會原諒他。
麗蓮的口氣里仍然有一種對她死去的情敵的醋勁。她對阿非即將同紅玉訂親的事已經認了,可是仍不喜歡她。曾文伯已經提過給她訂親的事,只是她同許多新派女郎一樣回絕了,還逼迫母親桂姐不要把她許配人家。這就不免使曾文伯生氣了。
阿非力竭暈倒,躺在地上。寶芬和甜姐兒請他節哀,把他扶起。他全身癱軟,寶芬急忙在日落以前護他回家,以免他在蕭瑟秋風中著涼。
木蘭和莫愁知道,父親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就沒法再勸阻他。看來這事他已經籌劃了多年。
這時已經得到消息的華大嫂趕到了,她也不勝驚駭。
馮舅媽如今是女眷中最年長的,勸他別離家,求他留下。她說:「你就是要修道,家裡還不是可以過完全安靜的退隱生活。」
華大嫂問:「什麼時候?」
華大嫂提出去看看姚太太,桂姐和木蘭去了,這是正規的禮教。姚太太躺在床上一臉皺紋,有種驚駭的表情,看去病勢沉重。寶芬靜坐一旁。
「她幹嗎要投水自盡?」
甜姐兒看到他這麼一副可憐相,怒氣稍稍平了點,就說:「她祝你婚姻幸福。這還不明白她是為你死的么?」
一個園丁說:「這不又是一個!」
老太太病危使得寶芬離不開,因而許久不能回家。她父親到古玩店去過,得知姚家出事的原委。一天她家裡來了個人到園子里,要見寶芬。
阿非是個消遙樂天的人,又深愛寶芬。所以婚後不久她就決定告訴阿非園子里可能有大量財寶的事。她雖曾答應過父母決不透露她是為這事派到姚府上去的,這時還是私下裡告訴了阿非。阿非大吃一驚,可是他理解。
一天,卧床的姚太太注視阿非和寶芬在一塊,突然間那丫鬟:「你父母把你許配人家了嗎?」
寶芬低下頭說:「沒有。」
寶芬的父母雖然贊成,卻頗感到意外。園林主人就是女婿,這情況要比垂涎地下的寶藏可靠而且妥當得多。要想攫取財寶會惹起許多麻煩,弄不到手說不定還要對簿公堂,並且背個壞名聲。寶芬回家準備出閣的事情時要求父母和叔叔別再打這個主意。她說:「就是有這筆財寶我如今也不會偷走。」她母親則說:「找到埋藏的財寶不如找到個好女婿。」
「不是夢,千真萬確的。我知道。銀屏的陰魂告訴過我,家裡再死一個人以後就輪到我了。現在紅玉不是死了嗎?就該我了。」
阿非問:「我能告訴爸爸嗎?」
他說:「我害死她的,我害死她的。」
「那麼現在又為什麼?」
寶芬說:「你知道,我以前從未出來做過。」
阿非來了,看去像個鬼,或者說鬼魂附了身的人。他連桂姐和別的來客都沒有顧得上問候。那些女眷也都同情他。桂姐說:「人死不能復生,別太哀傷了。」
阿非倒在紅玉的床上放聲大哭,甜姐兒顧自走了。
他們把這事告知了姚思安。他心想現在他明白了華大嫂為什麼把寶芬帶到他這座園子里來做女僕;但他裝做不知道,只說:「是你們不走運。有人在你們之先掘起來了,不然全部寶藏都是你們的。」
於是有一天阿非隨意叫了兩個園丁隨他去掘起那塊直徑約三尺的回石板,石板掘出之後他們看見土中有兩個瓷缸。
「不知道。」
珊瑚一聲喝,孩子趕緊溜走了。
姚思安只說:「也得她相信我們呀。」
「他要我這麼叫的。他說分什麼主僕是可笑的。他說……」寶芬煞住,臉紅了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臉紅,為什麼談阿非比談這個家裡其他人要多。但她已經意識到自己談得太多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姚太太竟然哀嘆起來,清清楚楚地說出:「你是來索取我這條命的!」
