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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六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六章

三月十八日天安門前舉行了盛大的群眾集會,參加的有大中學校和工商界的代表,在明凈的藍天下高舉白布大旗,再次要求關稅自主,對列強的最後通碟採取堅決的立場。主席台上有一些國民黨的教授。
「什麼歷史材料,誰看不出來。」莫愁立即揭露他。
環兒往下說:「你要知道她在這裏時,所想所做都好像這裡是她自己的家,我們希望你也是這樣。」
孫亞說:「立刻隨我們去,立夫呢?」
「衛隊向學生開火了!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滿,可是進不了門。」木蘭問:「她在哪兒?」
環兒說:「你不知道,你媽不是你這樣的。她也是一個人過日子,可是她同我們大家都有說的。她對我很好,把我當親生孩子那麼照料。」
曾文伯看了這信更加生氣了,卻置之不理。
「不知道。那兒一片混亂,學生想退出來。我不是要嚇你們,我聽到裏面那哭喊的聲音……」
木蘭需要的女眷的情誼就這樣滿足了。只有錦羅,因為暗香突然升為少奶奶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不過她寬慰自己說:每個人的命都是生來註定的,也就算了。
然後他喚來孫輩,祝福孫子阿萱和阿通,孫女阿滿。他躺下去,伸出兩個指頭,好像在說,活了這把年歲只有兩個孫子,這是不足以告慰即將告別人世的老人的。
不到一年間母親和公公相繼去世,木蘭因此重孝在身。不過造化自有辦法使生死相補。木蘭在曾文伯死後第二個月懷了孕,在第二年暗香生下五個月之後便生下了她的孩子。這是違反正統儒教的。幾百年前有個道學家在為父母守喪期間在日記上寫下「昨夜與老妻敦倫一次」的一條,作為懺悔和自責。現代中國社會已經不再在意這些細微末節的事,但曾太太也是飽受儒家薰陶的人,不免暗自為兩個媳婦接連生育而感到有愧於心。而且,暗香的孩子個兒雖小,卻是婚後僅七個月就生下的,誰也不能公然說什麼。但是暗香生了個男孩,木蘭生下個女兒,家族添了人口,是興旺的象徵。因此浸透了儒家教養的曾太太內心裡是非常喜歡的。
宴席上最高興的是曾太太,因為兒子的再娶補償了她早已察覺到的錯誤親事,是她久已思量的。因此她是婚宴上的主要角色。然而她也畢竟上了年紀,不過她穿戴得還是很整齊,又不失一個五十上下的女子的端莊,雖然頭髮已經花白了大半。那天她看去是個小巧秀美的女子。
立夫對莫愁說:「這些投稿人都是婊子。一朝入縠也會同別人一樣。現在他們鼓吹什麼言論自由,新聞出版自由,一旦當權,他們會率先壓制言論和新聞自由。」
他這麼快去世的原因有兩種說法:桂姐認為素雲的出醜大大加快了他的逝世,因為接到環玉來信以後的第三天上午他就中了風,他曾反覆翻閱報上那篇東西;另一種說法是襟亞第二次完婚以後他心滿意足,也就甘心辭別人世了。
那群「正人君子」的喉舌某周刊公開嘲弄這個運動。這些「正人君子」多數是英美留學生,同以前一樣信任統治階級,認為他們才智出眾,又相信秘密外交,本能地不相信大眾,認為國政交到他們手裡便有辦法。他們出眾的才智沒有受到頭腦發熱的青年人的感情用事的遊行的影響,自問能夠從軍閥和帝國主義手中挽救中國——雖說他們也不太明確如何救國。有個吳某寫文章嘲弄呼喊口號和貼標語,說男女青年學生把標語貼上牆頭,感情得到宣洩之後,熱情也就隨之煙消雲散了。還有一位作家是個大「科學家」,一向同軍閥交往,但其他方面不失為誠摯的好人。他寫道:「轉變一百個洋車夫的價值還不及轉變一個坐車人的價值之半。」因此招來暴風雨般的抨擊。但他以受到眾人非議為榮,認為這是他智慧超群的標誌。這使立夫勃然大怒,寫了篇辛辣的文章公開攻擊這位「科學家」。立夫發怒時就不去考慮措詞了,怎麼想就怎麼寫。旁人以為這是由讀者最多的兩大周刊所代表的兩個團體之間的宿怨所致。
「登台以前掐點蔥就得了。」阿滿說。
第二年三月爆發了一起國際性|事件,就是日本炮艦和馮玉祥的士兵互相開火。同立夫兩年前對阿非預言的一樣,這時其他派系聯合起來包圍馮玉祥,把他逐出北京。奉軍的艦艇打算襲擊駐在天津的馮玉祥部隊,馮就在大沽口外布了水雷並且封鎖大沽炮台。幾艘日本炮艦向炮台開火,炮台還擊。北京的外交團代表八個國家向馮提出限四十八小時答覆的最後通碟,要求在三月十八日中午以前解除大沽口的封鎖,否則「有關各國海軍將採取必要措施」。這不啻是外國袒護奉軍的外交干預。日本要求中國政府道歉,撤換炮台司令並賠款五萬元。

木蘭得意地說:「誰也不敢說暗香不是我發現的。」
木蘭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她的臉貼在女兒臉上不肯動。
陳三和環兒下來以後找不見立夫了。
