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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五章

第三部 秋之歌

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
——《莊子·知北游》

第三十五章

賣國求榮曹氏子孫墓碑無文
「我不知道。現在我覺得家裡好像挺生疏的。我弟弟和弟媳婦好像對我回家並不高興。」
「那麼看書寫字呢?」
可是這場示威遊行竟像是變成了「賣國賊」曹汝霖和章宗祥的葬儀,因為隊伍中有一副喪儀上用的白幡上面寫的聯語是:
「我指的當然是我的嫂子。那一個我只叫她鶯鶯。我參加了遊行,我哥就結結巴巴地罵我,你真該看看那模樣。他說那些學生什麼事都會做出來,他們為了安全應該搬到六國飯店去。你知道他同爸爸一樣口吃,激動時厚嘴唇上下擺動,像魚嘴——我們全家都是厚嘴唇,我也是……他結結巴巴地罵我,口沫飛濺。我坐著不響,只是笑笑,後來他對我說:『你們這些男女學生不讀書,不尊敬政府!』我說:『我當然不會尊敬這樣的賣國政府。難道你贊成我們應該把山東出賣給日本么?』我想同他講理。他對我說:『你們知道什麼政治?』『我至少知道賣國是錯的。只有那些黑良心的人才贊成把山東送給日本。』他更加生我的氣了,說:『全是你們這些女學生——上大街同男生一塊遊行,像婊子一樣。不知羞恥。』我頂回去說:『你當然以為女學生為了愛國上街遊行是不要臉。不過,我還不是天津窯子出身的。』你該看到鶯鶯的臉色怎麼變的,我嫂子怎樣瞪著大眼望我!」
環兒說:「看他這一手蠅頭小楷,就知道他是如何刻苦自學的了!現在難得看到誰能寫這樣工整的字了。」
「素雲呢,看來事情非常複雜。」木蘭說。
暗香回去了,過了十天又回來了,說還是願意在少奶奶這裏。母親已死,那裡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父親只剩下她弟弟這麼個兒子。父親老了,弟媳婦當家,雖然能幹,但居心不良,對她並不高興。
運動的中心是日本把大戰期間侵佔的山東青島歸還中國的問題。有了五四運動,巴黎和會終於不敢擅自決定山東問題。這個問題到民國十年的華盛頓會議上才解決。大戰期間中國是英法兩國的「盟邦」,曾派十萬華工到法國助戰,然而兩國卻欺騙和出賣了中國與日本締結密約,把山東許給日本。可是,中國的安福系政府同日本也有密約,答應由日本接管山東。一年前,日本的金錢以西原借款的形式像天降金礦石似地落到安福系政府手上時,日本政府的外務相迫使中國駐東京公使章宗祥同意把原先德國在山東的各項權益轉讓給日本。安福系政府為了那筆兩千萬元的貸款而同意了,派駐東京的章宗祥在條件上寫了「欣然同意」四個字。這事在凡爾賽和會上透露出來以後中國代表團也啞口無言。

木蘭問:「這是舒家嗎?」
五四運動不過是後來每逢國家危急,政府裏面冷酷的老一代的行事不得人心,引起熱血沸騰的中國青年憤怒抗議的時候爆發的多少次學生示威運動的開端。往往是老一代埋怨青年人不念書,青年人則埋怨老人治理不了國家。老與少的衝突越來越劇烈,壞事的是老一代的譏誚,自然而然地引起少一代的反叛。後來到民國十六年國民黨利用了青年一代的愛國激|情和滿腔熱血這股巨大的力量才推翻了北京政權,取得了國民革命的成功。
「不要。」暗香斷然說。
「你爸爸對你的事怎麼說呢?」
襟亞說:「爸爸,如果我娶暗香,是要當作正妻的。她不是什麼丫鬟,她已經找到了父母,是好人家……我要同素雲離婚。」
不過暗香還是穿長袖襖。襟亞愛她,因為她從前吃過許多苦而對她格外體貼。他把那個紅疤當做她那些艱難日子的標記,常去親吻它。他也願意把這個當做珍貴的秘密,只讓他一個人見到和撫摸。
事態的發展表明學生獲得全勝。運動擴展迅速,各大城市的商會也參与愛國行動,於是形成全國性罷市。六月十日聲名狼藉的曹、章、陸終於被撤職;六月二十八日巴黎的中國代表團退出凡爾賽和會。
「為什麼?你有什麼理由?」
「他說要說我找一門好親事。」
不久門又開了,出來一位駝背白鬍鬚又戴眼鏡的老人。他定睛察看這位長大了的女兒,似乎不認識,女兒也認不出老父親了。
陳三這方面,對任何一個丫鬟都不苟言笑,好像他見女子就恨。後來莫愁聽說,他在漢口當別人家裡的僕役時有個丫鬟追求他,為了躲開她的獻殷勤他只得辭工。
但這時新文化運動已經發揮成效了。中國青年的政治意識的覺醒採取了反抗北京的統治階級和政府的方式。這個政府仍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態度行事,在國內毫無威信可言,提不出解決政治分裂和財政混亂的辦法,最糟的是這個統治階級對中國不抱希望,對自己沒有信心。