「紅玉read.99csw.com已經由她自己的方式達到領悟。要懷念她。阿非別忘了,她的一死是要你幸福。除了道還有什麼力量能使事情落得這樣?」
突然間她雙手掩面哭道:「我幹不了!我幹不了!他們待咱們這麼好,我們倒像做賊!」
紅玉之死使她起了變化。她好像恐俱異常,夜不成寐,體質迅即更加衰弱了。紅玉是閨閣小姐,所以法事只做三七二十一天。而姚太太聽到鍾、鼓和鐃鈸的聲音就好像暗自感到恐懼。不過她還是願意尼姑到她院子里去念經。
「你不能看她留下的信嗎?」甜姐兒答道,不停地檢點衣物。他站著注視這個倔犟的丫環,在許多方面都像死去的小姐。等到她兩臂滿抱小姐的衣物又要去暗香齋時,他攔住了她,說:「甜姐兒,我的心已經碎了,可憐可憐我吧。我只想知道她怎麼會去尋短見的?」
她父親,一個中年的旗人紳士,說:「你進那園子已經三四個月了,消息怎樣?」

寶芬心裏有幾重情緒反覆起伏不定。首先是自己不曾認真考慮過父母派她到這家裡來的使命,完全拋在腦後了。更要緊的戀愛中的少女的那份高傲使她在情人面前自然而然擺出的矜持,這使她願意暗地裡把自己家裡的情況透露給他。
木蘭看過那籤條「芬芳過後總成空」,認為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寶芬,而且多半是寶芬,因為暗香比阿非大了幾歲。如今預言已經應驗,不過簽文沒有說到紅玉「空」出以後由誰來補缺,具體地說是誰會嫁給阿非。因此紅玉的遺願「按月下老人簽文行事」的闡釋可以因人而異。寶芬這個還摸不透的身影便經常盤桓在木蘭腦際了,不過在麗蓮面前她不好說什麼,卻帶訊給阿非說大伙兒想見見他。
華大嫂不知所說的杭州的簽文是怎麼回事,旁人就告訴她紅玉和麗蓮在西湖抽到的籤條。
寶芬窘了,無話可說,出去看家裡派來的人。她回來時說,家裡有重要的事,她母親要見到她。
寶芬遲遲疑疑的說:「是,我聽說過的。」
「為什麼?」
姚太太病情大變。她既然說不出話,誰也不明白她心裏的事。可是她聽力完全可以,誰有話對她講要一樣樣猜她的心思直到她點頭。她要是豎起三個指頭,寶芬就要問她是三個,三十,三百還是三塊大洋。寶芬能夠很快地猜到她的心思,這就又好辦多了。有時她覺得好了些,就要寶芬念書給她聽,但念的儘是佛經里的報應,命運或者秘方治病的故事。這一類佛教小本本多得很,都是勸人信佛,戒殺生,講什麼「佛法靈驗」的,都是虔誠的佛門居士私人所發的。她尤其喜歡目蓮救母的故事,多年前在杭州看過這齣戲的。
寶芬只說:「咱是窮人家。」就不說了。
其他人沉默無語,陷入沉思。後來莫愁才說:「你們可注意到,她來到席上時精神已經錯亂了。她含笑盯住阿非的樣子好像旁邊完全沒有我們一樣。多麼不幸的巧合!我看,四妹的死有幾重原因,半由天,半由人。第一,因為恰巧素丹剛訂婚,而她也患肺結核;第二,她長到這麼大,所見所聞中纏綿悱惻的男女情史實在太多了;第三,因為她相信杭州的那位月下老人!」
莫愁高興得流出淚水,說:「媽,您好啦,會說話啦!」
「現在,我告訴大家,我就要離家雲遊去了,誰也別掉淚。你們母親一出殯,阿非和寶芬啟程去英國之後我就要辭別你們。不要兒女情長。世間的父母遲早都要離開子女的。十年後我如果還在人世,會回來看你們的。別想方設法找我;我會來找你們的。