阿滿和曼妮的兒子阿萱都作為學生參加了五卅遊行。黛雲組織起來的一個小組打算演出一個街頭短劇,比標語還要有力地描述上海英國巡捕槍殺中國人的場景。激起群眾最大憤慨的是警察供詞中說到的警長下令「格殺勿論」和示威群眾四散奔跑時背後中彈的兩事。阿滿熟知這情形,也熟悉「關稅自主」和「廢除治外法權」等口號。她想參加短劇演出,但是木蘭不許。然而這戲在姚家園林里一個空的院子里排演,阿滿的母親都去看望演員了。扮演群眾角色的女學生不知道警察開槍學生中彈時該怎麼哭。
立夫的同事和友人開始到家裡來看他,有時就在花園裡開會。這一批人具有新的政治意識,與紅玉在世時在園裡的由巴固和素丹發起的那個團體的那些藝術家美學家不同。陳三已被立夫提拔為經管帳目的家庭秘書,不過仍然履行守夜人的職責,每晚上床以前總要到園裡巡視一圈。他也參加那些集會並擔任記錄。環兒想接近陳三,卻往往受到冷遇。於是她往往在不論什麼問題上都同陳三的觀點相反,爭辯起來的激烈程度實在驚人。她母親要她出嫁,但立夫說對環兒不能這樣,如今姑娘哪怕早已過了二十也不必著急出嫁。不料過了些日子立夫察覺情況起了變化。這兩人開始在許多事情上意見趨於一致,環兒不再對凡是陳三說的都表示反對,陳三也好像對環兒提出的總是贊成。外表上他還是沉默寡言的——似乎同一切情感上的事無關,然而他畢竟開始尊敬環兒了。事情是這樣的:
陳三說:「多謝你,小姐。我也得謝謝你哥哥和你媽媽。請原諒我唐突無禮,因為我過慣了獨身生活。我被拉伕,離開母親以後我在世上就舉目無親,獨自過活。我看的這個世界當然同你們不一樣。」
莫愁、環兒和珊瑚趕到木蘭這裏來告知立夫已經到家,但腳踝受傷甚重,不能行走,只得上床,已經去請大夫了。
木蘭常去看他們,談read.99csw.com論生意上的事情如全面緊縮,現金壓縮,水災地區茶葉和藥材輸出的減少等等。莫愁經營生意比她父親活躍得多,逢年過節總是宴請全體同仁,這是她父親也沒想到的。立夫出了個主意,把幾種著名的補藥像歐美的專利藥品一樣裝瓶出售;可是木蘭反對,認為改變銷售辦法未免可笑。大家習慣的是老樣子的中式藥材,不會去服那種不認識的提煉而成的藥片。想想,買人蔘的人不能細看人蔘的紋路、顏色和形狀時會怎樣!要出售提煉過出來的人蔘精就要大登廣告,改變廣大顧客的觀念,讓他們相信新產品,並且全部更換從業人員,還要除下煙霧薰黑的舊招牌,取消那些顧客熟悉而且喜歡的木板印出的商標紙,鋪子里的葯香也不會有了,石臼和葯杵的聲響也聽不到了!他們何必擴大茶葉和中藥的銷售呢?立夫便不提此事了,因為他並不太感興趣,那只是他的一個想法。
「信得過。他的士兵從不擾民,買東西付錢。馮玉樣奉命去打奉軍;可是他遲遲不動,出發以後又命令士兵築路,為的是可以迅速回師發動首都革命。他包圍了總統府,內閣已經總辭職,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出躲起來了。」
「怎麼哭法?」那個女生問道。
立夫、木蘭、黛雲、環兒和立夫的堂弟都被捲入了這股政治潮流。莫愁則程度上不如他們。孫亞只要在場,總是用一些不著邊際而且不知趣的風涼話來對他們熱烈的談論潑冷水。莫愁則往往附和他來勸阻大家,這兩人便被稱為「保守分子」。莫愁常說:「這樣空談有什麼好處呢?」神情抑鬱、通常沉默寡言的環兒也並不缺少她們這一代人的政治覺悟,常以嶄新的見解傾倒四座。
話音響在木蘭耳朵里,女兒的聲音是歡樂愉快的。

立夫說:「我想你是個新式女子,你說過不相信結婚儀式的。照我說的做,我知道你們兩個是相愛的。」
從這時起素雲完全轉入她哥哥那個新圈子裡去了。鶯鶯雖然沒有嫁給股票經紀人老金,卻與他過了好幾年。環玉成了吳將軍的機要秘書,將軍的左右手。將軍是真正頭腦簡單的粗人,對他言聽計從。不久環玉同他的情婦和妹妹隨將軍去了東三省,直到民國十三年奉軍進關才又回到津埠。
一天環兒給他一本書,又問他為什麼話這麼少。
她最稱心的是現在三個兒媳都是她喜歡的,看來彼此也能和睦相處,這在一個家庭里是至關重要的。婚宴以後,桂姐在女眷席上說:
立夫感到一陣刺痛,發覺自己右腳還在,可是長袍和鞋襪都已被血染紅。他叫來一輛洋車回家去了。
陳三也喊:「少爺!」
莫愁常聽立夫談到染色體、荷爾蒙和酵素等,也就漸漸知道這些東西了。不過他的科學根底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態度上。深湛的科學知識使他深深崇敬歐美,他的政治觀點必然是進步的,表現在他不能容忍整個段祺瑞政權,尤其是殘暴而且腐敗透頂的安福系政客。
還是桂姐躬身對他耳語說暗香已經有喜在身了,老人才含笑咽了氣。
他注視她,回想起他頭一次見到這個穿戴華麗的小姐交給他那個包袱的情景,她淚眼模糊,聲音顫抖。看來她對他母親的感情是真誠的。