陳三焚香敬書
曾文伯臉色大變,兩穴青筋突起。他說:「我知道的,是她隨那個窯姐兒進出的事。報上登的是什麼?」
當日的中國就是如此。老一代小一代,很難說哪一代更加感到迷惘。各種價值都崩潰了。老輩已無能為力,而且腐敗了,小的有叛逆性,卻很粗野。老年人對中國和對他們自己已不抱希望,但青年人對未來則是滿腔熱忱。如果年輕人無權希望,無權抱熱忱的話,誰有這權?他們拋棄了一切,看似粗野無禮。他們當然缺少文化教養,可是他們有的是熱血,他們的心是正義的。
莫愁看到反正立夫是勸阻不住的了,就想了個折衷辦法,立夫用了個筆名,真名只告訴編者。環玉、鶯鶯和吳將軍之名都巧妙地隱去了。鶯鶯改為燕燕,因有鶯鶯燕燕這個成語。環玉改為卞璞,用卞和發現璞玉的典故。
他高個子,深色皮膚,天庭飽滿,嘴和下巴都很端正,穿的是改制過的警服,扣子換了,符號撕掉。他不能戴普察制帽,又買不起新帽,所以露出剃得精光的頭。他站得筆挺,兩肩寬闊而強健。從兩眼和面貌看,他酷似母親。他說起話來是清晰的漢口話。
「對了,對了!」暗香喊道:「我爸爸是舒先生。這會兒我記起來了。」
遊行隊伍原打算經過東交民巷使館區,但交涉未獲准,群眾目的達不到,遂湧向賣國賊曹汝霖的住宅。這時曹正和已奉召回國擔任外交總長的章宗祥商談下一步中日交涉的事。曹宅警衛森嚴,大門上了栓。有些學生爬過牆頭,警衛為學生的愛國要求所感動,後門終於打開了。曹已逃走,躲在院子中間一隻木桶里的章則被人發現,拖了出來,從他留的仁丹鬍子上認了九九藏書出來,遭到一頓痛打。群眾為沒能找到賣國元兇而感到失望,搗毀門窗傢具之後放了一把火。
「你會怕素雲嗎?」
事情對襟亞影響更深,而且直接涉及曾家的名聲。
曾文伯問:「你看怎麼辦?」
「我不過是感覺,他向來恨環玉。」
襟亞看中她特別使她受寵若驚。他回家以後,木蘭幾次問他,他可曾找到「山裡的姑娘」。他同妻子日益疏遠,也就越來越喜歡孫亞和木蘭,並且採取他們的生活方式。一天木蘭向他暗示,暗香距他理想的妻室很近了。他認真考慮了她的暗示,開始稍稍注意這個姑娘,結果發現她心地純樸,同自己妻子的性格完全相反。她早已過了歷來認為的結婚年齡,早該嫁出去了。這是她自己和她的少奶奶的一件心事。
襟亞來問孫亞和木蘭:「文章是誰寫的?」
木蘭急切地問:「現在你還願意在我們這裏做嗎?」
老爺問:「你會縫衣做飯嗎?」
「你成家了嗎?」
襟亞注視母親,她說:「我們不想告訴您這個,您可別生氣。只當她不是咱家的人就是了,這對咱們家的名聲也有好處。」
但是五四運動也是改變了木蘭和本書中其他人物的命運的一次學生運動。
桂姐說:「那麼,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依我看,既然已經開了頭,就做到底吧。暗香是個好姑娘,很難得的。與其讓別家得了便宜,還不如自己要。我說這話並不是因為自己也是丫鬟出身,不過丫鬟也是人呀。我來對你爸爸說,要是暗香不配嫁給少爺,那我也不配嫁他。再說,襟亞還沒有兒子,這條理由就夠了。只要爸爸同意,素雲就得聽從。誰讓她不生個子嗣呢?不過,時候未到我們還是要瞞過素雲。」
莫愁和立夫讀了信以後興奮之極,立夫對他這篇小說的效果尤其滿意,立即電匯了四十元給陳三,只盼他的來臨,好看看陳媽的這個兒子怎麼個模樣。
陳三回他們村裡去了一趟,回來說他母親一年前回去過,又走了。平時他白天沒事可做,可是閑不住,就會來問莫愁有沒有什麼跑腿的活可以讓他干。立夫給他書看,有時給他點稿子抄寫,並且交代他不必像繡花那樣過於費心。
木蘭問:「你敢這麼說?」
中國被出賣的消息用電報傳回國內以後全國憤激之情像暴風雨般落到安福系各首領,尤其曹汝霖、章宗樣和前駐東京公使、當時已任幣制局總裁的陸宗輿三人身上。
木蘭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想呢?」
立夫想讓他做點文書之類的事,就問他閱讀能力如何。可是陳三自己提出他能打槍,就在園子里當個警衛。實際上他是個神槍手,在警察大隊射擊比賽上得過獎。姚思安雖然說他們從不需要警衛,還是答應了。
襟亞和暗香喜氣洋洋,第二天過來感謝木蘭幫了大忙。好事臨近,暗香分外俊美。
「得趕緊辦。」木蘭說。
這個時期北京大量出現的通訊社唯一的目的就是按月從某個政府集團領取津貼,此外無所事事。其存在不過是為了經常可以按時敲詐勒索,而所有的政府頭目都願意同他們搞好關係。像甘霖一般灑在北京的財政荒漠上的一筆筆日本貸款也一定少不了這些通訊社的一份,因為政府總是同他們分享這筆油水的。有些通訊社哪兒的津貼都要,甚至同時向兩個對立的政治派系要。有一家通訊社原是安福系的政敵的,見到立夫的小說認為這是沉重打擊曹章集團的良機,就發表了一篇一模一樣的小說,透露了環玉和鶯鶯的真名,惟對吳某隻稱「某」將軍。環玉在北京的一個朋友事先聽說這回事,因為醜聞已經成為家家飯桌上的話題,曾想賄賂這家通訊社,但遭到拒絕。