甜姐兒抬頭看看,又惱怒又哀傷。
寶芬的父親曾在華大嫂的鋪子里買到一批舊稿,是華大嫂收購這座園林原先的主人,一位男爵的古玩時一塊買進的。寶芬的父親改用了漢姓童,是個學者,對滿族系譜很感興趣,可是又買不起古玩和珍寶,只花兩塊大洋買來了這批稿本,其中頗有些古怪的卷帙,有詩稿和遊記,都是從未刊行的。一天夜裡他翻閱舊稿,發現男爵的爺爺的一冊陳年日記,有一則是記載英法聯軍對北京的擄掠,特別是咸豐九年焚毀圓明園及其搜羅豐富的藏書樓的情形的。北京遭受擄掠期間大批財寶被埋藏起來,老爵爺記述了家裡財寶在園中各處埋藏的地點。爵爺顯然不久就死去,或者帶領全家逃離,一去不返,因為各條記載都中斷了。許多起這樣秘密埋下的財寶那些親屬都從未聽說過,後來也九九藏書就忘掉了。園子是老爵爺家門興旺和聖上恩寵的鼎盛時期建造的,此後沒幾年便有財寶埋下,可想而知一定價值連城。有幾座滿族王公的園林被人買去改建時已經發掘出埋下的財寶。
阿非說:「我來問你,她怎麼死的?」
兩個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個有一小塊陳年緞子和幾塊泥土。珍寶顯然早已被人發現,很可能是原先的園主或者他們的僕人。
姚太太說:「什麼?」
阿非突然起身去到前院,見甜姐兒邊哭邊收集給紅玉入殮的衣物。
阿非吩咐:「掘起來看看。」
姚思安答道:「立刻辦理。」
共享這份秘密使他倆的親密關係滋味更濃了。
寶芬說:「還沒有,爸爸。我還沒能著手。」
「有一次晚飯過後我去了,讓少爺瞧見,我用別的話搪塞過去,後來就不敢再上屋外去了。」
「我得日夜侍奉太太。這幾天她的內侄女剛死,太太自己也病重。哪兒顧得上那事。」
「您會說話啦。」
第二天他倆啟程赴英國。寶芬的父母也來送行。阿非哽咽不能成聲,因為他唯恐這是同高齡老父的永訣。
寶芬聽父親說姚家買下了這座園子,可是並未買下地下的財寶時便說:「不過,爸爸,園子如今是他們的了,反正已不是咱們的了。」
「我想沒有。阿非是個樂天的孩子。他問我幹什麼,我說我在找丟了的東西,他要幫我找,我請他走開。」
正值晚秋,三人出西直門去玉泉山。阿非和寶芬都沒有修飾自己。看到墳頭阿非就抑制不住了,甜姐兒和寶芬為他哭得傷心所打動,隨之流淚。他跪倒在墳前,寶芬跪在他身旁,甜姐兒則在墓碑前的石桌上擺設果品和鮮花,把錫酒壺遞給阿非,然後在兩人後面跪下。
隨後幾天里姚太太的狀況迅速惡化了,阿非由於疲勞和哀傷也病倒了。他聽從垂危的母親的吩咐,搬到她院落的外間來住,由寶芬侍候。他病情好轉后還住在那裡,時常進屋來。因此在母親最後幾天里他和寶芬是不離開跟前的。
鳴呼!紅玉四妹!表兄阿非,來哭汝曰:幼來吾家,羞顏未開。嫻靜知禮,質樸多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喜嗔無常,摯誠至愛。同窗攻讀,兄愚妹聰,多蒙指點,受益殊深。發初覆額,曩日歡欣!什剎海畔,摘蓮女溺。兆何不吉,吾妹受驚!汝我漸長,遷入園林。春秋佳日,同遊園中。和平幸福,蟋蟀風箏。冬夜誦詩,朗朗可聞。西子湖上,泛舟歌詠。盼成眷屬,亦蒙首肯。不幸卧床,探視難勤。誤解滋甚,慘劇致生。嗚呼嗚呼!與妹永訣,汝愛深宏。絕命書上,血跡殷紅!不計前愆,更祝福幸。豈能忘之,裂帛寸心!四妹紅玉,汝其靜聽,表兄阿非,敬莫芳魂。清酒鮮菓,伏維尚饗!