幾天以後環玉來了一封激烈的信,附了一則天津報上刊出的牛素雲的啟事,說事實上自從進了曾家的門就因為沒有生育而遭公婆嫌惡,受到夫家的虐待,她實際上是靠自己的私房錢過日子的,所以離婚是求之不得。這使人看去好像是她不願與丈夫過下去,於是雙方都公開挽回了面子。實際上曾家的啟事使得素雲狂怒不已,認為這是公開的侮辱。但是鶯鶯勸說她從另一個方面去看待這事,對她說現在女子離婚並不是什麼丟面子的事,她如果為了社會地位而同丈夫過下去倒是沒有意思的,而正式離婚她可得到大得多的自由。她不響了,於是登出了這針鋒相對的啟事。
黛雲說:「結婚儀式都是封建氣味十足的。」
他說:「我是守夜的。沒人提拔,又能怎樣?」
她對他說:「別鋒芒畢露了,你這不是站出來招人攻擊嗎,樹立那樣一批仇人有什麼好處?幹嗎要得罪那麼些人呢?」
「我不過是用歷史材料來替龔定庵說的假道學做篇評註而已。」立夫辯解道。
到達執政府大門后他推開站在前面一進里的成千學生往裡走,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槍聲,學生呼喊起來湧向大門。早已埋伏在那裡的段祺瑞的親兵又從各個角落跳起來,憑刺刀、大刀和短刀封鎖住各門,向奔逃的學生砍殺。槍聲一陣密似一陣,學生們中了伏,陷入籠內,退路被切斷了。一片混亂。立夫親眼看到青年男子被砍,挨刺,被踩倒在地下。他還看到一個高大壯健的衛兵光膀子一邊揮動古代的武器鐵鞭,一邊獰笑,這是由每節長七八寸的許多鋼刀串成的,總長七八尺。揮動鐵鞭就削掉鼻子、額頭、兩手和胳臂上的皮肉。群眾背後有士兵用刺刀刺他們,只得擠向死亡之門。立夫在群眾的邊緣被擠向前去。他看到前面有個衛兵揮動沉重的鏈條,他把一切付諸命運,不顧可能遭到毀滅而向前衝去。鐵鏈條重重打在他右腳踝上,他以為自己一腳被砍掉了,但還是踩過許多倒地的身子向前擠去。這時衛隊也看似疲勞了,向群眾血肉之軀抽打的間隔稍長,下手也沒有那麼重了。只有那個揮舞鐵鞭的傢伙,似乎不感到疲勞,反而因為人群漸漸縮小而動作更加沒有障礙,仍在一個個砍去,有節奏的狂呼聲配合鐵鞭的殺人響聲一起一落。
她突然說出這些情意綿綿的話,都是不曾想出口的,便低下了頭。
立夫剛從一個非常秘密的來源聽到說段祺瑞今天要動武,遊行群眾怕要吃虧。有人見到武裝衛隊開進執政府所在地,正是遊行群眾要遞交請願書的地方。
「他們為爭奪北京這具死屍打起來的。北京還算是『中央政府』所在地,誰控制得了北京,死後訃告上開列的頭銜中又可以添上四個字或者八個字。當然也少不了多撈一把。但此外也沒有什麼了。打這種仗主要是為了各人訃告上官銜的多少,看壽材里的死人聽到念他的訃告時誰笑得長久一些。」
阿滿從小就是個愛用心思的孩子;哪怕玩得正在興頭上時,只要母親一叫,馬上就拋下別的奔了過去。暗香嫁過去以後她憑天性負起了照看妹妹的責任。當大姐不是口頭上的,對於弟妹有明確的道德觀念和明確的責任。那時她正上中學,通常穿女生的制服。她又擔任班長,木蘭不知不覺間就讓阿滿受到自己從母親那裡受到的那種訓練。照看孩子能滿足一個正在成長的女孩天生的母性本能,何況阿滿同妹妹之間還有同性這種紐帶,是她同弟弟之間沒有的。因此,不用布置,阿梅從學校回家之後自然而然就由阿滿帶領,阿滿也不待盼咐就幫媽媽做許多事。有時木蘭叫她去同弟弟說,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她又九*九*藏*書回到房裡來了。女孩畢竟是女孩。有時木蘭看來好像偏愛兒子,但她從來不准他欺負僕人或者姐妹,正是鑒於當初她母親縱容迪人之故。
暗香是姚家買來或者訂契約使用的最後一個丫鬟,在她以後僕役都是按月僱用,按月付工錢的。暗香婚後地位高了,木蘭便用了一位阿媽來幫著照料三個孩子。她最小的是女兒阿梅,這時只有五歲。兒子阿通已經十二歲,因為是男孩,成天自己奔來奔去。長女阿滿已經十五歲,長得同漂亮的媽媽一模一樣。
然而這類遊行成了當局真正頭疼的事。在北京大街上遊行示威的學生和工人幾次同軍警衝突,逮捕幾名學生只會引起更大的遊行要求釋放這些學生。那年十一月,一千多人舉行「國民革命大遊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辭職,宣布召開國民黨主張的國民會議。後來竟至以暴亂方式襲擊安福系諸首領的住宅,其中許多人,如王克敏和梁鴻志之流到民國二十七年又成為日本佔領下的北平和南京的傀儡政權的首腦。遊行群眾屢次公開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們能夠這樣是因為有基督將軍馮玉祥手下人物的暗中保護。他們同情國民黨,他們的部隊又駐在北京周圍。段祺瑞實際統治北京,而同他敵對的革命的民眾就在他鼻子底下。
預先埋伏,然後對手無寸鐵的愛國青年男女實行史無前例的大屠殺震驚了全國。不多不少,三十三天以後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倒台,段於四月二十日辭職,安福系政客紛紛避入天津的日租界。但是安福系政客在他們當權的最後日子里留下了讓革命的中國永記不忘的業績,以至於後來,到民國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他們又在日本刺刀支持下在北京再次粉墨登場。