「那麼我什麼時候回去呢?」暗香問。
素雲赴津的第二天她的異母妹妹黛雲來看木蘭。她如今是芳齡十七的少女,與自己的父母住在北京。使人驚異的是,她父親牛似道在六十之年突然帶了大部分錢財不顧正妻的反對拋棄了她,回來同黛雲的母親福娘過。福娘當然年輕多了,黛雲本人是個激進的姑娘,民國十年前後成人的那一代的典型。腐敗官僚的子女不是學父母的樣就會成為最徹底的叛逆,毫不妥協地反對父母的為人方式。在對新思潮的熱忱的鼓舞下黛雲譴責一切舊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生活,那徹底性和堅定的信念不愧為一個內部的叛逆。既然認為家庭紐帶是「封建」觀念,她便十分坦率地大談她的父親、母親、異母姐姐、嫂子和異母哥哥環玉。她認為父親心地單純,所以對他忠心,但她很願意承認父親的錢財是不義之財,承認他是個腐敗官僚,發生革命的話是應該槍斃的。她的嗓音很粗,不像女子,頭髮又剪得很短,常穿白色的單衫和短到膝頭的黑裙子——這是女學生的日常裝束。木蘭彷彿在聽一篇難以置信的家庭內情。
桂姐說:「趕快跪下給老爺磕頭謝恩。」
他說:「少奶奶,說來話長。在軍隊里我要挑百多斤重的擔子。那時我還年輕,一次要行軍百多里……我病了,後來又好了……我兩腿腫大,有一次,我七天沒活干,也沒有東西吃,快要倒在路邊死掉了,全靠有個好心腸的村姑給我吃的,讓我住下,救了我一命……我恢復以後去漢口拉洋車。運氣來了,有位老爺讓我給他拉自備的車。幾個月後這位好心的主人去了外地,我換了幾個主人,後來決意獨立生活,就參加了警察。」
莫愁說:「給我說說,你的遭遇。」
最後,求愛的形跡已非常明顯,錦羅就開始嘲弄暗香是「山區姑娘」了。
她恨不得馬上衝進去,可是興奮得全身顫抖,便不敢輕舉妄動。她敲敲門,又轉身對木蘭說。「如果不是怎麼辦?」
襟亞去同母親說他決定同素雲離婚,娶暗香為妻。曾太太知道素雲出了丑使曾家蒙受恥辱,雖然木蘭還沒有告訴她真相也疑心暗香已經有點不對勁。她覺得不該讓這個家族再出一件醜事,遂和桂姐把事情告知曾文伯。
環玉去看望躲入六國飯店的曹汝霖。曹汝霖一夥面對全國的怒潮決定避到天津的日本租界去,環玉別有用心地隨他們前往。素雲和鶯鶯隨後也去了。襟亞問素雲她去幹什麼,她答道:「不干你事。」
門關上了,暗香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
襟亞同暗香的韻事以及他同素雲的疏離可從他對舅爺的態度上看出來。他現在已回到北京,在水利局當差,可是已經從環玉和他那個圈子分離出來,這使素雲大失所望。又誰知政情突然變化,環玉終於丟了官職。袁世凱一死,鶯鶯花費氣力結交他的六姨太太的成果也九九藏書就化為烏有。環玉在山西時正是保皇派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活動之時,他若在京,必定已和保皇派一齊倒台。袁世凱死後他在公開場合和私下裡都抨擊袁是個野心勃勃的老朽,不知道時代精神和「民主的力量」。安福系掌權以後環玉巴結上了交通總長曹汝霖,在交通部里弄了個參議噹噹。他一身兼了三四職,總共月薪在一千五百元以上。
襟亞說:「我想是立夫寫的。」
「你能忠心伺候我兒子,照料他的衣食起居嗎?」
襟亞把登在報上的事情儘可能簡短而且輕描淡寫地對父親講了。曾文伯要那張報來看,襟亞遞給了他。他戴上老花鏡細細讀過,氣得手都抖了。
「你媽,死啦,有三年哪。」她父親說。
「他說二奶奶已經不是他的妻室了,他很孤單。他說只要我願意,他願意娶我。我沒辦法,只怕我爸爸要我嫁給什麼人。」
木蘭說:「暗香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你要明媒正娶。依我看你得同媽和桂姐商量。」
陳三一直沒有找到母親。他心思漸重,面色不開。他不僅不忍穿母親做的衣服,連類似的藍布衣料也不肯上身,終身如此。他買了一個貴重的皮枕頭套,約兩尺長,是鴉片鬼出門時既當枕頭又裝煙具用的,他用來塞進幾件衣服,上床后當枕頭。晚上不值班時他驅策自己發奮用功,在環兒給他的照過他母親夜間干針線活的那盞燈下面勤讀立夫借給他的那些書,好像有意在懲罰自己。他在靠近大門的自己的小屋裡掛了一副約兩尺長的對聯,他自己用顏體寫下的名句:
這一揭露最惱怒的是環玉。但他又覺得採取公開行動反而難堪,因為這就等於招認自己就是文中的卞璞。他寫信給北京的一個同僚,要他查明此事,要求編者道歉,或者至少發表一則編者啟事聲明此文純屬虛構,並非影射任何時人。不料他那友人對這事置之一笑,沒有認真採取措施。那人問編者作者是誰,編者因為是立夫和傅增湘的朋友而不講。他說如果環玉硬要認為自己就是卞璞不妨以誹謗罪起訴。環玉如果起訴,只會把公眾的注意更加吸引到自己身上,而編者則有傅增湘的暗中庇護。傅增湘雖然已經辭去教育總長一職,仍有一批有權勢的朋友。於是環玉只能生悶氣,懷疑黛雲插有一手。幾個月以後環玉才發現真正的作者,便發誓要報復。
素雲牽涉到這樁醜聞的事更產生了直接的後果。黛雲來講了她父親讀了那篇小說的感覺。
「有點家產,可是爸爸老了,我弟弟掌管錢。爸爸視力不好,由他們給什麼吃什麼。咱們這裏的丫鬟也吃得一比我家裡的主子好。」
沒想到暗香竟然在無意中找到親生父母,事情就更複雜了。她六歲就丟失了,小小年紀已嘗遍了可怖的人生經驗,父母的情形,甚至自己姓什麼都忘記了。一天她陪木蘭去城南的遊藝場,經過一個地方,喚起了兒時的記憶。那是古運河畔,有座石橋橫跨的地方,河岸上的百年大樹枝葉低垂,蔭影落在一個紅黑兩色的小門上。暗香大叫洋車夫停下。她走下車來四處張望,頭腦里出現了兒時遊戲場地的模樣。她肯定小時候在這橋上玩過——橋上的石欄杆和石板是太熟悉了。低垂的樹枝,樹樁,牆門,石級,門格上的泥雕,全都是熟悉的。她興奮得顫抖起來,對木蘭說:「這是我的家!我在這樹下和橋上玩過。沒錯!」
「會的,老爺。」暗香答道。
陳三抑制住傷感說:「我寫過的。不知怎麼她從沒有收到過。革命成功以後我在湖北,又寫信去,可是退回來了,貼上的條子說母親已經離家,不知去向。我想回家,可是沒錢。我想,一封封信都退回,母親想必是死了。」
暗香說:「她待我老爸爸不好。那天晚上他說添幾個菜,她說臨時趕不出來。我爸爸說怎麼也得做點麵條,她只得做,可是在廚房裡嘟嘟嚷嚷的。他私下裡流淚告訴我媳婦不孝。我弟弟得知我還沒有出嫁看去就很煩惱,後來他說我出嫁又得花一筆錢。」
襟亞說:「別害怕。從現在起我同她一刀兩斷。我想在報上登個廣告,同她斷絕一切關係。」他看了暗香一眼。暗香也抬頭看,那種勝利的表情已隱藏不住了。可是孫亞說:「二哥,這樣的步驟總該得到爸爸同意罷。我們想盡辦法瞞過他,也不知道他聽到的話會怎麼著。他病得那麼重。」
木蘭問:「哪個嫂子,正太太還是姨太太?」
這時曾文伯一刻也離不開床。說也奇怪,體弱的曾太太倒比丈夫壽長得多。桂姐想出的理由是襟亞沒有子嗣,曾文伯似乎願意考慮這類問題。
一天桂姐來對木蘭說:「我看襟亞對你們的暗香很有情意。」
襟亞說:「這一著遲早要採取的。我要是不同這個女人一刀兩斷,她不知要把我拖累到什麼地步。我到局裡有什麼臉見同事?我要同她離婚,娶暗香為妻,不讓她當小。」
「有時我想還是獨立生活比睜眼跳進地獄要好。如果二少爺待我好,又不一樣了。」
當時傅增湘任教育總長。內閣各總長中數教育總長一職最寒酸,因為既沒有錢,學生事情又多而最不受歡迎,所以安福系才肯讓系外人士擔任。群眾散去時,三十二名學生被捕,謠傳要槍斃他們並解散國立北京大學。釋放學生的交涉失敗了,傅增湘和十四位大學校長提出辭呈,學生終於獲釋。
「你多大了?」
木蘭同女兒阿滿站著,也被請進去。舒先生引她們入內,木蘭還抓住女兒的手,好像怕再丟了她。
「他還不知道呢。」
黛雲說:「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們兩人在天津上哪兒都一塊。」
莫愁說:「按理說這幫狗官應該揭露無遺,可是你多少看在親戚份上留點情面。你不能署真名。為什麼不讓別人去寫呢?」
木蘭說:「好啊,現在你是我嫂子了,你得稱我木蘭。」
陳三收住眼淚說:「我決不會穿的。」
「你要是願意,回去住上十天八天的。阿滿現在不需要太多照應了,我來照看她。」
立夫說:「怎奈他每個月只有八元餉銀,恐怕還要拖欠一部分。政界的公務員每月掙四五十塊大洋的也沒有他寫得好。他的文字也簡單明了,只在幾個成語使用上有點小錯。」
「我叫暗香。您是不是丟失過一個叫暗香的女孩?差不多是二十年以前的事。」
立夫問:「你真的不在乎嗎?」
立夫寫成小說,由陳三謄過。他模仿說書人的語調,用許多筆墨描寫了鶯鶯那種迷人的肉感。文章沒有說明是小說還是真事,但鶯鶯這個角色不難辨認,環玉的仁丹鬍子一再出現,也寫明他是賣國九_九_藏_書賊曹某的下屬和夥計。
他對兒子說:「襟亞,我們給你結下這門親事是結錯了,讓你受了罪。我們完全想不到會糟到這個地步。現在我們要給你辦一門好的,把暗香叫來讓我瞧瞧,咱們不能一錯再錯了。」
暗香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暗香羞慚地掩住面孔,說:「少奶奶,你得救救我,我不敢不依他。」