想到這現成姻緣的當然不止姚太太和他倆自己。木蘭、立夫和莫愁思量紅玉的遺願的含意,認為紅玉指的是寶芬。紅玉對阿非用情不專的憤慨更加顯得沒有第二個人。木蘭認為寶芬同紅玉相比是弟弟的更加適合的配偶。寶芬有家庭的傳統禮俗教養,輕佻的新派姑娘麗蓮更是沒法比。桂姐雖然也關心,卻因紅玉骨肉未寒而不忍就提這事。
阿非裝作同兩個園丁一樣奇怪,說:「這是什麼?」
立夫問道:「她所謂的『按月下老人簽文行事』是什麼意思?」
「我不告訴你。我知道你會安樂,我也會安樂的。」
麗蓮說:「依我說,她死在那些和尚手裡。她讀了簽文以後當天下午就情緒抑鬱,你相信那些和尚就由他們擺布了。」
這時她叔叔開口了:「寶芬,我們要你做的就是幫助查證那地點。其餘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阿非以酒酹地,然後開始宣讀寶芬幫他起草的四言祭文如下:
「就是少爺。」
還是木蘭和桂姐過來一齊從紅玉的床上把阿非拉了起來帶到莫愁的院落里休息。
一個園丁說:「一定是用來埋藏寶貝的。」
過了一天,木蘭和孫亞、曼妮、桂姐、麗蓮來看紅玉的母親,她已哭成淚人一般。他們勸慰她說,紅玉也享過福,父母的心也可稍感欣慰了。怎麼說她的病也的確難治,一切全是天意。她對阿非的愛和她的絕命書誰也不曾提到。女眷們難免說到她的種種長處和她的久病,說得越多,哭得也越傷心。所以木蘭來到莫愁的院落時兩眼還是紅的。
阿非說:「原來你們家也有僕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女兒說:「活倒沒什麼,請放心,那一家子可都是好九-九-藏-書人,您該見見他們家那幾位小姐。」
使幾個女兒感到驚的是姚思安又一次表現了行事的迅速。他像是早已在他的思過齋里周詳考慮過並且估算了立即要辦的幾件事。他有個完整的計劃。他想必早已贊同了寶芬,否則不會讓阿非到他母親院子去住的。他對大家說,這門親事是符合紅玉和姚太太的遺願的,寶芬是個好媳婦,也應該做姚家的媳婦,因為她已經在病在床上的婆婆前盡了孝。——總之,這是天作之合。
說到這裏,紅玉的母親和阿非大為感動,女眷中有抽泣的。姚思安往下說:
他又說:「不過,阿非,這一件寶貝你還不夠嗎?有了這麼一個新娘,任何男子都該知足了。」
「素丹的訂婚。我們談到她有肺結核,阿非說巴固要同她結婚是因為憐憫。四姐說不定聽到了,還以為阿非是說她。」
寶芬回到家裡,見到父母和叔叔。
「阿非,看到你和寶芬成婚我很高興。別忘了她侍奉過你媽最後一段日子,那就是在嫁到我們家之前已經盡過媳婦之道。我把你們兩人都送往英國留學。寶芬,你要盡責照顧好我的兒子,我把他交給你了。讓一個姑娘掌握我兒子的命運也就是掌握咱們家的未來,這是我給你的莫大的榮耀。我信任你。我的心是平靜的。
隨侍在側的珊瑚和莫愁就向父親和各親屬報告了臨終的情形。
她深怕阿非知道了不知會怎麼說或怎麼辦,沒想到他倒高興了,說:「這還不好嗎?不然咱倆怎麼會相逢?不想他們倒已經失掉了寶貝。」
這一番話使這一對少男少女意識到了一種他們自己本來不肯承認的關係。寶芬從這時起對阿非有點害臊,不再隨意談笑了。少爺和丫鬟之間那種不經心的無拘無束也不見了。她也不讓阿非再幫她干那些雜活。另一方面,她對阿非說話時那份柔情又是掩飾不了的。別的幾個女僕注意到寶芬比原先注重衣飾了。阿非不再拿她當婢女,不讓她侍候自己了。這一切全是寶芬推讓不了的。阿非不知不覺地拿紅玉的缺點來同寶芬對比——例如,寶芬從不同他吵嘴,體質又是非常強健——然後又突然產生一種犯罪感——不該這麼無情無義地想他已故的心上人。