孫亞站起來,讓陳三去叫幾乘洋車來載他們回家。孫亞哀傷得兩眼直瞪,抱起逝去的女兒,校長和陳三扶起木蘭,回家去了。
「參加了,怎麼啦?」
立夫現在佔用原先紅玉的院子,作為書房和實驗室,正在莫愁院子的前面。莫愁迷信,認為紅玉的舊居不吉;可是立夫不聽,她也就由他了,因為他的書房離自己的院子近,倒也方便。她對丈夫照料得無微不至,鼓勵他替自己的書齋購置最貴重的參考書和儀器設備。因此他個人有關生物學和相鄰學科的藏書在北京城裡可說是數一數二的。莫愁又生了一個兒子,立夫工作時她不讓僕人和孩子們進入實驗室。每到十一點她必定親自給他送去一杯牛奶和幾塊餅乾放在桌上,一句話不說就退了出來。他晚上工作時莫愁也沒有真正睡著。她有這本領,是有些女子特有的,就是看似入睡了,但再小的聲響也能聽見。因此立夫說她「睡夢中還能聽見」。
陳三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只顧喃喃地再三說:「我配不上。」可是也不敢不依。立夫拿起他的手交到妹妹手裡,說:「現在,祝你們倆幸福。」
阿滿是個幸福的孩子,十分欽佩母親。但是她對於曼妮更為傾倒,也愛聽母親講兒時的故事,特別是母親落在拳民手裡時的所見所聞。最難得的事,在她爺爺的喪儀上,當時只有九歲的阿滿竟學了娘兒們的腔調撫棺號啕大哭,旁人無不吃驚。在同聲哀慟中獲得很大的安慰,是女子的本能,因為這使她們感到自己同更大的社會群體合在一塊了。
學校工作全部停頓,天天都有遊行、集會、貼標語,街頭演說,立夫和他們小團體的人全部參加了這些活動,立夫的實驗室也變成了宣傳組,寫標語用的大批紙卷堆得高高的。連莫愁都感染上了這種熱忱。陳三和環兒出外向街上的行人演講,陳三還騎自行車辦各式各樣的事。木蘭沒做什麼要緊的事,不過也來幫著打打雜。
這一群人在學生運動里活躍起來了。中國青年一般都對政治上已經破產的北京政府抱反抗心理,普遍的信念是中國還需要第三次革命來掃除軍閥,建立真正的現代政府。國民黨提出了完整的建國大綱,吸引了政治上有覺悟的大學生。北京大學仍然是激進思潮的中心,因此遭到北京政府的痛恨。有些北大教授是國民黨員,也有一兩個承認是共產黨人。報刊的轉變值得注意,從不定型的改革主張和相當含糊地熱衷於全盤西化轉為認真探討社會和政治問題。陌生的外來語詞用得越來越多了,輿論傾向於更加激進,年輕積極的大學生不是加入國民黨便是加入共產黨。他們毫不畏懼地公開批評政府的一舉一動,而政府則知道自身的弱點並懾于輿論的威力而容忍他們。間或有的官員在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說,把不贊成政府的舉動的青年人一概稱之為「共產黨」、或者「蘇聯的特務」,國民黨員則被低為「赤色分子」和「思想危險分子」。
早飯以後阿滿同往日一樣在衣袋裡放上一塊乾淨手帕並且洗掉換下的一塊,然後上學去。不久木蘭接到她的電話說今天學校里要參加遊行,要晚點回家吃午飯。
興頭上的婆婆便說:「既然是這樣的,你們就該像姐妹一樣地相處。我有個主意,老三和老大從小姐妹相稱,你們三人今後還是結成姐妹。曼妮年長,是大姐,木蘭是二姐,暗香年歲最小,就稱三妹,她雖然是二媳婦,也就不必稱二嫂了。」
婆婆親自提出來的這樣一種主張當然不會有人反對。於是桂姐離座親自給大家斟酒共飲,慶祝妯娌三人結成姐妹,永遠和睦度日。
不久前有人勸立夫加入國民黨。國民黨的創建人孫中山於民國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抵達北京,受到首都群眾熱烈歡迎,尤其是大中學校師生。不幸幾個月後他就在協和醫院病逝。中國最偉大的女性孫夫人隨侍在側。孫先生喪儀與群眾的悲憤情緒實在是一言難盡。中華民國國父逝世了。民眾在喪儀上表現的情緒只有辛亥革命以後不久他從海外歸來時受到歡迎的激昂情緒差堪比擬。一身喪服的孫夫人跟在靈車後邊,舉國與她同悼喪失了偉大的領袖。夾道注視靈車經過的老老少少莫不飽含淚水,政府對於國民黨受到群眾擁護的力量表現感到震驚。立夫深受孫中山喪儀的感動,便參加了國民黨。
環兒嬌羞地讓陳三挽住手,隨他走上林間小徑。立夫站著看他倆走出松林,夕照勾出他們的輪廓。他倆到亭子里站住。他看到陳三停步,兩手擁抱環兒,親吻她的嘴。立夫認為,她要是抬起臉面對陳三,這婚禮就如他設想的那樣圓滿成功了。
喪事辦得非常豪華。準備工作做得很周到,詳細的訃聞發給各方,這是因為雖有遺言簡辦,子女們出於孝心還是願意為了父親身後的哀榮辦得闊氣些。蓋棺論定,曾文伯是個正派人,為人真誠,自律甚嚴,學識修養很高。他官運亨通,歷任侍郎、幫辦等職,而家產不過十萬元,比之有些民國的小官六個月里就能刮到此數,足以證明他的正直清廉。此外,子女們還感到他一生都為全家幸福而犧牲一切,卻晚境凄涼。舊日同僚的唁電輓聯從四面八方飛來。山read.99csw.com東會館大忙特忙。舊時官宦的儀仗和典禮又都搬出來了,他是頭上頂戴,身穿補服,掛朝珠、腰帶,腳蹬朝靴下葬的。