他懷有更大的野心,並不以此為滿足。他的看法是,在這混亂動蕩的時勢下惟有有槍並帶兵的人才有實權。只有緊密勾結一個軍閥才會成為某個省份的真正長官,有錢有勢。在統治階級看來,中國各省還是非常「富有」的,就是說大有油水可撈。直接掌管一個省份要比在北京政府里當個京官好多了。很少人知道一個像熱河那樣的邊遠省份可以聚斂起數千萬元的贓款。
陳三說:「只要我能在這個我媽干過活的地方留下,幹什麼我都情願。你們能給我點事做我就感激不盡了。我媽會回來的。」
兩個月以後木蘭看出暗香時常心神不定,身體也欠安,就懷疑有什麼事,問她道:「暗香,你是怎麼回事?」
木蘭說:「立夫,你真是少見多怪。老天知道,這種寄生蟲到處都是。你知道有一個因為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而榮獲法國政府獎章的大人物吧。他的升遷不就是因為他給袁世凱送去了一個姨太太嗎?」
曾太太說:「木蘭有個丫頭叫暗香。我們大人從小看她長大,覺得是個合適的姑娘,臉上沒有『異相』,她可以成為襟亞的賢內助。他也同意了。」
莫愁說:「你是念生物的,你何不盯住你的昆蟲和顯微鏡?」
「咱們不想聲張這事,可是沒有用。如今我們越快同她分開對咱們家和咱們孩子越好。現在牛家沒有理由反對了,因為事情已經在報上登了出來。」
「爸爸意思怎樣?」
曾文伯問:「怎麼回事?」
立夫問:「你哥哥何必要干這些事,他已經夠發的了。」
暗香則時常去按摩襟亞額頭的皺紋。這些皺紋是他前幾年不幸的婚姻生活形成的,暗香憑她愛的魔力不久便摩平了這些皺紋。
他答道:「沒有。窮人哪有功夫想到婚配。」然後他問:「你們有我媽的照片嗎?」莫愁說:「很對不起,可沒有。」他好像大失所望,不說話了。莫愁唯恐他太傷心,沒有立即把他母親縫製並且留給他的一包衣服拿出來;但這時環兒起身一言不發就到后間去拿出一個藍布包袱來,直接遞給他,說:「這是你媽給你做的衣服。」
陳三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為來到離母親近些的地方而情緒激動,可是沒有表現出來。他被帶到立夫的院落里,立夫、莫愁和環兒等著見他。
姚思安說:「你母親是個偉大的女子,你怎麼從沒有寫信或者帶個訊給她呢?」
桂姐說:「再給老太太磕頭。」
這時候一場政治風暴正在國內醞釀,是由反對惡名昭著的安福系的學生運動引發的。
死心媚外章賊頭顱於今有價
木蘭說:「好人自有天佑。我有個想法,現在你是少奶奶了,不必再穿長袖襖來遮住你胳膊上的疤痕了。這可以使你想起你如今的好運,使你更加快樂。」
「媽呢?」她問道。
「這是你兄弟,這是你弟媳婦。」老父親介紹說。暗香如同對生人一般向他們問好。
曾太太和襟亞一起進房去。她說:「我覺得咱們老二可受罪啦,沒人照料他,二媳婦又沒有生育。」
暗香羞得無地自容,回答不出,頭更低了。可是曾文伯卻認為這種羞顏和謙遜在一個姑娘便是最令人滿意的回答。他又看了一會她低下的臉,就簡短地說:「我同意了。」
木蘭問:「你們家裡景況還可以嗎?」

木蘭說:「她讀了《百家姓》,會寫各種水果和蔬菜的名稱。」
木蘭說:「事情可難辦。他要是得知咱家的名聲也受到牽連,說不定會完全不認這個兒媳婦,正合你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已經非常虛弱,這一來也許會把他氣死。要是我們不讓他知道,他以後知道了又會怪我們,因為這有關家族名聲。」
黛雲說:「哈,我哥一聽說章宗祥挨了學生一頓打就栓上門躲在屋裡不敢動一動。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叫他到六國飯店去一見,他剃掉了鬍子,化妝一番才敢出門。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了仁丹鬍子,所以章躲在舊木桶里也讓有的同學認出來。我尋回家時就對嫂子說他們有危險。」
「是的,她在北京管家,照料孩子。沒人欺負她。」
於是暗香留在木蘭身邊。他父親常來看她,可是她弟弟從沒有來過,倒為這麼容易就甩脫了她而高興。
木蘭說:「勞您駕把我們的來意轉告他好嗎?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父母。請您進去問問先生他們是不是丟失過一個叫做暗香的女兒?」
「他們非同意不可。」
木蘭不置可否,只問:「媽知道嗎?」
小說刊載在北京一家報紙上,一部分讀者在猜測,也有的知道燕燕就是鶯鶯。
離婚啟事第二天見報,又派出媒人去同暗香的父親正式商談婚事。