甜姐兒倒豎眉毛說:「你倆要好時,彼此相親相愛。然後你又使她日夜淚流不停。那天她回來就燒掉詩稿,我知道她活不長了。我看她好像前世欠你一筆眼淚債。現在欠債已還,她的眼淚也幹了,你還想怎樣?」
他倆還是對藏寶之說感到好奇,想去找找看。阿非說:「我們怎麼著手?」
寶芬樂不可支,親吻了他。
「阿非離家期間莫愁和木蘭在舅舅協助下共同掌管家產。這事以後再給你們細說。」
「你是知道的。我四妹是怎麼死的?」
木蘭重提要在杭州開店的念頭;這事姚思安也安排了。她要拿出部分首飾到她的古玩店去變賣,進款約為兩萬元,用來盤進杭州的茶葉鋪。這樣木蘭在杭州就有了家茶葉鋪,而莫愁本來已有家店鋪在蘇州,是她嫁妝的一部分。
寶芬說:「昨晚她根本沒睡。半夜裡她要起來到菩薩面前去念經,一坐幾個鐘點,不肯再上床。」
「我聽華大嫂說這個紅玉是許給小少爺的。」
木蘭說:「爸爸,四妹死在和尚手裡還不夠嗎?我們怎能讓媽也受這個罪?」
紅玉出殯以後姚太太的病情很快惡化,大家都認為她沒幾天可拖了。奇怪的是,她又能說話之後,只會講她家鄉話了,寶芬聽不大懂,因而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能幹著急。她也開始陷入回憶狀態,說到她娘家和當年的杭州。阿非愛聽這些事情,他也懂杭州話,便常把含糊之處解釋給寶芬聽。於是,憂傷之中也不時感受到青春的歡愉。甜姐兒現在侍候紅玉的母親,經過好些日子終於同阿非和解了。這是莫愁和環兒勸說和解釋的結果。她們說,紅玉是無意中聽到阿非和那位美國小姐的談話,產生誤解,這才尋短見的。
寶芬的父母非常疼愛這個獨生女兒。但她父親還是說:「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那筆財寶不是他們的。他們買去了園子,可沒買去埋在地下的財寶,不然咱家就不會派你去了。那些財寶的價值也許抵得上那座園子哩。」
「你們聽說過有人離開家去當隱士。對待人生只有入世和出世兩種態度,不要聽到這話就害怕。我同你們和你們母親一塊生活過,親眼見到你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全都有了滿意的婚嫁。我自己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樂,也已盡到了人read.99csw.com生的義務。現在我要休息了。別以為我要修道成仙,這些事情我給你們講了你們也不會明白。我要外出去尋訪自我,尋訪自我就是訪道,訪道也就是尋訪自我。要知道尋訪自我就是尋訪樂生之道。我還沒有得道;不過我已經悟到造物主之道,還要進一步領悟。
他問:「你要是找到了他們打算這麼辦?」
他嚷道:「甜姐兒,你這話可冤枉人了,我已經腸斷了,頭腦也亂糟糟的。究竟怎麼回事?該不是我的過錯吧?」
寶芬喊道:「太太說話了。」驚駭之下發生的這件事來得突然,珊瑚和莫愁全沒想到老母親又能說話了。她倆走近床邊,聽到她喃喃地說:「可憐可憐我吧。我受不了啦。」
阿非行前的一天,同寶芬備下一籃子酒和果品以及鮮花到姚家在玉泉山的鄉間別墅後面紅玉墳上去祭奠。
阿非問她:「你們家有僕人,你怎麼會出來幫工?」
訂婚的各項儀式一一遵行了,姚思安在得知寶芬的父親是滿族高宮后,並不感到意外。他知道他們如今衰落了,也就不去懷疑他們是否還有其他的用心。他只認為這門親事是華大嫂用心良苦的計謀,是她居間交涉的勝利。訂婚那天他對華大嫂說:「你介紹我買下這座旗人的園林,你又給我送來一個好媳婦,寶芬我很滿意。多謝你。」