立夫遲疑一會才說:「好吧,沒關係。」木蘭聽到他掛上聽筒的卡答聲。
陳三從沒有同誰談起他母親,因此沒有開口。
一天下午他早早地帶了妹妹上西山去,說天氣很好,想去走走。他讓陳三也作伴同去。他們到一座山頭上樹叢里的一個寺廟裡,呆到日落。然後又從寺廟再往上去散步。這是四月下旬,晚霞滿天,他在一條上坡的林間小徑的開始之處停步。在四面的高大松樹中間對兩人說:「環兒、陳三,我要你們兩人配成夫妻。我們廢除一切結婚儀式。樹林子,鳥兒,雲彩和我本人都可以你們證婚。沿這條松林小徑上走,到山頂的一座亭子里,朝美麗的滿天彩霞親吻吧。這就是男女所能有的最莊嚴最美妙的結婚儀式,我給你們在廟裡訂了間房。」
啟事刊出后一天,曾文伯收到牛似道的來信,措辭要比他預料的溫和得多。如果牛似道還當權,他當然不敢採取這麼強烈的行動,就是現在,他也打算素雲家裡會找些麻煩,弄出些不愉快的事來。使他感到意外,並且稍稍寬心的是,牛似道的來信說只怪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使兩家蒙受恥辱,不過也何妨不登啟事,由兩家自行協議離異事項。來函的溫和口氣使曾文伯大為滿意,便口授了一封最為恭謙的複信,說只因素雲的事已經見諸報端,就有必要澄清曾家的名譽,這才刊出啟事的,謹此表示歉意,敬請原宥。
那個美國人說:「美國無論哪個城市要是發生了這樣的屠殺,馬上就會爆發革命。」
素雲事發及隨之而來的離婚使曾文伯受到不小的打擊。環玉那封唐突無禮的來信他不屑答覆,卻把素雲和環玉咒罵了好些日子。因此曾太太勸他不如寫封信去出出這口悶氣,在家裡發脾氣環玉又聽不到,於他無損。但曾文伯的病情突然惡化,一天早上竟中風了。誰都忘記了那封信的事。等他稍有好轉時襟亞和暗香就在他床前舉行婚禮,少數親屬到場。新郎新娘先拜雙方父母,然後對拜,其餘項目移到外面去舉行了。儀式簡單是因為這是襟亞的再娶。
大家都笑了,暗香的弟媳婦看來有些驚恐不安,只會跟著傻笑。

「我指正在北方打的這一場。」
立夫的親叔父得知他現在景況好,就多次寫信來要錢,而且讓兒子來北京由他負擔上學。莫愁母親去世,父親外出,立夫在姚府園子里就不像一個「外戚」了,他堂弟就住在他們院落的一間屋裡。
黛雲時常來坐坐,幾個人便也時常談到眼前的政局了。
「媽會怎麼說呢?」
陳三帶了那本書回到自己房裡,開始認真考慮這位小姐和她說的話。他從未想到他這麼個守夜的會同主人的妹妹有什麼牽連。但他在那群人的非正式聚會時除了談論政治之外也曾聽到過閑談婚姻觀念。大部分人都認為,既然婚姻的基礎是愛情,結婚儀式就是多餘的。環兒的意見是,結婚證書只有上法庭才用得著,因此是不必要的。
做婆婆的說:「別把功勞盡攬給你自己,木蘭是你公公發現的。」
這話陳三感興趣了,就問他母親在這個家裡幹些什麼,怎麼打發日子的。環兒告訴他他母親怎樣服侍她嫂子和她母親;又說她和他母親怎樣時常晨昏在一塊談話,這話不免誇大了些。她又說:「你也可以同你那樣別見外,把這裏當做家裡。你有衣服要縫補儘管拿過來讓老媽子給你做。」
莫愁問:「你為什麼這麼切齒痛恨他們?」
環兒說:「這就要看你如何解釋禮貌二字了。你可記得那天我把你母親留給你的衣服交給你的時候你都沒有謝我呢。」
阿滿還是個少女,不知不覺地成了殘酷無情的大屠殺下的一個犧牲者。可是在僅僅三個月以後便爆發的大革命中便有許許多多愛國青年為了中國的新生而自覺地獻出他們的生命。
接著她看到院子一個平台的轉角上擱了兩具新棺材。當局想得真周到,甚至準備好棺木!但是他們只肯備上兩具!她走近去,看到阿滿的小小身子躺在其中一具棺材里。
「哥!」環兒烏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他。
立夫拉上陳三衝出家門。他坐上洋車,陳三騎自行車。他讓陳三先走,去找阿滿,把她帶離隊伍,他自己則去找大會領導人談。立夫到了天安門就見到大會已經結束,通過了決議,隊伍經崇文門內大街往鐵獅子衚衕執政府進發。他在東四牌樓趕上了隊伍,前隊已經到達執政府,成千名示威人和看熱鬧的人擠滿了大街。立夫便下車沿寬闊的泥地便道向前奔。
他們立即坐上洋車出發,只盼在路上碰見走回家來的阿滿。他們抵達大屠殺現場時那裡就像一個人馬已經撤出的戰地。一些膽小的店主關上了店門。衛隊幹完了好事,一個都不見了。有些學生的親屬已在大門裡面。孫亞認識的一個美國籍教授在找他的學生。
「我怎麼敢?我也是受雇在此,怎敢放肆?」
莫愁嘲弄他:「你又幹嗎不守在你的實驗室里呢?」