「他正在讀報,可是讀得臉色越來越白了。我母親和我都在那間屋裡,因為我們剛吃完早飯,在他之先讀過那張報,已經知道一切。我說:『爸爸,這裏又有一家報紙登了這件事。』他不想看,哼了一聲把報摔掉。『瞧你哥哥姐姐幹了些什麼!使咱們一家多麼丟人!全是鶯鶯乾的事,不是環玉,我知道。』他見我在笑就瞪著我,說:『小壞蛋,你笑什麼?』我說:『爸爸,咱們也得考慮考慮自己。哥哥在賣國賊曹汝霖下面做事,也是不體面的。』他問:『你怎麼知道曹汝霖是賣國賊?』我說:『國人都罵他是賣國賊,他就是的。』爸爸嚴厲地瞪著我,不說話了。我就逗樂,說:『爸爸,您的子女並不全是壞的。如果我去當軍閥的情婦你會贊成嗎?』『當然不許,怎麼回事?』我說:『我是說笑話。您老說我哥和我姐像他們的娘。』他說:『可不是。全都是那個老太婆的種,同我不相干。』他恨環玉和素雲的母親,他又痛斥他的大太太。我媽和我坐著不動,聽他罵我的那位母親。我的親媽當然暗地裡高興。」
「他怎麼說的?」
「可我還得稱你二嫂。」
木蘭說:「你別怕。我已經和錢姨奶說過了。」
她們看看門上的牌子,這是舒家。
「幾個月了?」
孫亞說:「別管這套。彼此稱名字吧,像姐妹一樣。」
立夫說:「那不一樣。他沒有送上自己的姨太太,只是買了個他知道袁看上了的青樓女子當作禮物,所以不一樣。他還沒read.99csw.com有無恥到那一步。」
襟亞不開口,想靠母親和桂姐替他說話。
第二年春天暗香變得時常喜怒無常,脾氣很壞。這個變化以及其她的情況自然逃不過木蘭銳利的目光。
他們聽到隔壁房裡有吸泣聲。環兒又不見了。莫愁望望立夫,有些驚異,不過他們還是往下談別的事情了。
「鶯鶯和吳將軍的事你知道不?是真的嗎?」木蘭問。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吼道:「牛家的娼婦!咱家走了什麼厄運才讓她玷污了清白的家聲!不用考慮,離掉她!在報上登個啟事就行了。別管牛家怎麼說。」過了一會他又說:「襟亞,你不妨說你同她已經幾年不在一塊,就說一年,兩年,三年吧。還要說我們同牛家也已多年不來往,洗清你的名聲和你父母的名聲。不,待會兒,啟事用我自己的名義去登,拿紙筆來。」
黛雲說:「哈!他們叫我們共產黨,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吳將軍才是共產黨哩,他們共一個妻。用不著我保守秘密,天津北京誰不知道?他把鶯鶯獻給吳做情婦,吳不要她的時候他收下。她還以此為榮呢。有一天環玉當嫂子和我的面告訴她,有個朋友問起他這事,你知道她怎麼說?她說:『由他們說去。他們是眼紅。多少場面上的女人想得到吳的寵幸還不成呢。』這也是真事,只怕你不信,他和鶯鶯雙雙請到吳宅去吃飯,飯後我哥推說有事就笑著走了,留下鶯鶯同吳打麻將,過夜。去年開春以後她在吳宅一住七八天。那是開頭。」
曾文伯說:「那就娶她吧。素雲同意嗎?」
「哼,他呀,」黛雲說:「這幫狗官不撈到一百萬是不肯罷休的。穿大褂的要靠系武裝帶的。他想發更大的財,就得當某個軍閥的舅爺。」
「是的,兩位有什麼事?」僕人打量了這兩位女士,認為是上等人。「要找誰?」
鶯鶯把小說拿去給吳將軍看,奇怪的是他不過一笑而已。鶯鶯說:「多麼討厭!」吳卻說:「對你的美色可是恭維得很呢。」文中把他寫成個風流人物,偌大年紀還同少婦有染,他還暗自得意呢。「我看沒有什麼可以查禁的,不過是篇小說罷了。」
暗香聽到這話便起身走出去了,木蘭想起這門親事不宜太遲。
暗香怯生生地說:「如果這是舒家,那麼我要見舒先生。」
「可是安福系還有許多人還在當權,他多少總還是咱們的近親呢。」
暗香進來了,後面跟進來木蘭和孫亞。她向老爺躬身為禮,就低下了頭。曾文伯把她打量了一番。
「告訴我,是不是襟亞?」
「我這輩子忘不了您。可是這事不能聲張。誰也不讓知道,對錦羅也別說。」
「即使他寫的,裏面也沒有提到二嫂呀。」木蘭說。
媒人對暗香的父親說新郎的父親病重,想儘快辦喜事,最好下星期。她弟弟和弟媳婦聽說姐姐要正式成為曾家的媳婦了,對她萬分殷勤,給她幹什麼都很起勁,極力討她喜歡。
莫愁對立夫說:「你得小心。」
黛雲說:「你能寫,何不揭他們的皮呢?」
暗香點點頭。
木蘭和藹地說:「你們要歡慶一下團圓。你明天回來給我說說好嗎?」
木蘭問:「你看素雲也在中間嗎?你不妨對我說真話,你我之間。我得保護大伯子的名聲。」
曾文伯說:「為什麼?要是牛家不同意怎麼辦?」
立夫說:「你在我們這裏做事好嗎?我們會給你假期去找你媽。我知道你不願當僕人,可是你總得有個地方做事。」
孫亞說:「誰知道?」木蘭不響。暗香也知道誰是作者,也不說話。
老人說:「我的孩子!」又回頭叫家裡人出來。可是不必了。一個青年人和一個小媳婦衝出來看老人和女兒哭成一團。

雪蕊在外間從頭至尾聽到了,到這裏就去向暗香道喜,把她帶來見老爺。
「在乎?我供給你一切材料。」
暗香再跪下給襟亞的母親磕頭,然後桂姐帶她走了。