這裏要交代幾句。寶芬的祖先是當初從順治入關的八旗軍將官,因戰功賞賜世襲爵位。乾隆中葉襲爵期滿,但家族依然興旺發達,代代都有大官。清室中衰以後,他們認為過慣了的豪侈生活必須維持,於是家產迅速耗盡。辛亥鼎革寶芬才十一歲,早熟的她在長大成人過程中完全知道家道日益中落,他們仍然雇得起一幫僕人,可是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表面排場,正所謂外強中乾,寶芬都一清二楚。
出喪之前匆忙成婚是符合古來習俗的。這樣姚太太出殯時行列中不僅有兒子,還有兒媳。婚禮也盡量就簡,喪服只在行禮之日除掉一天,第二天這對新人立即嚴格居喪。
她爸爸說:「不急。可得小心行事。你知道這是咱們家的一筆財產。」
最後那天下午姚太太醒過來,珊瑚、莫愁、阿非和寶芬都在房裡。處於彌留狀態的老母親睜開兩眼,做出像要說話的動作,可是說不出。寶芬和大家都走到跟前去。姚太太抓起阿非一隻手無力地遞給寶芬。寶芬不敢接。莫愁明白,抓起寶芬的手遞過去,姚太太把兩隻手疊在一塊,雙唇翕動,但說不出話。然後她往後一靠,再沒醒來,兩小時以後咽了氣。
姚思安向華大嫂說明,這是他對於塵世的家庭要盡的最後一項義務,他要小兒子在他的祝福下成家。阿非如果現在不完婚就要等到三年居喪期滿以後了。阿非今夏畢業,他打算把兒子媳婦婚後雙雙送往英國呆上三年。
珊瑚趕緊讓孩子走出去。他去了,委屈而且不知為了什麼。
他立下了遺囑。阿非是嗣子,同迪人和銀屏的兒子博亞共掌家產。博亞成年以前珊瑚代表他,但阿非是家長。阿非留學期間木蘭和莫愁兩人代表他,並與舅舅共掌家產。他離家后三個女兒立即各得一萬元現款,續存還是支取各自聽便。

木蘭想了會兒才說:「這是個問題。我不敢說她的用意。」
母親去世了,父親辭家入山,木蘭生平的一章也就結束了。父親並非在死後而是生前離家的,這就使得母親的出殯哀傷倍增,阿非和寶芬的出遠門更加難分難捨。阿非和寶芬幾次堅決要求推遲行期,以便同父親多相處些時日。可是姚思安毫不動搖,又談了他的人生觀和自然觀,要大家胸懷開闊。
寶芬說:「那裡有塊圓形大石板,就說你要掘起來挪到院子里來做個石桌,咱就能看看底下究竟有沒有財寶。」
寶芬皺了皺眉說:「爸爸,您給我這差使實在太難辦了。我怕……要不是為了雙親大人,我決不會幹的。」
木蘭說:「昨天一定有點什麼事。她來到席上時已經下決心了,你們該記得她進來時那神氣。」
「阿非是誰?」
姚太太說:「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天可呆了。最後這幾天里是你在侍侯我。你知道,大家說我恨銀屏,干涉兒子娶一個丫鬟的事。我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有心讓他們看看。」
她說:「不行,可別去說。咱家的人面子往哪兒擱呀。」
最後他們發現了五顆同樣大小的珍珠,顯然是原來在一塊而後掉到土裡的。寶芬拿了這幾顆珍珠,算她的了。
木蘭說:「您想哪兒去啦?全是您夢裡的胡九*九*藏*書想。」
他用平靜而傷感的語氣對這對新人,舅爺夫婦和三個女兒說道:
「不要,那不行。別的僕人會怎麼說呢?我去兩小時就回來。」
木蘭說:「月下老人不過是個有趣的神話,沒想到她會那麼當真。命運這玩意兒不能說其有,也不能說其無。她相信,就在她身上應驗……造成了她的死。但也沒有那麼容易。我不妨當大家面說她是真愛阿非的,她不惜一死來使他幸福。她最後的遺願也是祝他婚姻幸福。」
「他和舅舅舅媽都在暗香齋,給她穿衣。」
寶芬說:「他不過是個下人。」