這是一種科學上的泛神論。《莊子·知北游》雲:「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璧……在尿溺」。立夫對莫愁說;孩子生下第一天母親乳|房裡就會流出一種黃色的抗菌液體來保護嬰兒,「這就叫神,也就是道。這是母親乳|房所固有的。別以為這種神秘現象光人類有,最低等的生命形式也有那種完美的調整本能。細菌也能利用化學知識,利用得那麼簡單,那麼完美,那麼正確,使得第一流的化學家瞠目結舌。蠶仍能吐出頭等的絲,人拿這種絲來賣錢;蜘蛛仍然吐出防水、不怕風吹雨打的牢固粘絲;螢火蟲仍能發出最有效的光。這就是莊子說的道在螻蟻的意思。」
立夫說來痛心的這場爭戰的結果是直系將領被擊敗,部分奉軍回來,奉系勢力又伸展到關內。口銜黑色大雪茄的狗肉將軍張宗昌和他的白俄情婦掌管了山東。
走在立夫前面的陳三到了院落的大門,可是擠不進去。他聽到說阿滿的學校的同學在前面,說不定已在院子里了。他一聽到槍聲,看到學生挨槍挨刀就跳上自行車趕回去通知木蘭事情不好了。姚府距執政府不遠。
「太可憐了。」立夫說。
「我明白,」環兒說,「我知道我會有何感覺,要是……你知道人家都很喜歡你媽媽。」
三月十七日段祺瑞執政府的警衛同群眾代表發生衝突,刺傷代表多人。段祺瑞和安福系諸頭目似乎動怒了,決定好好教訓一下青年煽動分子。
她鄭重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孝子,你今生的主要願望就是報答母親的恩情。不過報答父母恩情真正的辦法就是做個好人,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你遠離世人關在屋裡生悶氣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她忽然問道:「今後你打算怎樣?」
這次民眾力量表現之後兩個多月,上海有幾名國民黨宣傳鼓動人九_九_藏_書員被租界里的英國巡警槍殺,遂又引起了五卅運動。國民黨的整個政治機構,學生組織和勞工組織的力量都發動起來了。大小城市的學生都宣布罷課,上街演說以喚起民眾。
於是立夫被人認為是極端激進分子,有人還當他是共產黨。這種婚禮是非常罕見的革新之舉,只有在激進分子打算走得比現代歐美更遠的混亂的中國才有此可能。這個時期的錢玄同教授把姓氏斥之為過時的東西,代表了有害的家族制度觀念,掩蓋了「個人」,因此乾脆廢除他本人的姓氏,自稱疑古玄同。
孫亞彎腰去摸女兒的臉和雙手,都還有幾分體溫。她在棺材旁邊中彈,別人剛把她擱進去。她嘴角上流出一縷鮮血。孫亞把小小的屍身抱出來,自己再坐下,把屍身擱在膝頭。木蘭開始哭出聲來:「我的孩子啊!」
立夫在大門外面一瘸一拐走了幾步,摔倒了,好不容易爬起來又拐了幾步。崇文門大街滿是驚慌失措的看熱鬧的群眾。洋車一輛接一輛,載走身上臉上還淌血不止的受傷的男女學生。光榮地在明凈的藍天下飄揚的白布大旗現在掉在便道上,被踩得又是污泥又是鮮血。
曼妮說:「不錯,要不是我,木蘭早已飛掉了。是我腿快,抓住了她。」
進到第一進院落的三百來人中四十八人當場犧牲,受傷的約有兩百。只有五十來個因為裹在中間,幸而安然無恙。
「你信得過馮玉祥嗎?」
去世前不久他把子女和兒媳婦都召集到床前,對他們說:
「你說『太可憐了』是什麼意思?」
紅玉和姚太太都死了,姚思安離家到深山裡不知何處的道觀里去。現在這個姚家園林再也不是青年人歡樂的地方了。這個不曾命名的青年人的遊樂園地不知怎的被大家忘記了,因為那群無憂無慮的青年人不再在這裏舉行不定期的聚會。老的逝去了,年輕的不是四散便是成了家,姐妹幾個感到一種異樣的惆悵和一種嚴肅的責任感。紅玉已逝,阿非和寶芬結了婚而且去了外國;巴固和素丹結了婚,因為姚家姐妹正在居喪期而近來很少來看他們,他們便另行發起他們自己的聚樂活動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南方去。多納休小姐仍然不時來看望她們。老畫家齊白石有餘暇,喜歡到園裡來坐坐,有時也替古玩鋪的華大嫂捎個口信來。曼妮胸部長了個癰,可是她不肯讓醫生來診治,不管中醫西醫都不讓,幸而木蘭在鄉間的姑媽介紹了一張由幾味草藥製成的秘方膏藥來貼上才立即痊癒了。
「我不久人世了。我死後,大家仍要和睦相處,聽從母親,同現在一樣。減少僕人,年長一些的女僕都要遣嫁。過日子不要像以前那樣豪奢。我的喪葬要辦得恰如其分,不要鋪張。只要母親在,這房子就要保住。以後可以變賣。時代變化太大了。如今你們僱用僕役,僅工錢一項每月就要一百多塊。別忘記『男主外,女主內』的治家原則,要分工,又要合作,家門才能興旺。曼妮是長房媳婦,要做出榜樣。木蘭,你最能幹,應該為大家幫助擔起責任。愛蓮,你嫁了好人家,我很放心。麗蓮,你主張婚姻自主,要自己擇夫,但我要告誡你,別選錯了。多少新派姑娘愛上了金玉其外的草包,或者乾脆不嫁。要聽你媽的話,讓我們大人替你挑選,就不至於後悔莫及了。時勢艱難,國家紛亂,你們,我的兒女,要非常謹慎,別惹麻煩。民國這十年打的仗要比前清手裡的百年間還多。只怕還要亂下去……」