立夫說:「我的昆蟲?我只知道兩類昆蟲。A類:已經當上軍閥的小舅子的;B類:想當軍閥的小舅子而沒當上的。這就是我的昆蟲——快把中國吃完了的寄生蟲。」
「我怕什麼。他能把我怎樣?我不要他一個錢,也不盼做個有錢的闊太太。我自己掙錢過日子。我從不把鶯鶯當回事;我叫她名字是因為我不肯稱她嫂子,她倒是怕我的。」
陳三的信寥寥數語,可是附入的給他母親的信則長千餘字,略敘了他被拉伕以後的經過,如何逃出,先後跟幾個師傅幹活,後來又參加了巡警,目前在安慶當差,月餉八元大洋。如果他母親回來了,他請姚府的主人把信念給她聽。他又說他只等籌足了大約需要三十元大洋的路費以後就打算辭職,北上尋找母親。
木蘭覺得牛家的這個叛逆很有點意思,要她常來。
「一兩個月。」暗香說,頭又低下去了。
暗香抬眼看她,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懇求道:「少奶奶,我的身子已經是他的了,沒法回頭。您得給我作主。老爺太太要是不準,我這條苦命也就不要了。」
暗香說:「我稱她姐姐,她就叫我名字吧。看來真奇怪。你最初在山東找到我的時候,我情願稱您媽媽。我這輩子多麼怪!別人的命像河水那樣流過去,我的卻是想不到的蹦起來又轉變,好像『九龍瀑』。變得太快了,實在想不到。」
陳三在姚太太死後沒幾天到達北京,姚府上下正在辦喪事。他一見到姚思安立即下跪感謝照應他母親之恩。姚思安趕緊扶起他來請他坐下,可是他一直站著。
紅玉死前不久姚家收到一封寄「靜宜園主人」的信,用工整的小楷寫的。發信地點是長江之濱的安慶。寫信人說,他在本地報紙上讀到了那篇小說,他就是陳媽要找的兒子陳三。北京是當時全國知識界的中心,北京刊物或者報紙副刊上的文章往往被各地報紙轉載。
「你要嗎?」
曾文伯就在他妻子和桂姐面前口述啟事的文字,宣稱自己的兒子同素雲永遠脫離關係。然後他又想了一會,口述一封信給素雲的父親牛似道,說採取這個步驟實非得已,但「曾家清白家聲不容玷污」,務請原宥。
立夫說:「沒有人制止他們,這幫狗官是不肯住手的。」
老人想了一會,這才深情地說:「你就是我的暗香嗎?」
立夫說:「我不怕。全國都對這幫傢伙非常憤慨。」
然後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有何有答,說個沒完。不過失散太久了,他們談起話來仍然同陌生人一樣。木蘭察覺到這場面,不久就起身告辭,說:「我帶孩子先回家去。錦羅會帶她的。」
黛雲說:「你太封建了,他也是我的同父異母親哥哥呢。read•99csw.com
所以環玉和鶯鶯著手對天津的一個吳將軍下功夫。吳對鶯鶯甚為傾倒。有人說環玉曾經正式獻上鶯鶯做將軍的情婦,這是古已有之政治手腕;也有人說鶯鶯還是他的妻室;反正全都一樣,因為鶯鶯成了吳將軍公開的情婦,乘他的汽車,在他家裡一呆就是幾星期。做出這種醜事也得有點勇氣。這事同素雲也有牽連,不過不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你嫂子還在北京嗎?」
「他有沒有說要娶你?」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位穿得很體面的小姐來到他身邊,他有點窘,不知如何是好。她打開包袱,抬頭看看他就走開了。陳三在小說里讀到過母親給他縫衣服的事,現在衣服擺右眼前了,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哭出聲來,淚水沾濕了衣服。立夫和莫愁都深深感動了。過了一會還是莫愁開口說:「你媽總想往哪兒寄,你才能收到。好好保存吧。」
桂姐說:「那天她對我說到這事。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那可憐的襟亞。我們不該替他結那門親事。現在沒有一個可以好好照料他的人,他要是認真點的話,應該再娶一個。暗香看來是個單純又知足的姑娘,這要比娶我們陌生的外面的女子為好。』她老人家對這事也說得很在理。」
「二十五歲。」
第二天北京許多報紙上發表了全文。其中三次提到環玉的妹妹素雲,都是極不名譽的角色。吳將軍這回真的發怒了,有人攛掇他採取行動。擴大事態沒有好處,不過有必要動用某些懲戒手段以滿足他們的報復欲並且挽回點將軍的面子。但將軍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行事,因為自己是奉系軍人,而這時直奉兩系的軍人正聯合起來對付段的皖系將領。但他寫了封私人函件給京師警察廳廳長吳某,要他查封這家通訊社。通訊社封掉了,但其編輯沒事,立即換個新名稱又開辦了一家通訊社。唯一的實際結果就是北京市民又有了新的閑談資料,鶯鶯的事成了全國皆知的醜聞。