「你真察看過那地方沒有?」
她說:「瞧!那兒有什麼東西!」
寶芬鬧糊塗了,問他:「這話怎麼說?」
「澤安,平兒,阿非,寶芬,我的三個女兒:近來咱們家一事接一事。現在你們的母親已經故去,你們倆,阿非和寶芬,也已成婚。我對塵世的這個家的義務已經盡到了。你們母親去世我沒有流淚,你們不免感到奇怪。讀讀《莊子》你們就明白了。生死和盛衰是天地之道,禍福也是順應各人性格的結果,逃避不了的。因此按照正常的人之常情生離死別固然是哀傷的,我還是希望你們把這些當成道的一部分來接受。你們全都長大成人了,對人生應該有個成人的態度。如果你們看透人生的自然演變,對於下面我要講的話就不至於太感傷。
姚太太說:「別難為情。姻緣是老天決定的。我看你們倆被命運牽到一塊,相處得不錯。告訴我你家的狀況。」
「不知道。他們只叫我找到那地點。看到你們家的人都這麼善良,我不忍心下手,事情就作罷了。」
大家向里看去,見到黃土裡有三顆豆子大的珍珠,亮晶晶的。園丁下去揀了起來,又翻動泥土,再找我看。
莫愁說:「阿非說同她分手時她很高興。」
姚思安請來了華大嫂,把情況向他交代了,請她做媒人。
姚思安對寶芬笑笑,她也一笑表示感謝,掘寶的事就此結束。
姚太太對博亞的來到有種不祥的感覺,不等珊瑚答話就說:「快叫他走衛他是來索我命的!」
走出門去的博亞還在外面聽,他又向房裡窺視,問珊瑚道:「奶奶好了嗎?」
寶芬的母親說:「現在先別管那個,我只盼你的活不太累人。你哪兒干過那些活呀。」
迪人和銀屏的兒子博亞是一向不讓進這個院子的,可是照料他的珊瑚現在經常在姚太太房裡。九歲的男孩博亞個兒算得高的。有一天他來找珊瑚,恰好讓他奶奶見到了,她突然掩面尖叫起來,全身冷汗淋漓。
她答道:「我怎麼知道?」
他說:「不行。在家沒法修道。住在家裡就要念到家。這些事情我也沒法給你講清楚。」
「你上哪兒去?」馮舅爺看他說完了就問他。
她父親說:「可千萬不能壞了事。讓人生疑的舉動一點也不能有。那少爺起疑心了嗎?」
「我指的是你。他們沒找到埋下的寶貝,倒先把自己最珍愛的寶貝賠給了我,就是你。」
阿非和寶芬都大失所望,寶芬還是站著向坑底張望。
環兒說:「我想起了,吃飯以前,那位美國小姐和阿非和我在阿非的院落里聊天。那時你已經走了,我們出來的時候我想起好像見到有個人躲在假山裡面,也許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大概是紅玉。」
立夫把環兒推想的紅玉自殺的原因告訴了他。看來是合情合理的。可阿非仍是痴痴獃呆地坐著,神思昏亂,也無從思索。
阿非說:「請他進來,我還沒見過你家的人呢。」
「你怎麼叫他名字?」

姚太太突然會說話了,合府上下驚喜之情竟一時蓋過了紅玉的喪事。但這不過是迴光返照。木蘭在電話里獲知這個消息,馬上趕了過來,只見姚思安和珊瑚都在姚太太房裡。
阿非說:「我們派車送你去。」
阿非走後,姚思安剃去了頭髮,換上粗布大褂,向哭泣的家人鄭重告別,不讓他們遠送,說十年後再來看望他們。然後他帶上一根手杖走出家門,不知去向了。
寶芬滿臉通紅,一言不發。
甜姐兒轉過身來,用憐憫的語氣說:「你們爺們也真是怪物,一個姑娘愛上一個男的時,他卻逼她去死,現在又來哭她。這頂什麼用?死人能夠復生嗎?」
寶芬這就辭別家裡,很快回到姚府花園。
「我不知道她燒了詩稿!為什麼?」
姚太太說:「不相干的,我的日子快到頭了。你們最好準備一下我的後事,在廟裡給我多燒幾柱香,保佑我平安到達極樂世界。」
立夫問:「你們談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