「我給你詳說你也搞不清楚。」立夫說著拿起四樣東西:兩把鉗子,一枝鉛筆,一張吸墨紙。他像個教授似地解說起來了:「這四樣東西代表四派軍閥,把第二把鉗子當做從第一把里叛離或者分立出來的。我們稱這四派為甲、乙、丙、丁。甲,這枝鉛筆,是奉系;乙,頭一把鉗子,是直系;丙,吸墨紙,是安福系;丁,第二把鉗子,是基督將軍馮玉祥一派。你走後四五年裡就是這四派混戰不停。
環兒從小對哥哥的話沒有不聽的,便聽從了。
事先立夫只對莫愁講過他的計劃。那天晚上他遲遲回到家裡,又沒見到妹妹,母親十分驚駭,他這才說了。第二天清早「新娘新郎」回來,只看到家門口大放鞭炮慶賀他們。他倆看去一副傻相,好像是讓人捉弄了一番。立夫和莫愁出來迎接,把他們帶到母親院子里的客廳里,向母親正式行大禮。立夫大笑,母親卻一定要差遣僕人去買幾尺紅綢來,在客廳一邊環兒的新房和另一邊自己的房門上掛上彩幅。
孫亞撥開眼瞼,就張開不動。他解開她的衣服,頸部中了一彈,內衣被血染紅了。美國教授來到他們面前,默默不語,只彎下身來看看瞳仁,再聽聽心跳,搖搖頭走開了。
立夫說:「那不一樣。我寫文章不是為了敲詐。民眾必須有人去喚醒。」
環玉的信一開始就替妹妹辯護,說報上那些不負責任的,帶偏見的文章毫無價值,不能相信。他妹妹的行為是無可指摘的,這種有人授意的謠言誰都可以相信,她夫家就是不該聽信。曾家不出力幫助消除這種無稽的謠傳,反而在此關頭宣告離婚,不啻是給予直接支持。他說,目前這個世界上道德混亂,黑白顛倒,十分可怕,實無是非可言。人性卑劣,他不替自己多作辯護,但他也沒料到他們竟落井下石。不錯,他會乖乖咽下這種侮辱,因為他問心無愧,仰天不慚。不過會有一天,不聲不響的瓦片也要翻身,他誓把曾家當作牛家的死敵。後會有期!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家。三房兒媳婦的進門好像一匹家養馬把兩匹野馬一一引到圈裡來。長房媳婦引來三房的,三房再引來二房的。」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醺。
立夫說:「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大家記得畫家鄭板橋嫁女兒的事嗎?一天吃過晚飯他帶了女兒外出散步到鄰村去看望朋友,他在那裡對女兒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你今晚就留下在這裏了,做個好媳婦。』說著他拿手杖獨自回家去了。」
立夫說:「照我說的做。」
這樣的婚禮符合他那種道家的自然之道——是對文明的否定,是把回到簡樸,反對繁文緝節的主張推進到荒謬而又符合邏輯的極端境地。
民國十三年秋季阿非和寶芬從英國回來。他畢業后又在巴黎住了一年讓寶芬學畫。他們還沒有孩子,不過寶芬已經有孕。於是姚家姐妹兄弟大團聚了一次。在兩位姐夫中間,阿非更喜歡孫亞些,因為孫亞是他童年的遊伴,人也樂天些,立夫的談話則玄妙些,書卷氣重。第二天寶芬帶了夫婿回娘家,在父母那裡住了三天。然後又去上紅玉的墳——就他們兩人——看到周圍種植的綠柏幼樹已經長得很好,感到十分欣慰。
立夫發生了一件代妹妹作主的怪事,從此就被人認為是「共產黨」或者至少是個滿腦子危險思想的極端激進分子。
環兒大喊:「哥哥,你在哪兒?」
環玉實際上已經遺棄了髮妻和五個子女。黛雲非常同情嫂子雅琴,說動母親把她九九藏書們娘兒們接來同住。牛似道疼愛孫輩,環玉的子女這時起才有了正常的快樂童年生活。兩年後牛似道的原配、遭遺棄后孤苦伶仃地住在天津一幢里弄房子里的馬祖婆服外國輸入的來沙兒水自盡。正值環玉和素雲在關外,只有牛似道、陳雅琴和孫兒孫女們來送葬。當年權勢顯赫,京華一霸的馬祖婆就落得這樣一個結局。
「各人的地位不同。」他寥寥數語作為回答。
阿滿對一個學生說:「你得哭出真眼淚來。」
這是他們夫婦之間最難意見一致之處。立夫自以為已經很替妻子著想了,然而每當他非要做一件事不可的時候還是全然不顧她的勸阻。莫愁在他個人一切舒適甚至異想天開上都肯讓步,惟有對他寫攻擊人的文章一事寸步不讓。她對丈夫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的態度是堅決而明確的。她的人生目標毫不含糊:護衛這個家和兩個兒子的幸福,又要保護立夫不要惹禍。
他寫了一篇題為《文學娼妓》的文章,把他所指的那些人寫得讓人一看就能會意。文章登出來以後莫愁才看到,她生氣了。
木蘭抓起女兒的兩手,又溫又軟,便問:「沒有希望了嗎?」
立夫走了。他倆來到寺廟後院時聽到寺里鐘聲響了,後來才知道立夫匆匆跨出廟門時付錢給和尚讓他敲的。於是陳三和環兒就在山頂寺廟裡度過他們的新婚之夜。
木蘭一聲哭喊,撲倒在棺木上了。
襟亞成親以後兩個月曾文伯就去世了。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日衰一日,躺在床上只喘氣。