暗香臉紅了,不作聲。
第二天暗香回來,給木蘭講了家裡的情形。
「那就好啦。有他撐腰,你就不用害怕素雲。太太和錢姨太已經計議過了。二奶奶沒有孩子。女眷們贊成,老爺也會同意的。」
暗香說:「這怎麼使得?您比我大,我就稱您姐姐吧。」
木蘭看著,沒有說話。
木蘭免不了要同妹妹和立夫談起鶯鶯的醜事,黛雲常也到王府花園來看她們。
他有時想到遞給他那包衣服的那位小姐,過了一會才意識到她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里遇見她時,她會對他說上幾句,但他總是儘可能避開她。莫愁對立夫說,他發表講陳媽的那篇小說以後環兒變得沉靜多了,也不讓她母親提到說親的事,不管她已經二十二歲,早已過了結婚年齡。她好像老是愁眉苦臉地沉思什麼。顯然,她見到這位還摸不大透的陳媽的兒子之前早已在想象中對他產生好感了。現在見到本人,也沒有失望。
姚思安說:「我們幫你找她,你先在這裏住下。」
子欲養而親不在
暗香的地位比丫鬟要高些。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襟亞有意於她,怎奈現在素雲實際上已不是襟亞的妻子,全家也只得接受這種現狀,總比他在外面尋花問柳好得多。現在暗香同富家小姐接觸多了,學會了她們的一切派頭。如今她總是感到快樂和滿足,有時襟亞覺得她相當動人。她穿得很好,只是還不敢放肆到平常日子戴耳環和手鐲,衣服也不敢剪裁得和各位少奶奶的一樣時髦。按習俗,丫鬟模仿太太的衣飾只要時新就好,但不能有心比個高低。高跟鞋這時還是貴婦特有的,北方的女僕從來不敢穿。暗香老穿一件長袖衫來遮蓋她左臂上的一個紅疤,這是她以前的女主人用熱烙鐵燙的。家裡人看木蘭的樣,也受木蘭的影響,對待她或者談到她都幾乎同姚家姐妹們一樣。但她依然是丫鬟,對自己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她受過的嚴格訓練和她的人生經驗使她最初對這種比較客氣和仁慈的生活方式完全缺乏信心。稍稍習慣於新的環境之後她便感激地接受了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禮儀,但還是認為自己有些不配。她對這種社會地位的提升很是高興,表現在願意討人歡心也使自己滿意。所以她從不去學高等社會那種比較文雅的老謀深算作風。她本來是敬陪末座的,現在讓她上挪一個座位已經衷心喜悅了。
安福系由異常活躍的政客組成,貪污受賄,慣使陰謀詭計,又極端無恥。但其中成員則都頗為能幹,使人感到可親。他們掌權的兩年左右里留下的一本爛賬令人作嘔,使這個名稱在中國近代史上成為極端腐化的代詞——例如王克敏當財政總長時與日本談成的西原借款。就是這個王克敏到民國二十七年又被日本選中,當了北平傀儡政府的頭目。這一筆筆貸款都是以再合法不過的建設項目,如建造鐵路、開礦、救災、防疫,或者購買軍火等名義借來的。但政府還是很窮,各機關、大中學校、駐外使領館都經常欠薪。每一筆貸款都成了設立安插那幫官僚的成千上萬的兒子、弟兄、侄兒、外甥和他們庇蔭的人的新機構的借口,其中有些人還多處兼差,根本不必到職。
暗香看上去沒精打彩,只是嘆氣。
民國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學生三千多人上街遊行,燒了曹汝霖的住宅,痛毆了親日派官僚章宗祥,引發了全國罷工罷市,迫使政府改組后召回了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這個日子是少年中國直接參与政治事務並決定國家命運之始。
五月三日,消息在北京傳出,山東已經出賣給日本,而安福系政府業已電令出席凡爾賽和會的中國代表團同意把山東讓給日本。本來已計劃在七日舉行大規模學生遊行示威,警方正在逮捕學生領袖。一位錢姓女學生的被捕使學生領袖改變計劃,提前于次日集合示威。五月四日下午一點十三個高校的學生和其他各界代表高舉寫有「打倒賣國賊!」「要求歸還山東!」和「廢除二十一條!」等口號的大旗齊集天安門。一個姓謝的學生走到主席台上當眾咬破指頭在白旗上寫上血字:「還我青島。」
怒氣已過,他躺在床上喘氣,筋疲力竭。
他遲疑了一會才伸雙褚去擁抱女兒。
一個年輕僕人來開了門,暗香回頭望望木蘭。
樹欲靜而風不息
科舉廢除以後,寫這種工楷的技能就幾乎要失傳了。寫這種小楷要有極大的耐心,還要心平氣和,一筆一劃都要符合規範。說也奇怪,警界卻普遍提倡寫這種小楷。每日每月的報告上字跡漂亮的人提升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