這個婚禮實在希奇,僕人傳給了外面的人,事情便在北京的一家報紙上登了出來,成為茶館里絕好的談話資料。找到陳媽的兒子一事是保守秘密的,只有幾個朋友知情,可是現在他回來的事卻和她不同尋常的婚禮一起被人談論了。
孫亞和木蘭顧不上同別人說話,光在躺在地上的屍體中間走動。三十多具男屍之外大約有十五具女屍,以各種古怪的姿勢倒地或倚在牆上。孫亞看到一具死屍坐在另一具身上瞪著他,便轉過臉去。接著他又看到有具屍體在兩具屍體下面蠕動,更是心驚膽戰。木蘭看過一具具女屍,沒有阿滿,不由得燃起了希望。
「小心點。」木蘭在電話里對女兒說。
莫愁希望立夫完全獻身於「蟲子」的研究。他有時也的確一連幾星期埋頭在實驗室里,然後他對時事的興趣又會抬頭。莫愁考慮到加入這個政治小團體要比置身圈外更加便於駕馭他,因此也出席他們的聚會。但她不能對丈夫明言自己暗地裡替他擔心。
孫亞也在,他問:「怎麼了?你怎麼不開口?」
午飯已經擺上桌子,在等阿滿回家。木蘭正在給阿梅喂飯,她一看到陳三的臉,不待他開口飯碗便掉在地上了。
立夫親耳聽到的一些事情使他對世人冷眼相看。對立的一派的周刊有位投稿人替天津一家報紙寫社論,立夫覺得對安福系政府的批評倒還是大胆的。有一次在席間一些朋友對這人說,他攻擊政府那麼激烈,大有希望被搜羅進去;那位投稿人自己微微一笑,顯然認為這是朋友間衷心的祝願。
歸國后不久有一天阿非到立夫書房裡去阿聊。不曾上漆的一張大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擺著試管、顯微鏡、亂塗過的紙張和打開的書。
好主意,大家都笑了,木蘭好不得意。
北京大學的教授和作家分成兩個敵對的陣營。這時提出來論爭的問題是群眾運動或者喚起民眾的宣傳是否必要,是否有用。文學革命運動的各領袖已經落伍了,成了反動人物。他們于無意之中開始喚起民眾,現在不打算進行到底了——被他們自己召喚來的鬼魂嚇怕了。除了共產黨人陳獨秀教授之外他們全都害怕並敵視民眾。
木蘭還是不肯走,緊抱女兒的屍身不放。
阿滿說:「沒事。校長說大會領導人已同警衛隊長說好了保護我們。」
沒有學生階層熱忱救國的政治運動和平民大眾的偉大覺醒就不會有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國民革命。但是國民革命要成功,青年非付出流血代價不可。木蘭自己家裡在國民革命中發生了禍事,她的全部生活突然改變了。
立夫答道:「哪一場戰事?北京這裏的?還是西南的?南方的?中原的?還是遠在西部的?戰爭太多了。」
「究竟是誰同誰打呢?」
「最先是甲聯合乙打丙;打贏了丙之後甲乙又打起來;甲乙打的時候丁又從乙倒戈;如今是丁和甲聯合打乙,而丙支持甲和丁。這回我只怕丁打贏,那麼不久甲就會聯合目前的敵人乙打敗目前的盟友丁。
十二點一刻立夫打電話給木蘭問:「阿滿參加了今天的遊行嗎?」

阿滿那所中學的校長走到他們身邊,想說什麼,但是言詞已無能為力。阿滿邊上是他另一個遇害的學生。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學生裏面受傷的有幾個。他估量,最年幼的學生阿滿在本校隊伍的最前面,是頭一個遭槍殺的。
「所以安福系下台以後又隨段祺瑞東山再起。對安福系早已下了通緝令,一兩年之後又撤銷了。基督將軍馮玉祥剛回到首都,現在吳佩孚又得前方打奉軍,後方打馮玉祥了。」
他還想說下去,可是氣喘不已,只說了一句:「遇事要小心。」
「因為他們都把寫文章當做做官的敲門磚。這由來已久。《論語》上面不是有嗎?『學而優則仕』,他們以上軍閥府邸去吃喝為榮,不管這人如何聲名狼藉。他們一個個都在官府台階前面徘徊不去,就像那個科學家——他為何不去鑽研他的科學呢?」
立夫的時論文章寫得越來越多。他只有一篇思想深邃的長文《科學和道家思想》是發揮他岳父心愛的主題的,此外都是論述當前問題的。多納休小姐答應把這篇文章譯成英文,可是從來沒有譯完,那是根據他心愛的生物學研究心得與人生奧秘感而寫的一種科學的神秘論。他還寫了一則小品《植物的感覺》,糾正了相沿的關於「感覺」和「知覺」的觀念並且引伸了包括一切動植物共有的察覺環境的知覺,例如螞蟻能感覺到風暴的來臨就是明白無誤的證據。他表明有知覺的生命決不是人類獨有的,他也擴大了「語言」的定義,認為語言不僅是表達某種感覺的,所以他的確相信花兒的「笑」和秋日層林的「哀嘆」。他說我們折斷樹枝或者剝掉樹皮時樹會感到「疼痛」,樹會覺得折去樹枝是「傷害」,剝掉樹皮是「侮辱」、「羞恥」,好像「挨了耳光」,樹木的聽覺、視覺、觸覺、味覺、進食、消化和排泄同人類壞一樣,但對其達到生物學上的目的是同樣有效的。樹木感覺到光、聲、熱和空氣的運行,得到陽光雨露就「高興」,否則就「愁眉苦臉」。這全都同他從莊子那裡看來的道家的神秘觀相符。然後他轉而蔑視人類的自以為了不起,以為「感覺」、「情操」、「知覺」和「語言」都是人類獨有的。這是篇短文,他可以補充發揮成為一篇充實的哲學論文,可是他一直沒有增補。
阿非說:「告訴我這次戰事是怎麼回事?」